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翻过年五十岁了,严重点就是年过半百。几年前她就开始念叨这件事,过年还要把我拉到一边,认真地看着我说:“羊儿,你看妈是不是老了?妈觉得今年一下子老了好多”。慢慢我发现“一下子”是她的基本量词,姥姥姥爷在她那儿也是“一下子”就老的。
我因为总也写不完的论文而倍感压力,经常算着时差,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打电话回去。前几天她告诉我她在读叔本华。
“你不是读哲学么?我也想知道哲学到底讲了个啥,我觉得叔本华特别好看”。
“怎么好看了?”
“他那个《意欲的表象》啊写的真好,但我读了一遍不是太懂”。
“那个应该是《意志的表象》吧?
”不能,意欲,真的,我看的清清楚楚,刚才翻完。”
挂了电话每五分钟后她发来信息,“哈哈哈,真的是意志不是意欲”。不管是什么,从此叔本华成了我妈的偶像,逢人便推荐,还略带后悔的早没发现哲学书这么有趣。这几天告诉我,除了叔本华之外,她开始研读圣经了,每晚都是昨晚祷告再睡的。
“那菩萨怎么办?”
“菩萨嘛,总之我现在是信上帝,而且自从信了上帝,睡觉睡得特别好”
“上帝还管这个?”
“是因为我把自己交付出去,我知道有上帝在替我安排,想得少了睡得就好啊。你也试试”。
“我,那今年考试不过要复读怎么办?”
“没关系,过不了慢慢读,上帝自有安排。”
“那你是不是也不愁我找工作买房结婚的事儿了?”
“不愁,哎呀,愁也百白搭,到时候再说。”
我一下子觉得上帝解决我们家挺多烦心事儿的。
家里二姨是虔诚佛教徒,三姨因为年初去了趟美国,听了唱诗班的演唱一下子燃起她对宗教的向往,所以当她们姐妹仨在聊天时,看到二姨头扭一边,一言不发就知道是三姨和我妈在交流圣经心得,三人要是聊的热火朝天,那基本是在倒闲话了。最近随着大家逐渐深入,好像据说已经开始分享心得,相互帮助学习,旁观的我姥姥也要被拉下水了。
对于我在国外念书的种种,我妈有时候挺不以为然了,她对我的评价是“身在巴黎,心在巴里坤”。巴里坤是我们那儿天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民风朴素保守,生活单调。“你吧,躺在床上你也哼唧,躺着地上你也哼唧,后来发现根本就不是床的问题,是你自己拧巴!没法儿提”,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嫌弃。通常是我打电话回去叫苦,头几次还忍得住,后来一旦有别的电话打进来,我妈就特别利索地和我说拜拜,带着一种 “虽然你是我生的,听你诉苦也是我的责任,但能不能别挡着老娘挣钱” 的敏捷。
这种女汉子母亲也不是一下子养成的。我妈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粮食局倒面炸油条,每天天不亮上班,顺道把我寄存到别人家。后来艰苦自学,成为一名会计,以快准稳闻名。我妈觉得她这么会算钱,都是遗传了姥爷经商的头脑,但不知为何我一点没遗传上,最近搞明白,是被我爸的基因搅和了,我爸出去买瓜,人卖两块一个,他非让人便宜点,五块钱两个,不然就拉倒。
我妈是典型的水瓶座,大心大肺,活在自己世界里,有种“管他呢,不管了”的勇敢。 要说我妈在我心中的形象,始终带些侠气而非煽情的原因,估计和我小时候看过她戴着牛鼻环,穿着异域长袍,一只眼妩媚一只眼坚毅的看着镜头的照片有关,而且不止一张,cosplay的还相当全面。反正要我我是干不出来那事儿。所以有孩子的家长朋友们,请把你们年轻时造过孽的证据藏好吧,对幼儿心理的健全发育冲击太大。可我依然觉得我妈特好,不是因为她勤俭持家,洗衣做饭。反而这些她都不擅长。勤俭持家,算了吧,小时候我妈常对我说:来,替妈妈存点钱,等月底妈没钱了再拿出来。洗衣做饭也算了吧,高中三年偶尔吃上一次早饭,说给同桌听,同桌都眼含热泪地替我高兴,“你终于吃上早饭了”!她好是因为她不依附于谁,特独立,不管是什么身份,始终活得是一个自我。譬如我要是一副苦大仇深地表情对她说:妈!您辛苦了!我一定好好报答您!我妈一定是一副“好的,你少来”的表情,“你自己好好玩吧,不要整天没朋友就知道骚扰我。”她觉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想在你身上寄托什么自己的愿望,有那功夫,我自己实现得了。
其实生活中我妈有些讷于言,憨憨的,吵架永远吵不过我爸,我爸外号“快嘴李翠莲”,以语速快耐心足记性好为特点,一开口就休想轻易停下;我妈记性差点,没事实词穷的时候就捏造事实,然后又被我爸抓住把柄,以此反复,直到被迫围观的我疯了。这也不能全怪我爸,我爸是个特传统的中国男人,就希望老婆孩子热炕头,大家都待在家里,别出去胡整。可人生就是这么曲折,先是我这个闺女给他痛心一击,我打小一点也不闺女,踢球爬树每天回家一身土,腿打断也不穿裙子,带着烈士般不屈服的精神和他斗智斗勇,不明真相的单位同事都夸我是个皮实的好儿子,我爸在一旁呵呵呵呵;再是我妈补上一刀,辞职下海,以知天命之龄愉悦地奔波着,我们家三口人就这样生活在了三个地方。我妈吵架见输的时候还有一招,避走我姥姥家。一发现我爸情绪不对,拉上我迅速逃窜,这样不但能避开战争混顿饭,还可以另提些饭菜回家,安抚我爸受伤的心和胃。所以和谐家庭的背后,都有一个能隐忍默默受伤的,和一个勇于知错勤往家提饭盒的。
我喜欢和我妈聊天,她老有一股子劲儿,非常正面,非常积极,聊完让让人觉得没啥事儿大不了,太阳照常升起。我今年二十有五了,还在念书,最悲剧的是不知啥时毕业,愁的发际线都快及腰了,这么下去,少年什么的是想都别想了。我说“:咋办,搞不好要延期毕业好丢人。都怪我,如果当时不出国现在都够念博士了,就算不念博也可以工作了,可我现在还搁这儿飘着呢,没毕业没对象没工作。真的,是我不对。”面对我祥林嫂附体般的喋喋不休, 我妈倒是一点不着急,
“你不还年轻么?你马上饿死了?没有吧。马上睡大街了,没有吧。你急什么阿,慢慢学着看着不挺好。“
”可是人家都开始结婚见婆婆了,我还愁期末考试呢,太不是一个档次了。”
“你姥爷那一辈开始努力工作,我和你爸努力工作,现在好不容易轮着你能看点不一样的风景吧,你又着急回来,回来干嘛。”
对啊,回去干嘛我也没弄清,看到同龄人已经定下来,好像也不是我想要的,那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你就是想太多,先把自己吓死。去做不就完了么。我这把年纪还不是一样在追寻自己想要的么,我想学画画,油画,小区里就有培训班,我一定抽空要学;我还要多读点书。二十几岁的时候谁能一下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未来在哪儿阿,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慢慢慢慢才知道的,我在你这么大还在倒面炸油条呢,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阿。好好珍惜你经历过的事儿,都是给你的礼物。”
她就是这么个态度,人在不?人在就行,那就天很蓝,草很绿,鸟儿唱着歌儿。刚刚还发来信息,让我打开心胸放眼世界,不要活在盒子里,啧啧,思想还挺时髦儿。我上次回家,她穿一皮裤一豹纹短袄去机场接我,还烫着一头卷发,哦对了,忘了说,她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审美稍那什么一点,这点是毫无保留的遗传给我了,我俩逛街买回来的一大半东西,过几天再看,哟,当时一定是踢了驴脑子。惊诧于我妈的这身装束,我迟迟不敢母女相认,还是我妈转过身看见我,大声的说了句:美女!你咋变的这么漂亮!其实我做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头发都贴在脑门上,搁平时我也就没羞没臊地承认了,但这会儿良心实在过不去,而且周围有很多目光雪亮的群众。这就是我妈爱的鼓励式教育法,师从《读者》《青年文摘》,深知孩子的成长离不开父母的鼓励,甭管孩子几岁。我出去买包盐,我妈会表示她以我为骄傲;我代小组长收个作业,我妈说我特别棒,真的。高中有段时间我熊壮熊壮的,有天我心虚地问我妈我瘦不瘦?我妈看都不看说瘦,瘦得像猴子一样。我听着很安慰,后来回想起每当她夸我瘦的时候,都不看我的,闭着眼睛,要么四处看风景,可能这就叫做“不忍直视”或者“人艰不拆“吧。
总之,看起来非常溺爱。实际是该干嘛干嘛,不许挑战底线。
这几年成点人了,每每想起以前我干的蠢事就恨不得想死,尤其是叛逆期,人家都玩早恋约会离家出走,我特别怂,只敢在家里和我妈斗法。我妈为此伤心过几次,好在她不计隔夜仇,更年期时没打击报复我,不过鉴于现在我在外面被别人折磨哭的鼻涕眼泪,也算是有人帮她报仇了。所以小朋友们,小的时候轻点作,大了都要作回来。
我妈是近视眼,我也是,有天一起赏月,月牙儿弯弯,挂在天边,我妈说,你看,是不是一轮圆月。怎么会是一轮圆月呢?”你把眼镜摘下来再看?是不是?“ 借着散光和近视,还真是一轮圆月,”都一样,事儿都一样,就看你怎么个角度看了,这部总是一轮圆月么”。我的妈妈就是这么机智。
写完这文的时候刚好赶上母情节,就当做礼物送给她吧。其实从小到大写人物,我妈一直是我的不二人选,而且写成了个谐星,真不好意思哈。
希望天长地久,我们娘俩就这么过下去吧。
哦对了,带上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