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可卿是得了大症候死的,我却不信。
她走那晚,除了凤姐,我也梦见了她。她说,“叔叔,我得走了。二十年前就该走了,这二十年是老天赏给我的。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只会美,除此之外一无是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必须死,因为我的死能让你们免罪,这竟然让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没有白活。叔叔,莫惜金缕衣,惜取少年时。希望到你走的那天,没有遗憾。”
可卿是美的,只是美总有消失的那天。如果她有机会老去,一定会羡慕现在的自己,一切定格在了最美最快乐的时候。高贵而美,他的丈夫爱她,他丈夫的父亲真爱她,他的叔叔敬爱她。这些或狭义或广义的爱,将她封死在了一段凝固的没有悲喜的时光里,幸而不得经历其后的抄家、流放,甚至充进教坊。最最重要的是,她眼中的光还在,并没有机会变成死鱼眼睛。
我们家的这些女孩子,眼睛里都是有光的。有了这些光,每一天都快乐而短暂;要是失去了这些光,每一天都会处于牢笼之中。我最喜欢颦儿,她作诗时眼里的光最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直在行走,不吃不睡,天从来没有黑过。好久都没有见过日落月升了。每天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苍茫大地,不知何往。
我看到一块玉坠落在茫茫大雪中。颦儿用一条白绫把自己挂在北静王府园子的树林里,她没哭,甚至没有表情。我仿佛记起来了什么,她的泪早已为我流干了。
我走过去望着她,她看起来比我记忆中年长十几岁,依然弱不禁风,甚至比以前更瘦。因为瘦,颧骨凸了起来,失去了以往的柔和。她敷着厚厚的茉莉籽粉,却没有涂胭脂膏子。哦,我已经好久没有替她做胭脂膏子了。她穿着符合诰命品级的衣裳,头发凌乱地散在脚边。地上掉着一串手链。我捡起来看了半晌,这是北静王曾经送给我的那条,我试图转送给她。
我想起来了,那年颦儿嫁给了北静王。她没有很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依祖母舅妈之命就嫁了。从那以后,颦儿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也再也没有笑过。我不敢掰开她的眼睛看,我特别害怕看不到那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的光。我逃也似的跑开了。不敢问自己为什么连颦儿走了我都没流一滴眼泪。
我总觉得,那不是颦儿。颦儿不会自尽的。颦儿眼睛里有光。颦儿会哭。
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因为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光了。我拿出了跛道长的风月宝鉴,他说,当你不知道往哪去的时候,就照照它,如果你心中还有希望,就能看到你要的光。
我定睛一看,镜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我,没有光,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我惊惶无措,扔镜四顾,发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不知生死,不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