夜路合唱团

文/羊君小二

        一碗拉面下肚后,王季军感到心满意足,掏出唯一的十块钱付了账后,便提着黑色塑料袋离开小店,朝着镇的边缘走去。

  天色渐暗,风穿过瘦弱的街道朝他袭来,冻得人直哆嗦,他刚想骂一句娘,顿了顿,那句话还是混着口水从喉咙咽了下去。

  一辆灰头土脸的面包车停靠在路边,王季军透过驾驶室灰蒙蒙的车窗,打量到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正蜷缩在座椅上,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前方。

  王季军积极地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朝前看,除了近处七八层的水泥楼房和远处光秃秃的山,别无他物,他也陷入茫然,失望地擤了一把鼻涕后,继续匆匆赶路。

  十分钟不到,他便走出了小镇,余下的水泥路更窄,两旁是农田,栽种着一行行的莴笋,狭长的叶子上都铺着一层绵密的灰。

  尖锐的喇叭声在身后响起,王季军也不回头,几步跨到马路边上,算是给车辆让路了。

  “喂!喂!老头儿站住!”小伙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季军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喊他。

  王季军乖乖地按照命令站住没有回头,车辆歇火的声音,鞋子踏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车门被关上的闷响,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它们都从身后按部就班地传过来。

  趁着等候的空隙,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我,粗糙的双手,散落褐斑的脸,还有佝偻的腰背,似乎整个人没有哪个零件对得起五十多岁的年纪。

  这时候,一个坚硬的东西抵在了王季军的腰部上,他隔着衣服感受到一股寒气,全身僵硬之时,小伙子跳到王季军跟前,催促着他剥掉夹克。

  王季军放下黑色塑料袋,慢条斯理地脱掉夹克,扔到旁边的地上,审视着眼前人,他大概二十来岁的年纪,尽管戴着黑色绒线帽,蓝色口罩,王季军也能猜出来,小伙子就是那个十分钟前蜷缩在座椅上的瘦削年轻人。

  “蹲下!”小伙子又发出命令。

  王季军抱着头蹲下来,小伙子从地上捡起夹克,摸出里面的钱包,翻来覆去,只找到一张身份证,再把黑色塑料袋的东西倒出来,只有老花镜,眼药水和洗得发白的内衣。

  王季军穿着单衣,继续以标准的姿势蹲在车头前的空地上,黄色的大灯射在了他的眼睛上。

  小伙子举着身份证看了一下,又抬起眼皮瞅了瞅王季军,用十分严谨的措辞说道:“靠,你是我们村的。”

  到了这个地步,王季军与小伙子的相处一下子变得和谐起来。王季军自动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对小伙子说:“你也是庆阳村的?”

  “是啊,大叔,可我在村里从来没见过您啊!”小伙子取下蓝色口罩,呼出一道白气。

  “我出去打工了,很多年没回村。”王季军半眯着眼,低声说道。

  “哦,这么晚,去哪儿?”

  “小河村。”

  “不回老家?”

  “先去小河村看一个人,再回老家。”

  “得嘞,那村太远了,我捎你一截路,正好我也要去小河村。”小伙子把夹克还给了王季军,顺便把他拉上了车。


  黑夜彻底降临,车窗外只能看见摇摇晃晃的黑影,一道一道急促地从眼前出现,而后又消散。面包车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行进了一个多小时,仿若驶入一片虚无之中,直到看到了一个背着硕大背包的矮小中年男人,才将他们拉回到这个寒冷的冬夜。

  小伙子又戴上了蓝色口罩,大声嘱咐坐在后排的王季军好好待着,要是想不开,等会儿可以下车去帮忙。

  面包车停在那男人旁边,小伙子弯腰掏出座椅下的扳手来,刚推开车门,只见中年男人已经开始努力往回跑了,可惜巨大的黑色帆布背包一直拉扯着他,最后导致男人的步伐过于迟滞。

  小伙子提着扳手去追男人了,王季军下车站在车门那里等了许久,冷风纷纷钻进他的脖颈里,他缩着脖子,把手揣进衣兜里,替男人暗暗着急。

  最后小伙子一手提着男人的领子,另一手提着硕大的背包从黑夜中走回来,小伙子把背包扔到地上,骂骂咧咧说道:“真累,开包,看有什么好东西。”

  男人看了一眼小伙子,又瞅了瞅王季军,随后蹲下来,伸出裂开了小口子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拉开拉链,一袋子的苹果从胀鼓鼓的背包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男人从背包里掏出一袋子藕粉,紧接着是一整只烤鸭,一袋子花生,一袋子糕点……全是吃的。

  “我没钱,只有这些,你挑挑,哪样顺眼拿走哪样。”男人唯唯诺诺地指着地上的东西。

  小伙子叹口气,说:“上车吧。”

  男人愣在那里,眼里露出疑惑的眼神,小伙子见男人没动静,取下口罩解释道:“送你回家,你家是在这条路上吧?”

  “是的是的,我叫老金,小伙子你叫啥?你可真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老金一边念叨着,一边收拾好散落一地的包装袋,王季军也帮着他收拾,老金转而对他也说:“你也是个好人,遇到你们真幸运……”

  老金抱起背包,把它扔进靠窗的座椅上,跨进车厢后坐好,轻声呼唤着“煤球”,一个黑影突然窜进面包车里,那是一条浑身黑毛的小狗。

  “来,吃花生。”老金热情分发花生给两人,王季军捧着一小把花生,慢慢地用牙齿研磨,窗外是一片漆黑。

  “回家过年吗?”老金问旁边的王季军。

  “是啊。”王季军继续咀嚼着花生。

  “家在哪儿?”老金把剩下的花生塞进背包里。

  “庆阳村。”王季军说,“这花生不错。”

  “我真是太幸运了,遇到你们。”老金又一次说道。

  在摇摇晃晃的行程中,王季军睡着了,梦见了有人在喊他:“237号,包裹。”

  梦里王季军匆匆地把包裹拆开,一张纸片飘落出来,上面写着短短一行毛笔字,“村长已还地,房已建,母好,勿念,望儿回头是岸,早日归来。”包裹里是一套内衣,王季军端端正正地捧着内衣站在那里,朝着四方天空呜咽,纸条消失了,青春消失了,家也消失了。

  王季军感觉有人在用胳膊肘捅他,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他们正穿过一座大桥,通过车灯,他看见桥上有一个提着布袋的青年人。

  “小伙子,别打劫了。”老金又捅了捅王季军,王季军一句话也不讲,只是眼睛红红地瞪着小伙子的后背。

  小伙子默不作声,关掉了面包车的大灯,悄悄地往前滑过去,车停下来,他无法遏制地再次拿起扳手,下了车。

  王季军在黑暗里看见小伙子冲向青年人,一扳手砸在青年人的背上,那戴着眼镜的青年人转过身,顺势一拳冲击了小伙子的腹部,闷声一响,分不清是谁发出了呻吟。

  老金吆喝着王季军上去劝架,见王季军不为所动,便卷起袖子,自己上前了,结果反被揍了一拳,骂骂咧咧地退出去,至于是谁出手的,过于混乱,无法研究清楚了。

  最后他们都倒在潮湿的地上,筋疲力尽,旁边散落了一地的书籍。

  “我是老师,我告诉你抢劫犯法,要判重罪!”青年人站起来,扶了扶眼镜。

  “行吧,行吧,你们说的都对。”小伙子从地上爬起来,吆喝着所有人上车。

  “你女朋友?”老师坐在副驾驶,指了指车窗上挂着的一个吊坠,里面镶嵌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笑容灿烂,像一朵小茉莉。

  小伙子不予回答,启动面包车后,专心地盯着前方。

  大家看出来,这是小伙子的心病,老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这么年轻,相信有的是机会。”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到底我该如何表达,他会接受我吗……”小伙子慢慢地哼起《老男孩》来,紧接着老师和老金也加入了合唱,爽朗地逍遥地唱着,短暂过往很快浮现,再消散。

  中途面包车歇火了,小伙子修了大半夜,到了凌晨六点多,终于能启动了。

  其余人腰酸背痛地从车里爬起来,老金给每人分了一个糕点,手在半空中挥动,煤球的脖子也从这边转到那边。

  面包车再一次在回家之路上行驶着,先是老师到了目的地,下车以后,老师要给小伙子车费钱。

  “一趟车算什么。”小伙子执意不要。

  “挺好的,挺好的,回头是岸。”老师只好重复着这几个词。

  夜色渐散,面包车经过一个草垛以后,煤球跳到座椅上,扒着车窗叫个不停,坐在旁边的老金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收拾好了,身体前倾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对他说道:“在前面那个三岔路口把我放下就好。”

  小伙子问:“到了?”

  老金说:“到了,要回去了。”

  为了方便提着背包的老金下车,王季军也下了车,老金对他们说:“有空来我家玩儿,就在村口第三家,大门是蓝色的。”此时,煤球正欢快地围着三个人的裤脚跑来跑去。

  面包车又启动了,半个小时后,到了小河村,村口站着一个女孩子,扶着轮椅,轮椅上瘫坐着一个打瞌睡的老人。

  小伙子先下了车,径直朝女孩走去,取下头上的绒线帽子,给女孩儿戴上。

  女孩儿看见王季军下车后,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的光,略有慌忙地说道:“奶奶,醒醒,二伯回来了。”

  轮椅上的老人睁开浑浊的双眼,擦了擦口水,王季军慢慢地走到老人跟前蹲下来,咧开嘴想笑但没笑出来,只说了一句:“妈,我回来了。”

  老人一愣,随即啪啪啪地拍掌,张开嘴大笑,一声,两声,三声,笑得喘不上气来时,忽然天就亮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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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小说取材于一个很多年前听过的新闻事件:一伙人开着面包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目的是打劫来往的行人。结果遇到的每个路人都一贫如洗,路人后来直接加入了打劫队伍,一晚上下来,整车人啥也没捞到,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后来因为超载问题,才在路口被警车拦下,警察问他们的关系,他们才讲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如此戏剧性的情节,一方面令人哭笑不得,另一方面也引起深思。

        倘若要走夜路,是否可以放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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