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恕
大君是我大舅的女儿。
大君与我同岁,因为我是年初生的,她是年底生的,我就成了姐,她就成了妹。当然,我是大君的表姐,大君是我的表妹。
大君有病。大君五岁那年得了一个癫痫病,这癫痫病,三天两头就犯一次。大君好好的,就会突然倒在了地上,然后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嘴歪眼邪。大君犯病时,两眼直直瞪翻向一边,白眼仁大,黑眼仁小,能把在她身边的人弄的惊慌失措。大君犯病时,双手还会摆出个兰花指的样式,只是那兰花指,如同木偶戏里的木偶人一样,被操纵着得太过紧了些,兰花指就变成了鸡瓜子指的样子了。
没看过大君这种状况的人,但凡遇到了大君犯病,除了吓得慌不择路,还唏嘘不已,接着,便是周遭飘满同情。而我,从开始的边哭边叫,不知所措,到后来的异常平静,只是盯着大君不眨眼地看着她,这过程,经历了不能承受的痛苦和恐惧。后来,我被大君锤炼得就只剩下面对了。我甚至越来越能够在大君犯病时,去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我会在大君躺倒在地上的那一霎时,扶住她的头,或者,去按住她的脚,若遇到她正好躺倒在炉子边上,或者暖水壶边上,就用尽全身的气力,把她拉到一边,或者用尽全身气力,把那些我认为能够伤害着她的东西,挪到一边。总之,我小小的年纪,每当遇到大君犯病时,都会像我大舅我姥姥等家人们那样,非常镇静地,去做一些能够减少大君危险系数的事情。
大君不犯病的时,哪怕是她欺负我一般地和我玩着,我的心里,也像冬天里钻进了一个太阳一样,温暖而祥和。大君是我儿时最亲近的伙伴。
大君的亲妈被她亲爸——我大舅打走了。我大舅说,大君的亲妈总是往她娘家偷东西。那时吃供应粮,又是国家一穷二白的时候,家里几口人的粮份,就那么一点白面,攒够半袋子,大君的亲妈就拿着回娘家了。后来,大君又有了个后妈,就是我现在大舅妈。大君的后妈很厉害,瘦得像掉了叶的树杆,可她叫骂起来,却能让树叶重新飞回树杆去一样。大君的后妈似乎力大无比,震天动地。大君的后妈差不多天天骂大君。我那时不知亲妈后妈是怎么回事,偏偏就认准了一个理儿:妈,都是不好的,无论亲妈后妈。
我小时候对我亲妈不亲,后来,我亲妈非要把我从姥姥家带回她家去,我就更不想亲她了。我姥姥离着我亲妈家也不过是从省城的东头到省城的西头,可在我心里,我姥姥家是天的这边,我亲妈家是天的那边。天的这边和天的那边是不应该有来往的,就像我姥姥家和我亲妈家中间隔着一条跨也跨不过去的大河。我不愿意回我亲妈家哪怕就呆一会儿,我只愿意在我姥姥家永久地住着。我姥姥家那条胡同里的每一块破砖头,都会冲着我笑一样,都会叫我的名字和我说话一样,只要我走进了那条胡同,我在我亲妈家所有的寂寞和怅然,都会一扫而光。只要我走进了那条胡同,能够见到胡同里的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我就会心花怒放。所以,我亲妈每次来接我回家,我都要挣脱她,往外跑。后来,我亲妈就不是来接我回家了,她是来抓我回家的了。我亲妈来接我回家时,还能和我商量着说话,比如,她会说,“该回家上学去了,你户口在那边。”可是,我亲妈若来抓我时,就不是商量着说话了,她的语气变得生冷而尖硬。她说,“你,跟我回家!”后来,我亲妈就真的把我抓了回去。只是,我在我亲妈家住了一个晚上,就又偷着跑了回来。就像一个得了恩惠又认识家的小狗,有了机会,便不辞辛苦,就又找到原来的主人家了。
那一年,我七岁,大君也七岁。
我从我亲妈家跑回我姥家,最喜形于色的,就是大君了。但是,大君对我的所作所为,总是有点不能理解,她曾经对我说,要是她亲妈来接她回家,她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你不回这个家,那你不想我啊?”我问。
“想啊,那,那,我也是愿意回我亲妈家去。”大君说。
日复一日,大君和我都过着没有亲妈在身边,但感受却不尽相同,期盼也不尽相同的日子。
大君的后妈是个农村妇女,她勤劳,又手脚麻利。她每天早上起来做饭做家务,大概她嫌只是做饭做家务太单调吧,就一边做饭做家务还一边说三道四的,若我大舅拎着饭盒上班去了,她就开始由说三道变为骂三骂四了。假如大君的后妈的嘴是她提着一把手枪的,那抢口,便直接冲着大君去了。而且,她会不停地射击,那子弹,就是她骂人的内容,直抵心窝,听着,不死也会脱成披下去。因为在一个院子里隔壁住着,一家老小都被她的骂声吵嚷着,像红楼梦里的金桂,她是不怕婆婆及家里人对她不满意的。越对她不满意,她就越骂得来劲。大君的后妈骂大君骂得难听,骂得不忍心听。开始我怕大君的后妈,后来,我就和大君一样,讨厌并憎恨大君的后妈了。可能我的立场被大君的后妈感觉到了,有时,我就能隐约地听着,大君的后妈其实也在骂我,只因为她会指桑骂槐,我就是敢插话都不好插话罢了。
我和大君不仅是表姐表妹,还是有些同病相怜的吧,所以,我和大君就越来越好,非常要好。那时,大君从不管我叫姐,直接叫名,小树。有时,大君还能顺着我的乳名发挥她的想象。她说,你是树,那就让我爬上去摘苹果吃吧。说着,大君就抱住我,把我当做一棵树,当真要爬上去的样子。我虽是姐姐,可我比表妹要瘦弱得多,经不住她的攀爬,她每每行动,我便不是被她诺大的身子捆绑了似的,就是被她诺大的身子压倒在地上。若是哪一天,她假装爬上我这棵小树了,我就更遭炴了,大君会在我的头发上,像鸡嘬食一样,摘她所谓的苹果吃。
“你干啥啊……”
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喊,我就叫,像在闹市区遇到了强盗。后来,大君只要想起爬树的游戏,我就十分害怕,满院子跑着,喊我姥姥救我。大君有了我的害怕,就更有了她的成就感,她便更是穷追不舍,直到我跑到我姥姥的身后,直到我姥姥呵斥她,骂她小死妮子,一点没个女孩儿样,直到我姥姥要追着去打她,她才消停下来。
然而,我和大君的感情也就是在这闹闹哄哄中,更加深厚了。
“大君,看……”
有一天,我伸出手来,让大君往我掌心里看。当大君看到我掌心中有了一分钱时,便知道我又要和她去买糖球吃了。大君拉着我,往胡同南边的一个叫“小桥”小商店走去。大君仍然像过去一样,明知这一分钱是我姥姥或者我姥爷给的,明知道这一分钱也兴许是我大舅——她亲爸给我的,她也不忌妒也不羡慕。好像我姥姥,我姥爷,还有我大舅压根就该对我更信任一点,更好一点,对她信任不信任的,对她好不好的,她才不在意。只要跟着我能吃着糖球,她才不管谁给我钱,谁不给她钱的。大君一边拉着我往胡同南面走,还一边用小树枝捅着我的脖子玩儿,看我痒得直躲,她就笑,直到我痒得受不了了,跺着脚,又大声叫着,“再闹,我不和你买糖去了啊”,大君才稳当下来。因为有一分钱的糖球引诱着她,任何人都叫不走她的,哪怕到了眼前的跳皮筋活动,她都会放弃,她都会更愿意与我同路。
从“小桥”商店出来,我拿着一个的糖球,便和大君充分享受这难得的美食了。俩人开始分着吃这一个糖球。分着吃的办法是,你用舌头舔一下,我再用舌头舔一下。不过,这样来回舔了几次,大君就嫌舔得不过瘾了。大君建议把糖球分成两半,这样,就能够把糖球彻底地放在自己的口中,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了。我同意了大君的建议。那么,这糖球怎么才能分成两半呢?大君听我这样说,决不客气,她把糖球从我手中拿过去,放在嘴里,只听着“嘎崩”一声,糖球便在大君嘴里分裂了。但因为大君没有把糖球分裂成两半,而是几半,外加一些碎沫,说明白了,那糖球,是在大君嘴里破粹成零星的小块儿外加碎沫儿了。这时,大君从嘴里掏出一小块糖渣来送到我嘴里,并重新张开嘴巴,让我看看,她嘴里的那些破粹的糖球是再也不能掏出来了,她还说,“看哪,都化了……”还没等我看得仔细,大君便把那些碎糖渣,迅速地吞吃了。
长期以来,大君乐于这样的分配工作,不管我们分吃着什么,她都如法炮制,更表现出她的分配才能。当然,我也乐于大君把诸如那些碎渣糖的分配工作,做得更加精湛,那样,大君就高兴,大君一高兴,大君就和我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