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愤怒的葡萄》约翰·斯坦贝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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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这部作品描写美国三十年代经济恐慌期间大批农民破产、逃荒的故事,反映了惊心动魄的社会斗争的图景。小说饱含美国农民的血泪、愤慨和斗争,可以说是美国现代农民的史诗。

《愤怒的葡萄》以经济危机时期中部各州农民破产、逃荒和斗争为背景。

农民负债累累,土地被大公司没收,无家可归,只得向西迁移,想在加利福尼亚州寻找出路。但是,加利福尼亚州并不像宣传的那么美好,等待他们的仍然是失业、饥饿和困苦。那里的农场主利用过剩的劳力压低工资,各种地方势力又横加勒索和迫害。

作者描写的乔德一家是其中的一户。这家人被“拖拉机”赶出祖祖辈辈耕种过的土地之后,将家中一切变卖掉,换来一辆破旧汽车,一家十三口人坐车向西逃荒。途中年老的相继去世,年轻的离散。到达加利福尼亚州时,一家只剩八口,处于贫穷无业的境地。

小说突出描写这些破产农民的互助友爱的精神。互不相识的难民只要走在同一条逃荒路上,就有了共同的语言,就可以在同样困苦的人们中间得到支援和接济。

凯西是一个牧师,随乔德一家人流浪到加利福尼亚州。他在大批农民破产、逃难的形势下,思想发生变化。

他代人受过、被捕入狱之后,懂得只有团结斗争才能取得胜利。他成了一个罢工组织者,教育新老工人团结起来,警惕资本家的分化瓦解。凯西虽然不久被警察打死,但他所宣传的道理、表现出来的英勇的行为使许多人受到教育。

乔德便是其中之一。他因为不慎打死了人,蹲过监狱。出狱之后,他随家里人西迁,成了全家主要的劳动力。他性情耿直,见义勇为,敢于同欺压人的现象进行斗争。

第三个人物形象是乔德的母亲,她是家庭的主妇,也是一家人的灵魂。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许多人发生动摇,她却始终满怀希望。她不仅照顾好家里人,而且从不拒绝别人的请求。她同意凯西随一家人逃难,帮助比他们更饥饿的邻居的孩子,表现出劳动妇女无私的高尚品质。这位劳动人民的母亲不仅善于体谅别人,而且具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她劝说乔德,不要单枪匹马去对付警察,要参加集体行动。乔德打死警察、准备外逃时,她坚决支持他的行动。她认为,穷人的路“越走越宽”,因为“我们干的事情,都是为了朝前走”。这个人物形象有血有肉,是本书写得最好的人物。

《愤怒的葡萄》也是左翼文学一部重要的作品。左翼文学是美国本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学主流。一般说,凡是反映了当时群众斗争的作品,都属于左翼文学之列。

《愤怒的葡萄》可以列入三十年代左翼文学的范围,不等于说斯坦贝克是一位无产阶级作家。斯坦贝克同情破产的农民,支持他们团结起来,为改善自己的处境而斗争,但是他把主要责任推在州政府的身上,并且把州政府与联邦政府对立起来。

作者把联邦政府的收容所理想化,是由于他不懂得造成广大农民破产、流浪的不是个别的农场主,不是警察,也不是个别政府官员,而是维护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正是这个制度给了大公司侵占、没收个体农民土地的权利。在这种背景下,如果联邦政府多办一些收容所,农民的处境会得到根本的改善吗?退一步讲,即使这些收容所能容纳上百万破产的农民,这也不是劳动人民应该容忍的生活条件。

斯坦贝克的本意无疑是善良的,真诚的,出自人道主义的同情,但他的解决办法是调和的,妥协的。

在艺术风格方面,《愤怒的葡萄》不同于作者的早期作品,它没有那么浓厚的泥土气息,却满怀同情和愤慨,充分地、真实地写出一个饥馑的三十年代,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作者所擅长的抒情描写变成激情洋溢的文字,在强烈的对照中见出义愤。


正文

【我的点评】
这个作家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好牛逼呀,第一次见到这么细致生动的语言文字。


【原文】
太阳天天逼射着成长中的玉米,使每一片绿色托叶的边缘上都出现了棕色线条,并逐渐扩展。

在雨水冲成的沟渠中,细土像流水似的直往下滚。土拨鼠和蚁狮一活动,尘土就像雪崩似的坍了下来。酷烈的太阳天天照射着,稚嫩的玉米叶子没有原先那样坚挺了,这些叶子起初变成弧形,随后因为叶脉逐渐虚弱的缘故,每片都斜倒下去。后来到了六月,阳光更为酷烈。玉米叶子上的棕色线条扩展到了叶脉上。连野草也蔫了,叶子朝根部搭拉下来。空气稀薄,天色更加灰白;大地也一天比一天变得灰白。

在车马往来、路面被车轮磨损和马蹄践踏的大路上,干结的泥块化成了尘埃。地面上的各种活动都会把尘土扬到空中:步行的人把薄薄的一层尘土扬到齐腰一般高,大车把它扬到篱笆顶端,汽车则在后面滚起一阵尘雾。这尘土很久才会落下来。

浓云洒下几点雨,便匆匆忙忙地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云飘走以后,天空又恢复了灰白色,太阳依旧像烈焰般照射着。只是尘埃中间雨点落到的地方有了一些凹穴,玉米上有了一些澄清的水珠。

一阵和风追随着雨云,把它们赶向北方,轻轻地吹动着正在干枯的玉米。一天过去了,风渐渐大了起来,但风势还很平稳,不是一阵阵的。大路上的尘埃飞扬起来,落在田边的野草上,落在附近的田地里。现在风更大了,刮着玉米地里雨后干结的地面。天空弥漫着尘土,愈来愈暗;风掠过大地,卷起尘土送往别处。风越刮越猛。雨后干结的地面裂了开来,田野上的尘土飞扬到空中,形成一道一道灰色的烟雾。玉米迎风扑打着,发出了呼啦啦的干涩声响。最细的尘土现在已不落回大地,而是消失在逐渐变暗的天空中了。

风越刮越猛,在石头底下吹过,卷起稻草和枯叶,甚至还卷起小土块,在掠过田野的时候留下了它的踪迹。天空很昏暗,太阳已成了一团红光,空气中有一种刺人的阴冷感。夜里,风以更快的速度掠过地面;它在玉米的根脚间灵巧地掘着,玉米用它软弱了的叶子与风搏斗,直到根部被猛掀猛撬的风刮松了,于是每一根茎秆都横倒在地上,标志着风向。

黎明到来了,白昼却不露面。灰蒙蒙的天空出现了一轮红日,那只是一个朦胧的红色圆盘,放射出微弱的光线,好似黄昏一般;再过些时,阴暗的天色重新变成了一片漆黑,风在伏倒的玉米上呜呜地悲鸣。

一到夜里更是漆黑一团,因为星光没法穿过尘沙照到地面,窗内的灯光甚至还照不出院落。现在,尘沙和空气匀称地搀杂在一起,成了尘沙和空气的混合物了。

家家户户都紧关着门窗,用布塞住了缝隙,然而细得连肉眼也看不出的尘沙还是钻进来,像花粉一般停积在桌椅上和碟子上。人们从自己的肩膀上把尘土掸下来。门槛上也积聚着一行一行的尘沙。

夜半,风止了,地面平静下来。尘沙弥漫的空气所起的隔音作用比雾还大。睡在床上的人听见风停了。他们是在大风平息之后醒来的。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沉寂中凝神谛听。

早上,尘沙像雾一般笼罩着,太阳红得像鲜血一样。尘沙整天像从天空中筛下来一样,到第二天还是往下筛落,给大地铺了一床平整的毯子。这尘沙落在玉米上,积在篱笆顶上,堆在电线上;它也落在屋顶上,覆盖在野草和树木上。

人们从家里出来,嗅到了热辣辣的刺鼻的空气,赶紧掩住了鼻子。

男人们站在他们的篱笆旁边,看着受灾的玉米正迅速地干枯下去,只有少许绿意从尘沙的障翳下透出来。他们沉默着,不大动弹。

妇女们从家里出来,站在自己的男人身边——悄悄窥测他们这回是否会完全泄了气。妇女们偷偷地打量着男人们的脸色,只要他们不气馁,玉米没有收成也不要紧。孩子们站在旁边,用光着的脚趾头在尘沙上画着图,暗自留意着大人们是否会泄气。孩子们窥探着大人们的面孔,又用脚趾小心地划着线条。

他还不出三十岁。他的两眼是深褐色的,略微带有几分棕黄色。他的颧骨又高又阔,一道道很深的皱纹顺着脸颊而下,在嘴边弯成了弧形。他的上唇很长,两瓣嘴唇为了要盖住他的龅牙,绷得很紧,因为他的嘴老是紧闭着。他的一双手很结实,长着粗大的指头和蛤壳似的又厚又拱的指甲。虎口上和手掌上都长着亮闪闪的老茧。

他还不出三十岁。他的两眼是深褐色的,略微带有几分棕黄色。他的颧骨又高又阔,一道道很深的皱纹顺着脸颊而下,在嘴边弯成了弧形。他的上唇很长,两瓣嘴唇为了要盖住他的龅牙,绷得很紧,因为他的嘴老是紧闭着。他的一双手很结实,长着粗大的指头和蛤壳似的又厚又拱的指甲。虎口上和手掌上都长着亮闪闪的老茧。

一双蓝眼睛由于在强烈的阳光下经常眯缝着,已成了两条长长的细缝。

沉睡着的生命等候着传播和扩散,每一粒种子都有传播的装备,比如螺旋形的箭头,利用风力的降落伞,以及小标枪和小刺棘球之类的东西,全都在那里等候着动物,等候着风,等候着男人的裤脚或是女人的裙子;一切都是被动的,却都有活动的装备,具有原始的活力。

阳光照射在草地上,草地暖洋洋的,草的阴影里有各种昆虫在活动,蚂蚁和蚁狮忙着布置捕捉昆虫的陷阱,蚱蜢向空中跳起,轻轻地拍一拍翅儿。

它那角状的尖嘴微微张着,一双凶狠而可笑的眼睛在指甲般的额头下直瞪瞪地望着前方。它爬过草地,在后面留下一条踩过的路迹,小山似的路坎却高耸在它的前面。

司机看见了乌龟,便故意兜过去要撞它。车的前轮碰着了甲壳的边缘,把乌龟像做弹圆片游戏的人弹圆片似的一弹,像旋铜币似的一旋,一下子就叫它滚到公路旁边去了。

乌龟脊背着地仰卧着,在甲壳里紧紧地蜷缩了好一会儿。但是最后它的四条腿终于向空中晃来晃去,想抓住什么东西,使身子翻转来。

它的两只前脚终于抓住了一块石头,甲壳一点一点地翻起,终于砰地一声翻正了。

乌龟爬上了一条土路,一颠一颠地向前移动,它的甲壳在尘沙里划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浅沟。它那双可笑的眼睛望着前面,角状的嘴微微张着。它那黄色的趾爪在尘沙里留下了细碎的痕迹。

乔德听见货车开动了,速度越来越快,地面在轮胎的碾压下震动起来,他便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张望,直到汽车不见为止。汽车开出视线以后,他还在那里注视着远方和那泛着青光的空际。

他若有所思地从衣袋里拿出酒瓶,旋开金属瓶盖,津津有味地啜了些威士忌,然后把舌头伸进瓶颈,再舔一舔嘴唇周围,惟恐遗漏了余香。

他俯下身子,解开鞋带,把两只皮鞋先后脱下来。他把那双汗湿的脚在又燥又热的尘沙里舒舒服服地摆动了一阵,直到一股股的尘沙落进了他的脚趾缝,他的脚皮干燥得绷紧了为止。他脱去上衣,裹住皮鞋,把这一包东西夹在腋下。最后他终于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去,一路踢着前面的尘土,在背后留下一片离地很近的烟尘。

围篱外面的玉米受了炎热、干旱和风的摧残,倒在地里,叶子和茎秆连接处的各个凹膛里都装满了尘沙。

乔德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后老拖着一片烟尘。他看见前面不多远,一只陆龟的隆起的甲壳慢慢地在尘沙里往前爬,四条腿僵硬地、一颠一颠地移动着。乔德停下来看着它,他的影子落到了乌龟身上。霎时,乌龟的头和四条腿都缩进了甲壳,粗短的尾巴也往旁边一甩,缩进去了。乔德拾起它,把它翻过来。乌龟的背是灰褐色的,像尘沙一样,但是甲壳的下面部分却是浅黄的奶油色,又干净,又光滑。乔德把他腋下的包裹夹高了一些,用手指摸一摸那平滑的底壳,按了一下。底下比背上要软一些。坚硬的龟头伸了出来,想看看按它的那根手指头,四条腿也乱摆乱动。乌龟在乔德手上撒了一泡尿,枉费气力地在空中挣扎着。乔德把它翻正,连同皮鞋卷在上衣里。他觉得出它在他的腋下推挤、挣扎、乱动。他现在向前走得比先前快了,脚跟微微刮着纤细的尘沙。

前面路边,有一棵枯瘦的蒙着尘沙的柳树,投下了一片碎影。乔德看得见那棵树在他前面,看得见那些枯萎的枝条垂在路上,满树的叶子都凋敝不堪,好像一只脱毛的小鸡。

那人向乔德看了好久。光线似乎钻进了他那双褐色的眼睛,使眼球深处的虹膜射出了金黄色的小点。

他靠着树身比先前坐得更挺直一些。他那瘦削的手像松鼠一般探进工装裤的袋子,掏出一块咬过的黑色板烟来。

空中弥漫着灰尘,下午发黄的阳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玉米秆也像是金黄色的。

这些植物抵抗着阳光,顽强地生长着。靠近天边的远方是一片隐隐约约的黄褐色。那一条土路在他们前面起伏不平地伸展着。一条小溪旁的柳树在西岸排列着,西北方有一片休耕地渐渐长出稀疏的小树丛来了。但是空中有一股晒热了的尘沙的气味,空气是干燥的,因此鼻子里的黏液结成了一层硬壳,眼睛里老是淌出泪水来,不让眼珠发干。

现在太阳西落了,已经失去了几分威力;空气虽然还是热辣辣的,那炙人的光线却微弱一些了。

地是我们量出来的,也是我们开垦出来的。我们在这地上出世,在这地上卖命,在这地上死去。即使地不济事,究竟还是我们的。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干活——所以这块地应该算是我们的。所有权应该以这些为凭,不应该凭着一张写着数字的文契。

佃户方面的人又蹲在地上,用枝条拨弄着尘沙,想着心思。他们晒黑了的脸是阴沉的,太阳熬炼过的眼睛是发亮的。

几辆拖拉机从大路上开过来,开进了田野,它们是些像虫子一般爬行的巨物,有那么大的了不起的气力。它们在地面上爬行着,把履带滚下来,在地面上滚过,又把它卷上去。拖拉机停歇的时候,那上面的柴油机啪哒啪哒地响着;一开动,便轰隆轰隆地响起来,渐渐变成单调的吼声了。这些狮子鼻的怪物扬起尘沙,向尘沙里钻进去。它们一直越过原野,越过篱笆,越过家家户户门前的院子,沿着一条条的直线来回地闯过许多水沟。它们并不是在地面上跑,而是在自己的路基上跑。它们完全不把高冈、低谷、水道、篱笆和房屋等东西放在眼里。

坐在铁座上的那个人,看去并不像一个人;他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上套着橡皮制的防沙面具,他是那怪物的一部分,是个坐着的机器人。汽缸的雷鸣声响彻了原野,与空气和大地合为一体,大地和空气都跟着颤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声响。驾驶员控制不住它——它一直越过原野,划破十多个农庄,又一直回转来。只要拨动一下操纵杆,就可以改变拖拉机的方向,但是驾驶员的两只手却不能随意拨动,因为造出拖拉机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个怪物仿佛控制了驾驶员的一双手,控制了他的脑子和筋肉,给他戴上了眼罩,套上了口罩——蒙住了他的心灵,堵住了他的嘴,掩盖了他的理智,制止了他的抗议。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嗅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的两脚踏不到泥土,感觉不到大地的温暖和力量。他坐在铁座上,踏着铁踏板。他对自己的力量的扩张既不会欢呼,也不会遏制,既不会诅咒,也不会鼓励。因此他对自己也就不能鼓舞、鞭策、诅咒或是激动了。他对土地既不熟悉,也没有所有权,既不信赖,也无所求。如果撒下的种子没有发芽,那也不相干。如果长出来的幼芽在大旱天枯萎了,或是在大雨里淹死了,那也与驾驶员不相干,正如不关拖拉机的事一样。

驾驶员并不比银行更爱土地。他尽可以夸赞拖拉机——赞美它那机器制成的表面,它那雄伟的力量,它那些汽缸震耳的吼声,但是这究竟不是他的拖拉机。拖拉机后边滚着亮晃晃的圆盘耙,用锋刃划开土地——这不像耕作,倒像施外科手术。一排圆盘耙把土划开,掀到右边,另一排圆盘耙又把它划开,掀到左边;圆盘耙的锋刃都被掀开的泥土擦得亮亮的。圆盘耙后面拖着的铁齿耙又把小小的泥块划开,把土均匀地铺平。

庄稼生长起来和收割的时候,没有人用手指头捏碎过一撮泥土,让土屑从他的指尖当中漏下去。没有人接触过种子,或是渴望它成长起来。人们吃着并非他们所种植的东西,大家跟面包都没什么关系了。土地在铁的机器底下受苦受难,在机器底下渐渐死去。

他们那因嘴馋而变得特别灵敏的鼻子嗅到了泡菜、乳酪和“斯帕姆”的气味。他们没有对驾驶员讲话,只望着他的手把食物送到嘴里去。他们没有看他咀嚼;他们的眼睛紧盯着那只拿三明治的手。

一大团红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停留了一些时候才落下去,太阳落下的地方,天空灿烂夺目,浮着一片血红的破絮似的彩云。暮色从东方地平线爬上了天空,黑暗从东边笼罩了大地。金星在黄昏中闪烁着。灰猫悄悄地向仓棚溜过去,像一只黑影一般钻到里面去了。

可是一帮人把你捉去,关上四年,这总应该有点意义才对吧。大家都认为人是会把道理想清楚的。他们把我捉进牢去,关了我四年,养活了我四年。这要么就该使我悔悟,不再干这种事,要么就该罚得我害怕,再也不敢干这种事才对……”他停了一下——“可是如果赫布或是别的什么人来向我挑衅,我还是要那么干的。我不等把事情想一想,就会干起来。特别是喝醉了的时候。这种毫无意义的处罚真是叫人气闷。

我本来像一只狼那么凶,现在却像一只黄鼠狼那么狡猾了。你追猎物的时候,你就是猎人,是强有力的。谁也赶不上猎人那么神气。可是等你自己给别人当猎物来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你就变了样。你强硬不起来了。你也许还是很凶,可是你终究是不能强硬了。

这两个人在尘沙里静悄悄的脚步声,他们鞋底下踏碎泥土的响声,与黎明时候各种神秘的声息互相应和。

他那长着灰白胡髭的脸在工作中显得很吃力,嘴里衔着几颗大钉子。他按住一颗钉子,把铁锤敲得震天响,将钉子敲进去。

他把铁锤举在空中,正打算敲一颗钉子,却从卡车边上望着汤姆,显出一副因为受了打搅而气愤的神情。接着他把下巴伸向前去,两眼看着汤姆的脸,脑子里这才渐渐弄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了。铁锤缓缓地垂到了他的身边,他用左手取出了嘴里的钉子。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发出了惊异的喊声。

两只身材细长的牧羊狗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它们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便小心地退后,盯着客人,尾巴在空中试探地慢慢摇摆着,眼睛和鼻子却显出提防危险的神气。其中一只伸长了脖子,歪着身子向前走,先准备逃跑,后来才渐渐走近汤姆身边,使劲地嗅他的腿。接着它又退回去,望着爸,似乎在等候他做个手势。另一只没有这么大胆。它向四周张望,想找一件可以冠冕堂皇地分散它的注意力的东西,它终于看见一只红毛鸡怯生生地走过,便向它扑了过去。这只愤怒的母鸡惊叫了一声,鸡身上掉了一些红毛,拍着短短的翅膀跑开了。那小狗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看看那些人,随即躺倒在尘沙里,心满意足地在地上拍着尾巴。

这三个人走近了门口,便又嗅到煎肋条肉的气味、黄酥酥的面包的气味和壶里煮咖啡的浓烈气味。

汤姆听见了他母亲的声音,这是他记得的那种冷静、迟缓、亲切而又谦和的声音。

她那双茶褐色的眼睛似乎饱经了忧患,已到了豁达的境界。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垒,是一个攻不破的坚强阵地。

她经常都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色。由于她在家庭里处在这么一个伟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就有了自己的尊严和纯洁的、娴静的美。在她给别人医治精神创伤的时候,她显得很有把握,冷静而沉着;在评判是非的时候,她的见解是大公无私的,像女神那么公正。她似乎知道,如果她动摇了,全家就会动摇,如果她居然大大地动摇或是绝望,全家就会完蛋,全家的意志就会不起作用了。

她从煎锅上高高兴兴地抬起眼睛来一看。于是她的手慢慢落到她身边,手里拿的叉子啪哒一声掉在地板上了。她张大了两眼,瞳孔睁得很大。她那张着的嘴里使劲地呼吸着。

她用小手摸摸他的臂膀,摸摸他那坚实的肌肉。接着她的手指像瞎子的手指一般,又摸到了他的下巴上。她的喜悦有些近乎悲哀。

像一个胡闹的孩子一样,全身都有一股自得其乐的劲头。他每逢有酒喝,就喝得大醉,有吃的,就拼命吃,讲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

脸上常有一副沉静而又迷惘的神气。他一辈子从不冒火。他看到动气的人就显出惊奇和不自在的神色,好像正常的人看到疯子一样。诺亚动作迟缓,不爱说话,而且说得非常之慢,因此凡是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为他是个笨蛋。其实他并不笨,只是古怪罢了。

他对人家所需要的事情,都显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他仿佛住在一所奇特而寂静的房子里,用安闲的眼光向外面望着。他对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但是他却并不孤独。

他那双凄清的惶惑不安的眼睛也不自在,他那瘦削而强壮的身子也不舒畅。孤寂这个障碍差不多老是使约翰伯伯与众人隔绝,与欲望无缘。

他内心的欲念却膨胀起来,变成一种压力,最后终于迸发出来。于是他要么就把他所想望的某些食物饱食一顿,直到要呕吐为止;喝酒喝得像是中了风似的,两眼通红;要么就到萨利索去宿娼。据说有一次他一直跑到肖尼去,叫了三个妓女到一张床上,发出怪声,兽性勃发,在她们那些毫无反应的身上胡闹了一个钟头。但是等到他的一种欲念满足了的时候,他却又愁眉苦脸,羞惭而又孤寂了。

俯身在方向盘上的奥尔不住地把眼睛从路上转到仪表板上,看着那鬼鬼祟祟跳动着的电流表的针,看着油量表和温度表。他心里老在盘算着车子的种种弱点和可疑的情况。他听着可能是汽车后部传动轴上发出的呜呜声,大概是缺油了;他听着变速杆一推一拉的响声。他老用一只手抓着排挡,从杆子上感觉着齿轮的震动。他踩下了离合器,踩着煞车,借此测验测验那些有毛病的离合器片是否打滑。他有时也许可以说是一个骚气十足的色鬼,但是现在对这辆卡车,对它的行驶和保养,却是他的责任。如果车子有了什么故障,那就是他的过失了;即使谁也不说什么,可是每个人,尤其是他奥尔本人,总会知道这是他的过失。因此他就感觉着它,看着它,听着它。他的脸色是严肃而又认真负责的。人人都尊重他和他所承担的责任。就连一家之长的爸,也会拿着扳手,接受奥尔的命令。

发动机响得厉害,有许多轻微的叮叮当当的杂音,煞车杆也跳得厉害。车轮上有发涩的尖叫声,水箱顶上的洞里喷出了一股薄薄的蒸汽。卡车后面拖着一道飞扬得很高的红色尘沙。

黄昏的余晖使红色的大地隐隐发亮,所以大地的周界显得深沉了,石头、柱子、房屋都比在白昼的光线里深沉得多、坚实得多;说也稀奇,这些物体都显得更加独特——柱子成了更实在的柱子,仿佛跟它所在的大地和它所衬托的玉米互相分离了似的。农作物也一株一株地各自成为个体,而不是一片庄稼了;那棵枝条纷乱的柳树也离开了其他所有的柳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大地给黄昏贡献了一份微光。那所没有油漆的灰色房屋面朝西面,前面部分像月亮那样灿然有光。就在这片微光中,就在这片好像一架立体幻灯机放映的景象里,那辆蒙着尘沙的灰色卡车轮廓鲜明地耸立在门前的院子里,带着几分神奇的意味。

人们在黄昏时分也都变了样,显得沉静了。他们似乎都是一个无知觉的整体的一部分。他们服从着一些只在他们脑子里隐约反映的冲动。他们的眼光都是向着内心的,平平静静的;他们的眼睛也都在这黄昏时分发亮,在蒙着尘沙的脸上炯炯有光。

这一家人在靠近卡车的那块最重要的地方聚会。房屋死气沉沉,田野也是死气沉沉;但是这辆卡车却是有生气的东西,是生命的主要因素。这辆老古董哈得逊车,水箱的隔板弯曲而有伤痕,一切能转动的机件上被磨损的棱角上都蒙着带灰尘的水珠,而水珠里都夹杂着肮脏的机油,气门盖都没有了,气门上面积着红色的尘沙——这辆又笨又大、一半客车一半卡车的高档板旧汽车,就是他们的新的家,一家的生活中心。

第一批乡下人搬走的头一天,在黄昏时候,猎食的猫群从田野上懒懒散散地跑来,在门廊上咪呜咪呜地叫着。看看没有人出来,那些猫就爬进了开着的门,咪呜咪呜地叫着,穿过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随后它们又回到田野里去,从此就成了野猫,专找土拨鼠和田鼠充饥,白天睡在垄沟里。到了夜里,那些原来因为怕阳光而停在门上的蝙蝠都飞进屋里,在那些空房间里飞来飞去,过了几天,它们在白天也待在阴暗的屋角里,把翅膀收得高高的,倒挂在椽子当中,空屋里弥漫着它们的粪便的臭味。

老鼠也搬了进来,把草籽储藏在角落里,储藏在破木箱里,储藏在厨房的碗柜背后。黄鼠狼为了捉老鼠也进来了,还有褐色的猫头鹰也飞进飞出,尖声叫着。

有时候那地方下了一阵小雨。台阶前面一向不让野草出现的地方也长出野草来了,门廊的板缝里也长出了草。那些房屋是空的,空屋很快就破裂了。裂缝从那些有锈钉子的地方开始,一直顺着墙板往上发展。尘沙积在地板上,只有老鼠、黄鼠狼和猫在那上面留下一些脚印。

有一天夜里,风吹动了一块木瓦,把它掀到地上。第二阵风便钻进那块木瓦留下的洞里,刮落了三块木瓦,第三阵风吹来,便刮落了十二块。中午的太阳从那洞里照进屋来,在地板上投下了一片明晃晃的光。到了夜间,野猫从田野上爬进屋里,但是它们却不再在台阶上咪呜咪呜地叫了。它们像云影掠过月亮一般,溜进各个房间去捉老鼠。在刮风的夜里,那些门砰砰地响着,破窗户上的破烂窗帘随风飘个不停。

再往前去就是图克姆卡里和圣罗莎,然后进入新墨西哥州的山区,从圣菲下去便到了阿尔伯克基。再顺着格兰德河到洛斯卢纳斯,再往西顺着六十六号公路到盖洛普,就到了新墨西哥州的边界。

这时候就进入了高山地区。亚利桑那州的高山中有霍尔布鲁克、温斯洛和弗拉格斯塔夫这些市镇。然后是一片大平原,像大地上的波涛似的起伏着。再过去是阿什福克和金曼,然后又是一些大石山,那里的水是要从山下挑上去卖的。从亚利桑那州那些崎岖的秃山上下去,就到了科罗拉多河,河边长着青青的芦苇,那就是亚利桑那州的尽头了。

有些汽车在路边停下来了,拆修着发动机,修补着车胎。有些汽车像受伤的动物一般,喘息着,挣扎着在六十六号公路上颠簸着往前跑。太热了,机件是松的,轴承是松的,车身嘎啦嘎啦地响。

人们沿着六十六号公路在奔逃。那条混凝土的公路在太阳底下像镜子一般发亮,往远处一望,炎热的阳光使路上显得好像有一潭一潭的水似的。

奥尔把着方向盘,他的脸色是专心致志的,他的整个身心都在静听着车上的声响,他那双不安的眼睛从路面跳到了仪表板上。奥尔跟他的发动机成了一体,所有的神经都静听着有毛病的地方,静听着沉闷的响声和尖叫的声音,以及嗡嗡和咔哒咔哒的声音,凡是有什么变化表示出可能有抛锚的危险,他都注意听着。他已经成为这辆车子的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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