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小说 | 风起江湖(上)

一醉江湖三十春

焉得书剑解红尘



 绿树成荫的琼州路上,李一白牵着一匹骨瘦嶙峋的黑马悠哉悠哉的走着,嘴里吟唱着那市井流传甚广的乡谣。

  “春风裁柳叶儿,月儿照清泉,谁家的娘子屁股翘?谁家的娘子赛天仙?莫道我是那下贱无耻的浪荡子,别说我是那不知俊丑的草莽汉……人人都说江湖好,江湖少年江湖老;人人都想当大侠,我看不如回家娶个媳妇儿生个娃儿。”

  一曲唱罢,鸟兽无踪,他却很是满足的捋了捋马的脖子,像是商量一般道:“好兄弟,都已经歇息大半天了,咱们是不是得赶路了?”

  因为太瘦所以显得毛长的黑马打了两个响鼻,像是回答了李一白。

  李一白见状,大笑一声,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一骑绝尘而去……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好一匹瘦马赛乌骓。

  烟雨如丝的江南素来都是名人雅士乐得称道的地界儿,各种华丽辞藻,精章华句都覆盖不了江南的灵动。

  一方水土一方人,江南女子的欺霜赛雪在整个天乾王朝已是人尽皆知。且不说文人雅士都以娶到江南女子为高人一等的资本,就连当今天乾国母都是出身江南懿州,更是平添了江南女子几分贵气。

  江南盛产美女而又以琼州为甚。

  醉青楼,这个座落在琼州秋堂湖岸的烟花之所,随着天乾王朝马踏中原,扶摇而起。七十三年来,花魁更迭十二代,每一代都是胭脂评中前三甲的存在。

  胭脂评素来以网罗天下美女为宗,评判结果客观,自是有其道理。

  宋锦,一个听起来有些男儿气却不知折服了多少男人的名字,虽然在胭脂评中无缘登顶,但排在榜眼的位置上也足以令无数男人心甘情愿拜倒在石榴裙下,做那牡丹花下的鬼魂。

  可是仔细算来,天下男人无数,又有几个男人有福缘能够近距离瞧上一眼呢?更别提那采颉牡丹的风流韵事,真以为胭脂评上的美女是那集市上的大白菜不成。

  作为醉青楼的现任花魁,宋锦心里比谁都清楚,若不是沾了这一副好皮囊的光,恐怕她在这地广物博的琼州城内,未必比得上那些胆大泼辣的乡野村姑。

  好在上天眷顾她,给了她这一身皮囊,那么她没有道理不去珍惜。

  华灯初上的琼州不再像白天那般安静,对于烟雨朦胧的江南而言,夜晚才是它最动人的时刻,比起白天的清冷,多了那么几丝烟火气。

  大街小巷中,灯火通明,家家门口两个大灯笼。虽然不是过节,但是对于富饶的琼州而言,多熬这点灯油算不得什么。

  既然做了这花魁,好多事情没有人比宋锦知道的更清楚。醉青楼,这个几乎伴着天乾王朝一起成长起来的存在,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哪里是只配呆在俗气的勾栏瓦舍之流。至于它存在的真正意义,宋锦不敢去深思,而且好些事情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就算她身为花魁,胭脂评上的第二人也不行。

  宋锦站在阁楼的窗边,看着这逐渐热闹起来的夜晚,趴在那里静静出神,不知不觉,一个身影便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

  “窗外月圆灯明,情意痴痴难平。灿若星子动心境,重万担也轻盈。

  一眼相思无限,泪流江海可穷。灯火阑珊还不来,何处遥寄真情?”

  宋锦嘴里轻声呢喃,眼里是说不出的落寞,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是被看到,不知道又要碎了多少怀春少年的心肝。

  她长叹一口气,收拢心思,想着要去煮一盏茶来暖胃,可是就在她要关窗的时候,在这楼下涌动的人群中,一人一马的出现,让她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只因马是那千里马,人是那梦中人!

  李一白只身匹马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看着醉青楼的招牌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记得上次来醉青楼还是半年以前,和这一次一样,都是路过而已,但不一样的是,上次是受召入京,承封那世袭罔替的山城王,皇恩浩荡天地。而这一次,是与龙椅上的那个他本该唤一声叔叔的人比一比到底是谁能吃下那武林盟主的位子,看一看在这个关乎武林走向,即将染血的棋局上,究竟谁能笑的舒坦些。

  思绪飘忽间,醉青楼那三个仿佛沾惹了太多风尘气而多了几分女子柔意的大字已经出现在眼前。

  醉青楼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尽都是些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或者前来琼州做生意的富贾豪绅,都是些有钱没地花的主儿。这倒也显现了醉青楼即便作为风尘之地,在琼州乃至天乾王朝也算是地位非凡,而非随便一个痞子无赖都能进去逍遥一番。像是那类没有多少银钱却净想着品尝漂亮女子的腌臜货色,也只能去那见不得光的野窑里使点力气了。

  “嘿,这位公子,我看你面生的很,是第一次来咱们醉青楼吧?”

  刚到门前,就有一个穿着青色外衫的瘦弱汉子跑了过来,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生的勉强能入眼,与李一白的玉树临风自然是万万不能比的。

  李一白看着眼前男子,没有说话。男子的来意他很清楚,毕竟几年之前他还是个外人看来流连花丛的浪荡子,一个注定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山城王。

  见李一白没有反应,青衫汉子仍旧自顾说着。

  “公子啊,想必您一定听过咱们醉青楼的大名,别的我不敢说,咱们楼内的娘子啊,那是个顶个的水灵,保管您痛痛快快的进来,舒舒服服的出去。”

  听到这里,李一白淡然一笑,将手里的缰绳交到青衫汉子手里。

  青衫汉子见状,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弓着腰接过缰绳。

  “公子,进去以后别忘了报我阿六的名字。”

  青衫汉子提醒一句,毕竟如果楼内不知道这客人是他介绍来的,那他岂不是白忙活。

  “给我喂最好的草料。”

  “得嘞~”

  听到李一白的吩咐,自称阿六的青衫汉子扯着脖子答应一声,然后牵着马向马厩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李一白到底能在楼内找一个什么词牌的娘子,这可关系到他提成的问题。

  醉青楼内女子三百一十五人,不管是那乐得鱼水之欢的娼妓还是那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都是以词牌排出个高低优劣来。

  等第最低的娼妓,词牌虞美人,这类女子大多姿色尚好但是无一技之长,只会些游戏男子的活计。在它之上的是点绛唇,这类女子大多精通琴棋书画中的一种,因此身价也就比之虞美人高了一筹。再往上就是那雨霖铃,这类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那些自诩雅士风流的士子喜好的一类。

  至于那些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为满庭芳,倒不是说本事要比雨霖铃高到哪里去,身价也与雨霖铃差不多,可能就是沾了清白身子的光,地位比之雨霖铃高了一筹。

  这四类的女子有足足三百人,占据了醉青楼里绝大部分,也是醉青楼作为风尘之所的根本所在。至于剩下的十五人,除了历任花魁不变的词牌丑奴儿之外,剩下十四人虽然人在醉青楼,但地位怕是比之宋锦这个花魁还要重要的多,就连宋锦也只是见过其中三人,只知道这类女子词牌感皇恩,尝尝黑纱覆面,就住在这醉青楼地底下的宫殿里,只是她时常猜测,这十四名感皇恩的皇到底是那京都龙椅上的天乾皇帝还是那在世人眼中坐拥铁兵五十万,为天乾震守南疆六十年的土皇帝——山城王李庭山?

  赵鲜花作为醉青楼资历最老的大管事,就算是宋锦见了都得唤一声赵姨。

  这位赵姨年轻的时候也算是出落的水灵,但因为有一个不学无术,染上赌瘾的老子,在十三岁时就被一纸卖身契送到了这醉青楼里。转眼已经快三十年了,她也从最初的稚嫩水灵走到了人老珠黄的这一天。

  若说恨谁,她从来没有想过,就连那送她来这里的亲爹她也不恨。虽说当初来的时候又哭又喊,可是慢慢的她想明白了,与其在那样一个家里生死由天,倒不如在这楼里来的快活些,至少不用吃早饭的时候还要考虑午饭的问题。

  今天,和往常一样,赵鲜花在一楼大堂里做着那迎来送往的活计。虽说她年纪稍微大了些,但是仍旧称得上风韵犹存,偶尔有那么几个手不老实的,也都被她嗔骂着拍了手去,交给围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子带到别处招呼。

  当李一白踏入醉春楼的门槛,最先看到他的并不是正忙着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家伙打趣的赵鲜花,而是赵鲜花右手边的一位点绛唇。

  当她看到李一白,整个人的神采都为之一变。她叫红露,今年二十岁,自打进入这醉青楼也见过不少男人,可是样貌能和李一白媲美的,一个都没有,最好看的那一个能有眼前公子的一半?她觉得没有。

  虽然她们这一行做的就是伺候男人的事,本没有挑选客人的资格,可是如果能够伺候年轻俊朗,体力旺盛的公子哥,谁愿意去迎合那些年老体弱的老家伙呢?还得拼命装出一副无比享受的样子。一晚上下来,演戏都够累的。

  “公子万安,小女子红露,不知公子……”

  “红露,闭嘴!”

  点绛唇红露已经跑到了李一白身边,自荐枕席的话还没说完,接着就被刚刚转过头的赵鲜花给制止了。

  然后赵鲜花神色有些紧张的来到这个男人面前。

  “这位公子,红露她年轻不懂事,希望公子能饶了他这一次。”

  “无妨。”

  李一白笑着吐出二字。

  在一旁的红露有些委屈,但是看到赵姨此刻的样子,她心里开始想象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连赵姨都得低头伺候。

  “那公子请稍等,老身这就去请丑奴儿。”

  当从赵鲜花嘴里听到丑奴儿三字,一旁的红露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她不知道眼前男子是何身份,可是她却清楚的知道丑奴儿三个字在醉青楼意味着什么,而能够让丑奴儿出面招待的男人,哪里是她一个点绛唇可以靠近的。一念至此,想到刚才自己的举动,她猛地跪倒在地,头紧紧贴在地上,却不敢说半句请求饶恕的话。

  而本来没有引起多少人关注的情况,被红露这么一跪,顿时无数视线被吸引了过来。

  而也随着红露的这一跪,一把几近透明的匕首直接从李一白身后出现,刺向他的心脏位置。

  却在接触到李一白衣衫之后,本来来势汹汹的匕首再难寸进。

  再下一刻,这个穿着黄色长衫的男人已经被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黑衣汉子一掌震碎心脏,拖着走出了醉春楼。黄色长衫男子的手里,还握着那把刺向李一白的匕首。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好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怎么回事来就已经结束了。

  好在能来醉青楼的人也并非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所以没能引起什么太大骚乱,只不过片刻功夫就都恢复如常。

  “公子,老身这就去请丑奴儿。”

赵鲜花虽然活了四十多年,自认为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但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切,尤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眨眼功夫就成了一具尸体,还是让她心里对眼前这个不知身份并且曾几度得到两代花魁亲自迎接的男子更加恐惧几分。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过去找她就是。”

李一白摆了摆手,示意赵鲜花和那名叫红露的点绛唇不用再理会他,然后径直走进了一般人都不敢跨过的那道门,却对于刚才的刺杀未置一词。

门后,是一条灯盏明亮的曲折回廊,回廊尽头直通秋堂湖。位于这醉春楼主楼的后面,则是历任花魁独居的阁楼,打开东侧窗户,就能将秋堂湖的景色尽收眼底。

“奴婢宋锦,见过世子殿下。”

李一白刚刚走到回廊的转弯处,就看到十步之外,宋锦已经低头施安,看出已经等候多时了。

嘴角拉出一抹玩味笑容,他不疾不徐的走到宋锦面前,有些轻挑的伸出手指勾住宋锦下巴,令其慢慢抬起头来,那张足以倾城的容颜就这么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他的面前。

“上一次来本世子有没有说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称呼我世子殿下?有没有说过见到本世子不用请安?”

李一白收回手指,语气生硬但是目光却温柔的质问道。

看着眼前心心念念的男人,哪怕身为花魁的宋锦心里也难免紧张,那足以诱人犯罪的朱唇颤抖了一下,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像是无数的委屈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一样。

“奴婢知错了,公子,外面风大,咱们上楼吧。”

良久,宋锦才开口说道。

李一白倒也没再继续为难她,直接拉住那张纤纤玉手,向着宋锦那从无其他男子踏入的闺房而去。

当家不易的说法不是什么大道理,埋头苦干的升斗小民懂这个道理,腰缠万贯的商人懂这个道理,步步钻营的官老爷懂这个道理,就连当今权倾天乾朝野的首辅姬一国也懂得这个道理。可是相对于一个叫李太诏的人来说,他们的不易似乎没有那么值得讨论,倒不是说本质有什么不同,只是在程度上,李太诏的家实在太大,大到用整个天乾王朝的版图来衡量。而作为这个家的家主,李太诏除了享受那在外人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尊贵之外,更多的时间都是用来琢磨怎么才能经营好这个家。在这一方面,他从来不敢马虎,也最不能马虎。

如今他已经接近耳顺之年,也知道他这个家主做不了多久了。所以为了能够保证自己的儿子在自己死后牢牢守住这个家,他必须要在自己还穿着这身绣着五爪金龙的衣服时,好好清理一下这个家的隐患,毕竟有些事,只有他能来做,而所倚仗的不是那看家护院的百万护卫,而是这么多年以来最让他难以放下的那点情分。

自从在先帝手上接下天乾的江山,天乾的功劳簿上,李太诏自认虽比不上马上打天下的老子,但是在安天下上,他自信史书上至少不会出现昏庸无能四个字的评价。

想他二十一岁那一年,他在举国哀恸的国葬中坐上了这不知多少人为之癫狂过的龙椅。那时的天乾王朝刚刚结束战争没几年,生息未复,百废待兴,百里无冠带之人,千里无烟爨之气。

那时的天乾王朝,怎一个乱字了得。京畿之内,饱暖思淫欲,政风颓靡,官场混乱,买官卖官者不胜枚举,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京畿之外,饥寒起盗心,饿殍满地,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结童入学却因科考弊病丛生以至白首空归。

面对这样惨淡局面,在他继位后的前十年里,没有一天睡超过六个时辰,这对于一个头顶皇帝称呼的人而言,听起来过于惨了些。这十年里,他针砭时弊,进行了无数大刀阔斧的改革。广纳治国肥家之术,兼听刺世讥俗之言。清政风,割庸臣,改科举,兴文教,量才而授官,录德而定位……

他不敢说在位这些年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毕竟他也曾为了一己之私夺过首辅姬一国最爱的水晶玛瑙,更曾经因为不知怎么传入耳中的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而大动肝火,让那个出身贫家,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锒铛入狱。可对于一个手掌天下权的皇帝而言,这些错误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他自认为这天乾百姓做的够多了,那用这些注定不会在正史上出现的小小失误当做他向这天乾子民收取的报酬,好像并不多吧。所以就算是有人问起来他也敢说出问心无愧四个字。因此他李太诏自认这辈子谁都对得起了,可是唯独除了一个叫做李庭山的人。

天乾王朝最南边有个清水城,清水城的最南边有座红炉山,红炉山山脚下有座柱国府,柱国府内有个满头白发,弯腰驼背的老人。

此刻,老人正站在府内唤作落漪湖旁边的凉亭里,身着一身暗青色的袍子,袍子上用金丝软线勾勒出九条金色的巨蟒,蟒身从袍底盘踞而上,绣工精巧异常,虽为人作,宛若天开——金丝蟒袍,天乾王朝山城王李庭山受先帝特赐之物。

那么,眼前的老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李庭山,一个对于天乾王朝而言如雷贯耳的名字,除了那蒙智未开的孩童外,无人不知。

当年天乾王朝入主中原,大大小小的战争数百场,真真正正的血流漂杵,人间炼狱。后被人称作“人屠”的李庭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角落登上了修罗场的擂台,让所有人都知道,原来在李家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而他也在一场场血幕中,登上了山城王的座位。可以说,这天乾的江山,要是少了他李庭山,至少要缩小一半的版图,甚至都已经被当时的南疆蛮子吞了气运,灭了国号,哪里还有现在国祚兴盛的天乾王朝在这地广物博的中原大地上稳坐钓鱼台。更别提如今龙椅上那个叫李太诏的人有机会穿上那身龙袍,在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四十年,一举开创亘古未有的崇明盛世。

可是如今,这个人很是让李庭山头疼。

世人早就传言他李庭山拥兵自重,不把如今的天子放在眼里。还说虽然二人都姓李,可是心早已不是一条心,若是当年的先帝,他李庭山还有可能敬畏几分,可是面对他李太诏,李庭山无论是论军功还是论宗族辈分,都没有理由继续安心当他的山城王。试问,这天下人有谁不想自己弄一张龙椅坐在屁股底下呢?

可是传言终归是传言,他李庭山从来不相信这些,只当做从没听到,至于李太诏信不信,他没有去关心过。不过现在看来,他李太诏终归还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了。

“呵呵”

不知过了多久,落漪湖旁的李庭山呵呵笑了一声,那佝偻着的腰身似乎因为风吹更矮了一分。在他的身后,一名身着青色布衫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出现。

男人相貌普通,个子倒是不矮,手里拿着一本纸张有些泛黄的书籍,就那么静静的站着。

其实他来了已经许久,只不过李庭山一直在出神,他就没有打扰,直到李庭山呵呵笑出声,他才开口说道:“是想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了吗?”

他开口,没有称呼李庭山任何名讳,就那么直接出声,显然他和李庭山的关系并不简单。

听到这个声音,李庭山没有回头,拢了拢袖子,望着因风皱眉的湖水开口道:“你不是被世人称作张半仙吗,何不来算算我究竟为何而笑呢?”

中年男人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说的不错,好像是有这么个名头,不过我这个张半仙可以算天算地,算古算今,甚至算生算死,可唯独这人心……最是算不得。”

“怎么?你张少僧也有不敢算的东西?”李庭山回过头来,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为他谋划二十年的男人,说道。

“本就如此,无论是天地古今还是生死,大都有规律可循,不过这人心太过反复,算它啊,费脑子。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勉强来为你算上一算,不过准不准可就不好说了。”

张少僧向前走了几步,与再度转过身望着湖面的李庭山并肩而立,手指习惯性的捻动着书页,目光却盯着远处。

“看来这次你是真的动怒了。”

张少僧跟突兀的冒出了这么一句。

李庭山那本就布满褶皱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他淡淡开口道:“你说的没错,这次,他李太诏过分了。”

说到这,李庭山沉默一会儿,接着道:“他李太诏想要削藩我没意见,我手里的这五十万大军虽说是在我李庭山手里掌管,可说到底还是李家的,所以就算是全都交给他李太诏我也无所谓,就当是我这个当叔叔的临死之前最后让他李太诏放一次心。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一白来威胁我,他应该知道,动了一白,那就是动了我的底线。”

“可是你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不是吗?他李太诏就是算准了你李庭山不会反,所以才步步紧逼。”张少僧扭头看了李庭山一眼,眼神里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唉~”李庭山长叹一口气,“你说的没错,其实我清楚,他李太诏这么做无非就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想给太子李城清理一下我们这些老家伙,这一方面我能理解他。可理解归理解,可既然他把心思打到了一白的身上,那他李太诏想要安安心心的走是不可能了。”

“所以你才让一白去争那武林盟主的位子?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幼稚不幼稚?”

张少僧想到这里撇了撇嘴,丝毫不留情面的说道。

听到了张少僧这话,李庭山也不动怒,反而咧了咧嘴道:“自古以来就有‘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说法,其实我觉得这话说的很在理儿,当然了,我也听过有人说过‘庙堂有庙堂的令旗,江湖有江湖的道术’,可是怎么琢磨也觉得不对。往早了咱们不说,就说从天乾入主中原以来,哪一次的动荡纷争庙堂和江湖不是纠缠不清?天兴三十年,江湖上因为一把叫做‘抱朴’的绝世名剑而陷入纷争,这本与朝廷没什么关系,一群江湖汉子想打就让他们打去呗,可是结果呢?朝廷不知是抽的哪门子筋,一封圣旨落到了柳州大营里,当时任职柳州校尉的徐路当晚就组织三千骑军清剿了一个叫血衣的门派,杀了足足三百一十三人,理由是这个血衣门为夺名剑不顾律令,滥杀无辜。呵呵,放她娘的屁。”

说到这里,李庭山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说的这件事我有耳闻,说到底不过是朝廷借了个由头来防止这血衣门在柳州一家独大,干扰地方官场罢了,本来朝廷对于这类江湖门派就没多少好感,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张少僧接过李庭山的话说道。

李庭山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所以说啊,庙堂和江湖想要分的一清二楚,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且相比于江湖对于朝廷的担心,朝廷对于江湖的忌惮就要大多了。毕竟江湖江湖,要的就是个不守规矩,而朝廷治政,求的却是一个无风无浪。这二者,注定是不能好好说话的。”

“所以这也是你让一白去争那武林盟主的原因,为的就是哪怕一白只是空有山城王的帽子而没了掌军实权,却还有这个武林盟主的名头让坐在龙椅上的人寝食难安,对吗?”张少僧说完这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说的没错,但是也不全对,与其说是我让一白去争这个武林盟主的名头,倒不如说是一白逼我让他去走这一遭。”

李庭山拢了拢袖子,语气里开始透出一丝无奈。

听闻这话,张少僧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里面肯定有些事情是他还不清楚的,不过他也不开口问,就这么等着李庭山自己开口。

知道张少僧没有询问的意思,李庭山也不卖关子,他缓缓开口道:“我又岂会不知争这武林盟主的位子究竟有多凶险,毕竟这次武林盟主之争虽说是江湖各个门派共同发起的,可是这后面能够少的了朝廷的影子?我看这件事就是朝廷一力促成的,毕竟江湖太大,且多是非,无法掌控一直都是让朝廷头疼的事情,可如果选出一个武林盟主来作为整个江湖武林的代表,那掌控一个人可要比费尽心机掌控一个没有组织的武林轻松多了。就只是这一点,朝廷肯定也不会坐视这个位子让一个不听话的人坐上去的。”

“那你为何还要放一白去冒这个险呢?是因为你能在李太诏那里争回点面子?还是因为一白想要争一口咽不下去的怒气?”

张少僧的语气除了不解之外,更多的是关于对李一白安危的担忧,毕竟在柱国府这几十年,他和李一白的关系说是亲如父子也不为过,更何况,二人还有师徒之谊。

“面子?”李庭山脸色有些无奈,“我都土埋脖子的人了哪里还会在乎这点面子,至于说一白是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才去争那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是一个方面。”

“那其他方面呢?”没等李庭山说完,张少僧就忍不住追问道。

“其他方面啊,呵呵。”李庭山指了指眼前的落漪湖,呵呵笑了两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少僧学着李庭山也指了指面前落漪湖,不解的问道。

“答案就在这落漪湖里。”李庭山笑而不语。

“别卖关子,赶紧说。”看到李庭山脸上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张少僧说话音量都提了一个档次。恐怕就算是李太诏也不敢这么和李庭山说话吧。

“是一封信,一封李太诏亲自写给我的信,被一白看过后扔进了这落漪湖里。”李庭山不再接着卖关子,说道。

“信?”张少僧皱着的眉头紧了一紧,然后恍然大悟般舒展开来,他猛地将手里的书往栏杆上一拍道:“他李太诏还真是用心良苦啊,而且也还真是狠的下心来啊,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坐稳那张龙椅,竟然连女儿的终生幸福都不顾了?”

显然,张少僧这话一出,李庭山就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信里的内容。没错,那封信的内容正是李太诏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当今天乾王朝的屏幽公主许配给他的儿子李一白。

“说我这个侄子用心良苦倒也算准确,如果真的如他所愿了,那么他不仅可以不动声色的收回五十万大军的军权,甚至还完全断绝了一白这个山城王去掺和武林盟主的可能,毕竟女婿总不能去拆老丈人的台。这样一来,一白虽然成了无数人羡慕的驸马,可是后半辈子算是交代在那京都之内了。不过好在他李太诏还顾念一点情分,没有直接降下一封圣旨来,否则才是真正让人为难啊。”

李庭山把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了,轻轻敲打着栏杆。

“可是现在的局面对我们而言似乎也强不到哪里去啊,一白终究还是去了不是吗?就算不单是为了争口气,而是为了胭脂评上第二人的宋锦,可终究是风险太大,我怕……”

说到这里,张少僧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有些话,怕的就是说,一旦说出来,那很可能会成真。

“不止是你怕,我也怕,虽说整个柱国府九成以上的死士都已经派了出去,可怕就怕这次龙椅上那位对于这个武林盟主的重视程度还要超过我们的想象,据刚刚传回来的消息看,派出的近千名死士活着的已经不到三成了,不过好在现在一白已经到了琼州醉青楼,接下来的路想必不会有太大波折,至于一白能不能顺利拿下武林盟主的位子,还得看他李太诏肯不肯让步啊,否则就算是醉青楼的感皇恩十四人都死了,一白恐怕也不会有半点机会。”

李庭山眼神中尽是思索。

“十四人还不足以保护一白走到最后一步?”

对于十四名感皇恩的布局,张少僧是知道的,对于十四人的实力也是清楚的,更何况,历代感皇恩之所以只有十四人,正是因为那武林中早就失传的十四天阴阵,如果说感皇恩一人之力还不足以力压一切的话,那一旦十四天阴阵施展开来,恐怕就算是面对万人大军也能杀它个七进七出。

以十四人抵万人,可怕程度又岂是可以轻易想象的。

“如果想凭借十四名感皇恩就能夺下武林盟主的位子,那有些太想当然了,毕竟李太诏作为这天乾的王,怎么可能没有点压箱底的底牌呢?我可是听说一代内家宗师齐从龙和横练宗师曲方林都重新出山,再入江湖了。”

说完这话,李庭山手指敲打栏杆的频率慢了下来。

“齐从龙?不足为虑,倒是那曲方林恐怕对一白而言是个棘手的存在。不知道我们还能为一白做点什么呢?”

张少僧语气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

“做什么?”李庭山停下敲打栏杆的手指,缓缓转过身体,往凉亭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既然他李太诏信里说如果一白不同意这门婚事,就不给一白活路,那老夫就亲自去趟京都皇城,我到要看看当着我的面,他李太诏还有没有说出这句话的勇气,真当我李庭山——不敢反吗?”

亦步亦趋跟在李庭山后面的张少僧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看着前面这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喃喃自语道:“李庭山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似乎被很多人忘了啊。”

当李一白悠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侧目望去,已经不见了宋锦的身影。

正回味着昨天晚上那一翻颠鸾倒凤的痛快时,腰间传来一阵酸痛,不由得苦笑一声,他撩开床帘,更刺目的光亮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他刚刚穿完衣服,就看到宋锦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琼州城内最地道的小吃。

看到李一白已经起身,宋锦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就要伺候李一白洗漱。

整个过程中宋锦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李一白的目光,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娇颜上分明写着害羞二字。

一想到昨天晚上翻云覆雨的场景,宋锦脸颊就热的厉害,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到她这副模样,李一白反而心里生出一番愧疚之意,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他太清楚女子清白在这个恪守三纲五常的天乾王朝意味着什么。虽说他心里已经把宋锦当成了自己的女人,可毕竟还欠她一个明媒正娶。

李一白慢慢走到正在浸湿毛巾的宋锦身后,双手轻轻环住那纤细的腰肢,他柔声道:“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听闻这话的宋锦身子猛地一颤,然后一股暖流在心间升起,氤氲不散。原来他是真的在乎她的。

她继续浸洗着毛巾,嘴角带笑的说道:“公子不必自责,其实,奴婢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还要感谢公子成全呢。说真的,奴婢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风风光光的穿上嫁衣,坐上那所谓的八抬大轿。这辈子只要能远远瞧着公子,就已经很满足了。同样作为醉青楼的花魁,能得到下一任山城王的青睐,奴婢自知要比之前的姐姐们幸运太多。世子殿下,请洗漱吧。”

说完这话,宋锦转过身,从一侧挣脱了李一白的怀抱,把清洗好的毛巾递了过来。

然而,李一白没有去看毛巾,而是愣愣的看着宋锦此刻早已经湿润的眼眸。

(未完待续)

过稿作者: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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