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文:云走丢
冬至这天落了雪,雪先落在地处高岗的村庄。人们熄灭灶间的最后一缕烟火,准备挑灯入睡的时候,天上的雪沫儿就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第二天早上,人们打开家门,白茫茫的大地会惊了眼。顾纯如看着大地,心里骤然亮堂了:秋日里的天空见不到一片云,原来是存着这份白净,偏在冬至揉碎,来羞答答孕育万物。她想到自己也是这样,从姑娘到女人同样不过一夜的时间,她的脸上泛起红潮。
“别站在风口上,你的脸都冻红了。”堆雪人的顾丰茸扔掉雪球,去牵她妈。
“你妈不冷。还差半个头,快去堆好。”
“你要是不冷,就跟我一起堆。”
“你为什么不找其他小朋友一起玩?”顾纯如把女儿的手捂在掌心里。
顾丰茸低下头:“他们都不和我玩……也没人欺负我,只是都不理我。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一定知道是为什么。”
顾纯如吸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为什么,而且她还知道顾丰茸也知道为什么——从她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这个死机灵鬼,小丫头片子,明知故问,在我面前,还装个屁的可怜儿。她把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叹出来,默默抱起顾丰茸回屋,身后袭来的寒风让她背脊发凉。“为什么,为什么?不就因为你没爹吗?没爹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老娘可是庄上唯一的大学生,都不带正眼瞧那些长了上半身的屌玩意儿,谁想当我闺女她爹,谁他妈就得从他家爬到我们家,一路跪舔过来。要是来了没带着一嘴的泥,通通滚回娘胎里……”
“妈,你越说越离谱了,上回不是这样讲的。”顾丰茸打了个大哈欠。作为唯一的听众,她表示很不满意,“这些话你都说过多少遍?每次都添油加醋,还尽是些不着调儿的。这种乡土气息的‘男追女,隔层山,老娘看不上你就一边儿闪’都过气了,换个新鲜路数成吗?还有啊,我们老师讲了,不许说脏话、不许说脏话,说脏话是不文明……”
“行行行,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比我一中年少妇还话多?”
“中年少妇……这词儿造的,我们语文老师要骂你了。”
“骂个屁,这词儿造错了?这词儿的意思是你妈年轻。”
“妈,既然你像你自个儿说的这么能耐,”顾丰茸转移话题,朝嘴里送了一只蘸了辣酱的饺子,“当初咋回来了呢?城里哪里不比乡下强,你干嘛不乐意……”
“你说你挺聪明一丫头,怎么想不到这个?你爹在这边呀。”
“噢!”顾丰茸作恍然大悟状,猛拍自己脑门儿。
顾纯如也吃了口饺子,她的心情不是特别好。一会儿就要去看那个终于死掉的老不死——也就是她妈。她想起自己回到乡下之后她妈不绝于耳的叫骂:“早知道你这小杂种要滚回来,老娘就不该拿钱供你读书!”“你铁了心要死在这儿也行,到时候老娘拿草席一卷,直接扔在稻场上,麻溜利索痛快儿!让麻雀啄,啄烂你,甭想进祖坟……”在叫骂声中她的肚子渐渐圆滚起来,最后滚成了个大西瓜,这西瓜和西瓜背后的故事就成了庄上茶余饭后的点心。顾纯如以为她妈肯定恼火得能把牛圈的草顶子炸飞,结果她只是冷笑,戳了戳那西瓜,问她:“谁的?”
“林场那个。”
她妈的脸色跟酱肘子一样:“便宜死那毛儿都没长齐的混球!”
“不许这么说他!他是混球,那我爹又是个什么货色?”
“你爹能是什么货色?跟我这只破鞋一起生了个小杂种的货色!啊……咱可真是家风代代传,搞破鞋这件事情上,真算得上是,啊,那个叫什么?女承母业!”
“这年头未婚先孕有什么稀奇?”顾纯如听出她妈在讽刺自己,漫不经心地把黄豆嚼得嘎嘣响,“我不也是你未婚先孕搞出来的?”
“在城里是不稀奇,什么私生子啦、出轨啦,这啊那的,都不新鲜。可乡下人的嘴臭啊,个个都是说书的,没事儿都能扯出事儿。所以老娘才气你这不识好歹的小杂种,城里多好啊!早知道你要滚回来,就不该拿钱供你……”
顾纯如打了个大哈欠:“你不也安安稳稳地在庄上呆了一辈子吗?”
这时顾纯如她妈就语塞了,好像遭一个惊雷劈了一样。顾纯如看到了一个蔫掉的倭瓜。这倭瓜比平时老了十岁,身形也缩了水——人们说人一老就会萎缩。
她妈失语了很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妈不容易。顾纯如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就扬了扬嗓子,故作轻松地说:“当然了,怎么可能容易嘛?但老妈你内心强大啊,流言也好漠视也好,再苦再难你都顶得住。你要相信你的小杂种跟你一样强大,我就不信了,我偏要在这儿呆一辈子,什么坎儿我过不去……”说这话时顾纯如心里想的其实是:孩子他爹,要是你在就好了。她说完之后,她妈很木然地看了她一眼,不领情的那种意思,继续开骂:“你铁了心要死在这儿也行,到时候老娘拿草席一卷,直接扔在稻场上……”
这就是顾丰茸出生之前两个弃妇的生活。很可惜的是,顾纯如她妈没有兑现要把女儿扔进稻场的诺言就闭了眼,这让顾纯如很失落——她妈在顾丰茸降生的那个冬天过世了。临死之前,她拼命吊住最后一口气,让顾纯如给她抱抱外孙女。襁褓中的顾丰茸注视着倭瓜面皮的外婆,仿佛知道这是她的亲人,冲着顾纯如她妈绽放出一大朵笑脸。顾纯如她妈震惊了,既而便发出破锣嗓音的狂笑:“好啊,好啊!小杂种又生出小杂种,没有败坏家风!”然后她猝然倒下,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与世长辞了。
“喂,妈,你就不恨我爹吗?”顾丰茸的腮帮子被饺子堵得严严实实,因此她说话的声音很含糊。即使含糊,也足以把顾纯如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要是恨能让他回心转意,我他妈能把他恨死!可这事儿吧,没办法。”
“唉,你说你和外婆,怎么把女人的一生过成了这个样子?”顾丰茸一脸苦大仇深,一边咂嘴一边摇脑袋:“搞得我以后都不敢谈恋爱了。”
“你妈和你外婆能做到这份儿上已经不错了。”顾纯如的脸阴成了冬至的天气,“爱上男人就是这么回事儿。不想挣脱半条命,就别爱上男人。别小小年纪就灰心丧气的,好像是我给你搞出来的心理阴影!”她朝顾丰茸嘴里喂了一只饺子,“你可是个机灵鬼呀,说不定爱起来比我和你外婆还要烈。”
顾丰茸听了,顿时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道:“既然顾纯如同志这么说了,我一定不负众望,发扬家风,光大门楣。”
顾纯如气得拿筷子敲她的脑袋:“你们语文老师教得还挺好啊,词儿还一套一套的。”顾丰茸吐了吐舌头,夹起最后一只饺子,迅速吞下肚。
外面的雪也小了。
太阳从云层里露了头。顾纯如手提纸钱,牵着顾丰茸朝后山走去。走到离山脚还有一里地的时候,母女俩碰见了顾丰茸的语文老师,没等顾纯如拉住,顾丰茸就像只野兔一样蹦上前去打招呼。
“我是去看外婆的,唐老师去看谁呢?”
“老师不看谁,只是出来走走。”
顾丰茸低下头死命憋住坏笑,不忘拿眼睛朝顾纯如身上瞟。顾纯如出于礼貌,向唐少白抛闪一眼就挪开视线,嘴角扯出尴尬的笑意。
“出来走走?唐老师偏要挑冻死人的冬至节出来走?”
唐少白无言以对,他的脸很红,不知是被寒风刮的,还是因为出门前多喝的那几碗热酒把脸烧出了醉意。雪粒儿飞到他的眼镜上跳荡几下,顾丰茸刻意把脸笑成一朵百合花:“眼镜真好啊,什么都能挡住,不然这雪花儿就飞到你的眼睛里了。”
唐少白笑道:“老师是因为看不清东西才戴眼镜,这玩意儿可不好,顾同学以后千万别弄坏眼睛,架两只扁轱辘,很难看……”
顾丰茸窃笑,暗想这两个人还真沉得住气。她拽过顾纯如的衣摆,对唐少白说:“唐老师,这是我妈妈,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妈妈和老师是同行啊。顾老师节日好。”
“唐老师过节好,”顾纯如的音调里灌进了冷冷的风,“我们家这死丫……我们家丰茸在学校里表现还好吧?”
“当然,当然。顾同学成绩好,爱劳动,校长都很喜欢她呢。”
“是吗?”顾纯如冷笑,“大过节的,她没法和小朋友一起过,一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现在又只能跟着我这个老不死的上山去看一个终于死掉的老不死。连同班同学都可以把她排挤成这样,她倒是能得你们校长青眼了?”
唐少白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趁他发呆的空隙,顾纯如牵起顾丰茸扬长而去。顾丰茸对她妈会说出这番话也颇感意外,然而她的内心是感动的,从她湿漉漉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喂,顾纯如,你发什么神经,对唐老师说那样的话?”顾丰茸嘴上还是不饶人。
“你妈说错什么了?他只是近视,又没瞎,眼看着别的小朋友不想和你玩儿,他都不去教育教育。他要是不管,就说明他也和那些坏心烂肠的人一样,瞧不起我们娘儿俩。”
“谁说他瞧不起?他私下很关心我的。你忘了?那段时间我回来得晚,跟你说是他给我开小灶,你还不信,以为我贪玩儿,跑到山里抓钱串子去了。结果你一路跟踪我,才亲眼看见他在教室里辅导我的功课……”
“对呀对呀,我说你这死丫头现在顶嘴都一套一套的,都是他辅导有功。”顾纯如的鼻子喷出气儿来,“我就不信,你这机灵鬼能不知道他辅导你安的是什么心。”
“人家喜欢你怎么样?有错吗?你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模样儿好上天、成绩也好上天的天仙,非要让唐老师一路啃着泥爬到我家门口向你求婚?”
顾纯如不答,在她妈坟前面无表情地点燃纸钱,烧出的炭黑给纯白的大地添了些异样的色彩。又开始飘雪了,雪在纸钱里燃烧,顾家母女在天地间异常沉默地蹲成两颗小圆点儿。这一年的冬至节品尝到的几丝苦涩和焦灼的气味,正是由顾家母女撩拨出来的。雪依然无声地下着,给蹲了许久的同样无言的两个人披上斗篷,直到雪变成鹅毛般大小,两人才起身要走。
没想到下山时她们又撞上了唐少白。
“唐老师不是随便走走吗?怎么一随便就随便到后山来啦?这里阴气又重,又没什么可看的人。”
“我、我找你妈、你妈……找你妈有事。”唐少白的话坑坑洼洼,像化雪时泥泞的乡路。
“哈哈哈……”顾纯如突然间笑不可遏,把顾丰茸和唐少白都吓一跳,“什么你妈的、他妈的,人民教师怎么说脏话?”
顾丰茸瘪嘴:“你不也是人民教师,每天说的脏话十个箩筐都装不下吧……”心里在想:我妈的笑点也太诡异了。
“哎,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顾纯如发现唐少白手里多了样东西。
“哦、哦,这是……这是我从城里带的电暖宝,是我给……给顾同学的奖品。”
“奖品?”顾纯如说。“给我的?”顾丰茸同时说。
“对。她期中考试考了年级第一,我还没给她发奖呢。而且,我看顾同学上课老是搓手搓脚,好像很怕冷,这样也影响她听课……”
“这又是唱哪一出?”顾纯如立刻沉下脸来,“现在离期中考试多久了?再说你要发怎么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发?怕别的小朋友有意见?”
“不不不……”顾纯如一串逼问炮弹一样击打过去,慌得唐少白忙忙摆手,接下来又讲不出话。顾丰茸暗想:哎呀呀,老师你这理由找得够蹩脚。
“听说过家长贿赂老师,还真没听过老师贿赂家长。”顾纯如冷笑着又补了一句,掉头就走。顾丰茸凑到唐少白身边低声说:“老师,我妈见不得城里的东西,你还非拿这个刺激她。”
顾纯如耳力奇高,遥遥呼应她:“顾丰茸有她外婆以前用的汤婆子,暖手暖脚的事不需要外人操心。”
唐少白大概觉得顾丰茸比较容易搞定,就没理顾纯如,悄悄问顾丰茸:“你妈妈怎么觉得城里东西不好?”
顾丰茸脱口而出:“因为我爹在乡下,所以我妈就觉得乡下什么都好,嫌城里不如乡下。”旋即她便后悔:提爹做什么?
唐少白果然失语好一阵儿。顾丰茸本想拔腿走人撵上她妈,可看到唐少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实在于心不忍。正想说些什么,只听唐少白喃喃道:“乡下、乡下是好啊,她要是嫌乡下不好,没有回来,我又怎么能遇见她?”
顾丰茸在心底替她老师叹气。
“你就是不识好赖!唐老师多好的人,你非要惦记着我爹那个混球。”回到家后,顾丰茸开始教训她妈。
顾纯如拿巴掌在女儿脸上挨了一下:“怎么说你爹是混球?真是隔代遗传,说话都跟你外婆一样。”
“那你倒是说说他是不是个好赖货?”
“不是,不然怎么生得出你这个死丫头片子?”
顾丰茸咯咯地笑,笑得天上星星逐渐黯淡——不过它们也许是被冬至的寒气冻灭的。晚饭时间到了。顾纯如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羊肉、辣椒和汤水在锅里愉悦地翻腾,闹哄哄地氤氲出满屋水汽。顾丰茸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她原以为吵得正欢的羊肉汤能掩住脚步声,却还是被顾纯如逮个正着。
“不是叫你灌汤婆子吗?又想上哪儿野?”
“我把唐老师带来了……喂喂,你别急着打人!我不敢灌,怕开水烫了我!正好唐老师在家门口,我就请他进来帮忙。”
“第一:前后矛盾。一会儿说是你把人家带过来的,一会儿又是在家门口偶然碰上的,人家到底怎么来的?”
“两条腿走来的呗。”顾丰茸吐舌头。
“第二:不合现实。就是让我信母猪上树我都不信你怕被开水烫了手。你连钱串子都敢抓来烤着吃,还怕倒个开水?顾丰茸同学,你撒谎的本事还有待提高啊。”
唐少白一边听着母女俩的对话一边进了屋,他身上披满了雪,有点儿像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雏鸡。顾丰茸蹦到他身旁碰碰他的胳膊肘,他就像得了什么灵感一样,突然正色道:“顾老师,如果顾同学以后还不敢倒开水,你就让她用电暖宝吧,那是充电的,不用加水。”
顾丰茸在他眼皮底下竖起大拇指,暗赞他没有打磕巴。
顾纯如瞪直了眼睛:“你收下了?”
“为什么不收?”
顾纯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雪从窗口飞来,轻轻地贴在她的脸上,她转头朝窗外的后山望去,山的另一头是林场,那里的雪应该已是铺天盖地。她又抬头望了望天,看见银河消溶在浓墨般的夜空里,星河中的水珠尽数飘向人间赶集。此时她突然开始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