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时光书:岁月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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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别时难忘,冷烟疏雨秋深

年少时住在村庄里,最爱的是祖母家的院子。经前夜的一场风雨,第二天晨起,空气舒朗,枯叶满地。

叶子落下来时,能听见树叶间细微的声音,如一首钢琴曲的前奏,延展着绵柔的旋律。地上的叶子呈浅淡的金黄色,夹杂着一点红,有一丝的透明,举着叶子,朝着阳光的方向可以望见,叶子纤纤的纹路以及边缘细细的齿痕。

每次,看到祖母拿起扫帚去扫落叶,我便嚷嚷着,不要扫,不要扫。祖母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的叶子,放下扫帚,回到里屋。我蹲在地上看着它们,怜惜它们每一次的坠落,选择一些我喜欢的叶子当作书签,夹在我的书页里。

乡下的深秋,已有刺骨的寒意,尤其是在大风吹来的时候,会把地上的落叶卷起,翻过围墙,吹到邻居家的院子里。邻家的婶婶清瘦清瘦的样子,仰着和长颈鹿一样细长的脖子喊,声音奶凶奶凶的:“徐家阿婶,你家黄叶子又吹进我家了,要同你讲多少遍啊,你咋不扫一扫啊?”最后的那一声“啊”,她还故意拖了好几个音,听得人好生厌烦。

祖母又拿起扫帚时,被我一把夺了过来。我一脸不高兴,恨不得能将这些叶子全部抱在怀里。祖母跑去和她赔不是,留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生气。后面的几天甚至是整个深秋,我都没能留住这些落叶。祖母把它们扫到院外,一片叶子也没有给我留下,那些可怜的叶子被无数双脚踩过,被大风吹跑,最后不知去了哪里。

院子干净了,水泥地冰凉冰凉,地面空荡荡,我的心也空荡荡。中午,云生回来了,他端来祖母做的桂花酒酿圆子,我深深一嗅,真香。几朵桂花入味,便将我心中的不快清除。

年少时不谙世事,以为自己想要留下的便可留下,却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去挽留。小小的落叶,不被人怜惜,它们的生命如此卑微,光阴中的悲欣交集在那一刻缩小,渐渐隐去。

老家的桂花开得晚,花期也短。沿着院子后门的一条小路一直走,路两边的树梢间已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那时,心里总是盼着能逢见一个好天气,好的阳光,好的早晨——阳光从树隙绿叶间洒落,纷纷馥馥着一朵朵的花,云生便带着我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或者干脆坐在树下,仰起头,任凭花瓣落在发上,脸上,身上,随后坠落在地上,铺满整条小路……瞬间,我和云生仿若被桂花包围了一般,无法动弹。

路那头的小孩子急得不知怎么下脚,几个大人走到他前面去了,如没看见满地的花似的,迈开步子朝前走。他喊,不要踩,不要踩……这多像那日清晨我对祖母说的那句话。他看着这条铺满花瓣的小路,只能转着眼睛,挥着手臂,带点小小的不安看着这个摇摇晃晃的人间。从那一刻起,他有了欢喜也有了忧伤,行进至漫长的生命路途中,只是,我们的倔强,我们的欢喜与忧伤,都太过微弱,终究还是抵不过成人世界里的盛大。

在乡下和桂花的每一次相逢,仿若诗词中的意境。初开的桂花,像极了郁达夫先生的小说《迟桂花》中描述的:“真是年方十八的桂家女,跟所有不经事的少女一样,她是羞涩的……轻易不肯抛头露面。”桂花的含蓄,一如人与人的邂逅时的那种微妙,只有遇到了那个与自己相拥取暖的人,才能达到灵魂深处的契合。

这些年,常常思念着桂花,常常读桂花词,也常常去周边的小城寻香。当隐匿多年的情愫无法排遣时,便以桂花的名义,邀来数位好友,书写桂花文。她们以玲珑慧心,将一个个与桂花有关的故事缝进岁月里,一样的桂花中藏着不一样的故事,每一篇都呈现了同样的愿景——愿花开如常,岁月静好。

幽窗有佳致,坐挹桂花香

与竹儿相识多年,在文字里的倾心总是教人心悦神怡。在流年编辑群发出邀约书写桂花文的同时,读到了她发来的留言,她的散文《一树桂花香》已在等我共赴一场盛大的花事。

与竹儿,身处两地却心有灵犀,此文是凭证。

文字于她是春天里的清风,夏日的细雨,秋日里的月光,冬日里的莹雪,文字是她前生的预约,今世的遇见。怀揣着一腔文学梦,一路迎风听雨,一路自由飞翔。

悦读竹儿的散文,能嗅到桂花的香气,亦能与那一树花香撞个满怀。此生只向花低头,特别是桂花,那金色或银色的小东西,遇见它,能让人欢喜好一阵子。为了遇见它,我曾在桂花盛开的时节,独自去杭州满觉陇寻香,八月桂花香,每一次呼吸都像一场人间盛事。

竹儿的散文也氤氲着桂花的芳香——在她的眼中,那香气带着甜蜜,无论是一个人独自闻香,抑或是和爱人牵手寻香,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会在某一个午后,如桂子一般,漫散在人间。

天上有月宫,宫中有桂树。竹儿对桂花树最初的记忆源于母亲讲述的故事,那个秋天的夜晚,桂树藏在月宫里,有个玲珑小人儿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凉夜如水,隐隐虫鸣,那情境,便是岁月静好,人间值得。

“幽窗有佳致,坐挹桂花香。”竹儿读诗词,在平平仄仄中遇见一树桂花,不同的桂花诗,不同的景致,却有着一样的情怀——许是天下痴迷桂花的人儿,多是对世间的人或事怀着款款深情,时日久了,面对疏离,也能安然处之,不沉溺也不恐慌。

竹儿对那些关于桂花的记忆,还来自三姐的桂花香水,无意中打碎了三姐钟爱的香水瓶,却不敢让姐姐知道,最后由一只蹿窗而入的猫咪扛了下来。桂香落人衣,三姐还是从细微之处察觉到此事。经年后,事过境迁,再说起那年的香水事件,更觉那是一件沾染了桂香的往事。

散文犹如一次寻香之旅,随着竹儿的文字,有幸能有这样一次遇见——在散文中遇见桂花,遇见竹儿,竟然令我数次恍惚,不知自己是身在桂花树下,还是在南方深冬凛冽的风中。桂花已落,桂香已远,但那一树桂子的灵光犹在。

竹儿对人性的至深探索,对世间事物的领悟让我动容——各种事物与人生共存,并非全然谐致,但却久远。散文语辞隽美,情感饱满,意蕴深厚,叙述如同耳语般的叙述,那么柔和那么温暖。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子青在我心中就是一位率真温暖的姐姐。丰富的人生经历让她的散文写作有了更多的素材。她的散文叙述往往是波澜不惊的,阅读时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位实诚的友人与你相对而坐,彼此敞开心扉,相谈甚欢。

素年锦时里的迎来送往,生老病死,那些小欢喜小忧伤如同长河里的涟漪,在她的文字里归于平静。一篇篇真切朴素的散文呈现出来的,是那颗温良的心所充盈的悲欣体验。

散文写作,最离不开从容心境,被生活浸润的文字才有了更多的动人之处。子青的散文素朴中也呈现着诗意的韵律,那是从日常生活中浮游起来的情思,如她写的散文《那年桂花香如故》。

那年桂花香气怡心,弥漫出无限情思。张叔带来的月饼里藏着令她垂涎已久的桂花香,香甜绵软的桂花馅月饼满足了一个少女对甜食的所有想象——解开细绳,打开纸盒,香气沁出,切开月饼,放入口中,轻轻一抿,享受着桂花月饼带来的甜蜜……这一系列的描写极为真实自然。而送来月饼的张叔高大儒雅,学识渊博,令一位花季少女怦然心动,后来张叔因工作调动返回故乡,对张叔朦胧的情愫在一次告别中悄无声息地落幕。年少时的初生的情愫虽然青涩,却无比珍贵,很多年后想起,仿若穿过光阴的帘幕,看到当年的模样。

同学老文送来的一瓶桂花蜜,唤醒味蕾,打开记忆之门,让子青念起很多年前吃过的桂花月饼,并请了做糕点的姑父,将桂花蜜填进饼坯,做成一个个桂花月饼。那年送她桂花月饼的张叔,那一段私藏的无迹可寻的年少情愫,亦如那桂花香,美好且芬芳。

时光催人老,再见张叔,已不复当年。张叔已是垂垂老矣,而子青也步入中年。两人别后重逢,相视拥抱,百感交集……她在描写这段往事时,十分真诚,正因为如此,读者才会被深深打动。

宋人刘过在他的《唐多令·芦叶满江州》中以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来表达心中惆怅,人生匆匆数十载,少年情怀最是珍贵,一缕桂花梦,一段桂花情,缠绕在人生最好的时光里。

 

年光随处满,何事独无花

桂花文一共六篇,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情致,而玫瑰姐的这篇《一树桂花飘香来》最为不同。无论是切入点,内容,人物以及散文想要表达的情感,都与其他五篇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作为散文,不同是最好的品质,也是最难得的。

玫瑰姐的散文充满着生活的本真,对散文的笃诚体现在她的每一篇作品中,在过去与现在的交替中,转换着不同的生活场景,无论是写人间的风物景致,写人生的悲欢离合,又或是写自身的亲历感受,都蕴藏着厚积的情感,真切的力量。文本里表现出来的悲悯情怀,最终使她的散文具有真实的美感。

散文《一树桂花飘香来》讲述了一段不一样的桂花往事,想要表达的是不一样的桂花情,读来让人唏嘘动容,飘香的桂花树,勾起沉落的往事——那一位叫做“桂花”的凶悍妇人,名与人极为不符,真是为桂花叫屈,枉有桂花名。

文中的桂花婶与玫瑰姐的父母同龄,这位记忆中的桂花婶一无是处,不仅长得丑还蛮横无理,活脱脱就是一个骂街的泼妇。因为惧怕和讨厌桂花婶,玫瑰从小便对桂花生了歧义,不愿与桂花亲近更不愿去欣赏桂花的高雅和美好。直到成年后才对桂花有了新的认识,原来此“桂花”非彼“桂花”,才发现自己对桂花的偏见有多深。

玫瑰姐开始接受桂花的好,从超市里买了桂花蜜,浇在粽子上吃,吃出了别样的美味。特别是因长久照顾缠绵于病榻的父母双亲所产生的郁闷,在友人的劝慰下,在亲近桂花的那一刻瞬间开朗,花开花落花谢,这人间高贵之花尚能以如此豁达的心境回报于大地,作为子女,服侍双亲本是分内之事,又何来烦闷之说?

是那一树飘香的桂花,解开了作者心头之烦忧。

花香入心,如春风拂面,如天降甘霖,此后玫瑰爱上了桂花,每每桂花时节,便与友人作伴,去桂花树下,嗅那桂花香。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想到了桂花婶,却从母亲口中得知桂花婶的悲苦境遇——原来桂花婶竟是位苦命的女子,她的凶悍之相只是表面,只是为了假装强大去保护自己的孩儿。老年的桂花婶已不在人间,弥留之际,她留下遗言,要后代与人为善。

此篇散文的特别之处在于,玫瑰姐将一位市井妇人引入文中,将她与桂花截然不同的品性对比,又加入个人的心灵历程,将一篇桂花文写得声情并茂且有特别的意味。特别是在结尾处,陡然一笔的反转,让一位真实的桂花婶真实地浮现,增加了散文的质感。 

后记

终于,完成了这两篇《时光书》。

今天下雨了。天气微凉,坐在窗前写字,思念着去年春时预约的那一场花开。

像是要潜入时间深处,去努力抓住那些瞬间逝去的美好,那些丹红,那些金黄调和成的光影,那些瞬间惊呼的欢喜,多么教人思念。

多么短暂的美好!在被封控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因内心的憋屈,无助而发出长叹。

终于知道,真正的繁华,从来都没有过。即便是有过刹那的繁华,也终究要逝去。所以,安宁才是最好的。期待着走出家门的那一天,去远方游荡,去看见自己想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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