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嘀嗒、嘀嗒，秒针跳动在纯白色房间里，洞窟般有回音。

“看到它了吗，这是哪天。”穿白大褂的女士端坐，视线透过镜片像在凝视一件雕塑。

孟玲意识像陷落进棉花团，安静躺在放平的躺椅上。深色枫木办公桌上钟表嘀嗒，不知是有意无意放在那的，总之它也促进了催眠。

孟玲嘴没怎么动地说，“两周前。”

已经是第三次来，但孟玲对催眠的感受还是很奇特。像是酒精，能对日常生活暂时麻醉一次。她很少喝酒。该说不说，虽然对这种体验有不少担心，但期待也渐渐多了起来。

心理分析师推了推眼镜，凑近了些，“还是那本书吗？”

是猫。

事情从一个半月前开始。孟玲如往常日复一日上班，就像其他上班族那样。起床、梳洗、化妆，公司楼下便利店买八块钱的早餐。好像也渐渐忘了分手的事情，连她闺蜜、同事都有点诧异。毕竟这半年她的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最开始那段时间，她请假或下班在家，闺蜜不敢离开半步。如今忽地像变了人，以至于别人都私下讨论她是不是失忆了。

这天，孟玲收发完最后一份邮件，大概六点半。她去楼下的披萨店吃饭。菠萝披萨是难免不正宗的，但有时候也不见得正宗才合适。自然而然就好嘛，她想。然后余光瞥见角落的那家“树枝国”书店。平时也有看到过，但今天吃着披萨，端详它确实感到点不自然，像之前从没看过似的。虽然之前确实没进去过。分明是面向大众的书店，店招却挂着藤蔓，门框是仿造的树桩，看起来更像孩子的游乐场之类。

孟玲感觉也没事情做，不如逛逛书店。用湿巾擦了擦嘴和手，拎起挎包，走出披萨店。

从书店门悬挂的藤蔓之中走进去，简直像要走进原始森林。孟玲对自己莫名的期待感感到一种幼稚。里面的空间竟出乎意料的大，看起来品类很齐全。但从内部布置来看，她还是没搞懂这跟风格怎么搭起来。可能是老板的非洲旅行情结或爱看动物世界，或者哪个秀逗新人设计师说服了品味自视不凡的老板。

看起来工作日店里顾客不多，目及只有四五个。穿围裙的店员在“园艺杂志”书架旁整理着。她走过去，“请问最新小说在哪个区域？”

店员有礼貌地指了角落方向，解释了一阵。看起来像是要经过漫长的跋涉，翻过几个山坡顺便摘点野果似的。这大概是此书店像森林气质的地方。实际上也确实走了一阵。

新出的小说无非是言情居多，孟玲都不太想看。这或许和最近经历无关，她总觉得那些虚幻。“或许正因如此感情才不太会处理吗。”有时也会这么想。

被封面吸引，她却先拿了旁边旅行书架上的一本游记，作者去南亚旅行，感悟挺多，风景独特，像是能带着读者开悟。然后又翻了下最近的小说，好看的也有，封面的审美都挺不错，可以做社交平台背景页。但是总觉得旁边有什么在吸引她，让她心通通直跳。与其说慌乱，不如说期待和紧张。

奇怪，大概是什么小说的封面的缘故。总不能是空气有异常。她四处扫视了下，花花绿绿封面大同小异，没什么感觉。她朝那种吸引力方向靠近，心跳咚咚得更加速了，但是也没什么发现。

可能是累了，她想。找到旁边的桌椅区坐了下来。

店里有卖饮品，她走过去要了一杯抹茶奶绿。拿着旅行游记看起来。奇怪，总觉得有什么在看自己。难道心理出问题了吗。她环视，并没有人看向这边。

紧张没有打消。就这么三分钟，她大口匆忙喝完，站了起来。她决定一定要找到原因。毕竟接受过理性的科学教育，她并不相信太多玄学。她把包放在胸前捂紧，朝那个方向走过去，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咚咚……咚……越接近那片地方，心跳就越快。已经像短跑冲刺之后。她扫视封面，视线终于无法避免地被拉扯、往黑洞般的一处吸引过去。面前的原来的书架上，赫然出现一本新的书籍。脑中“嗡”的一声。她并没注意到有人过来整理。

那是一本暗灰色的书，并不显眼。封面是城市楼群和猫的黑色剪影，普普通通，书名叫做“猫的天空城”。很奇怪的名字，看起来像是童话书。更神奇的是，碰到书之后，心跳立刻平静了下来，感觉也空前舒适。

她拿着书走回座位，准备好好看看这本书。

“然后呢。”心理师凑近轻声问。她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半小时了。

书封写着“成人必读”之类的。孟玲打开书，好像是外国作者写的。总之开篇是一个叫尼尔的男孩，偶然吃了一种糖果，进入了猫的城市。有点像“绿野仙踪”的拙劣仿作，看起来有点无聊，玲怀疑是儿童故事，甚至感觉越来越困。尼尔走到猫的王国，认识了叫杰克、凯伦等等的几只猫，共同探险，要去打败灰狼之类的。看到这，孟玲终于忍不住困意，趴到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叮铃……心理师智能手表小声响了。

“醒醒”，她轻轻拍孟玲。孟玲没有反应，像是沉入到很深的睡眠之中。“醒醒……”稍微用力，看起来也没有效果。心理师测了下她呼吸，还算平稳。

经常有客户会沉入睡眠。毕竟这是生活中难得的彻底安静的时间。客户会关上手机，完全沉浸在安静之中。一般这时，心理师会动了恻隐心，让他们好好睡一觉。但孟玲的情况不同，心理师遇到了谜题似的阻碍，重重迷雾中无法判断方向。她甚至有了低落，每次都期盼取得更多线索。

她又用力摇了摇孟玲，玲沉睡得仿佛陷入昏迷。关键时刻，她还需要孟玲回答些问题。她叹了口气，现在看来没办法。

在书架后面……雾气弥漫。书店怎么有浓雾呢。猫。雾气中，一只猫跳了出来。不对，是蹦了出来，像人一样。

猫鞠了个躬——“您好，我叫尼尔。”

孟玲并不惊讶似的。“你好。” 猫问了下是否可以坐，她点头后猫也点头致意，坐在了对面。

玲用手托着下巴，打量尼尔，“你不该是杰克、凯奇什么的吗？”

“嗨，那都是作者乱写的。大概是他记不清楚了吧。”尼尔猫笑了下，看样子也是很自然的解释。

“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尼尔没有说话，站起来往旁边指了下，玲才发现书架旁有一个门。“是邀请你讨论事情的。”

玲站起来跟它走了过去，像乘地铁那么自然。打开门，玲和尼尔几乎像是被吸了进去。然后是隧道一样急剧穿梭、变形的画面。瞬间的光亮让人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这里像是欧洲哪处城市，到处有城堡、塔楼。天气很晴朗。尼尔看看孟玲并等待她的惊讶，没有收到反馈。尼尔稍微耸耸肩。于是他们很平常地走向尼尔猫的工作室。

桌面上有个图纸，“你要先拿到这本书，然后交给一个叫林恩的男子。这样就能打败灰狼。”尼尔猫胸有成竹。

“等等，这一切有点太混乱了。”孟玲用力梳理这一切经过。她仔细回想书中的情节——

猫发现了悬浮石，于是千年以前乘着热气球，在离地三十米半空搭建城市。

天空城逐渐壮大，猫的数量逐渐增多了。狼群生活的场所被浮动徘徊的天空城遮住了阳光，变得潮湿，同时很羡慕天空城的生活环境，又对这么多猫垂涎。

灰狼詹姆逊发现用铁矿石碰撞可以消减悬浮力，带领狼群向天空城的地基投掷。

差不多就是这样。尼尔猫点点头。孟玲挠挠头，“林恩又是谁。”

“我们边走边说。”

玲和尼尔猫走了很久，穿过一片片丛林，来到了天空城边缘。果然，地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河流。天空城在大地投下无边的阴影。然而站在这里跟站在楼上往下看并没差别。

他们登上一个热气球。玲终于被眼前景象震撼。这个天空城像是一个硕大无边的飞艇，极缓慢地游弋在大地上空。地基是倒的山形，最底部离地面却只有十余米。

“不会撞到山吗？” “我们用蒸汽机和风扇引导天空城飞行方向，目前形成了很好的路线，用机器可以自动在路线上循环。对于季风影响，只需要定期调整一下就可以。”

孟玲感慨于这宏伟漂浮城市的奇迹，决定要拯救这个属于猫的天空城。

回到了地基上，孟玲回想起交给她的“任务”。

“确定要我找这本书？……理性与辩证修辞。”好像是哲学类的书，完全看不懂那种。真不明白为什么找这本书。

“是的，无论如何请一定找到。”尼尔猫首次这么严肃地说话，加重了语气。孟玲也不自觉地认真起来。

“没问题。可是在哪呢，就在那个书店？” “没错。具体在哪要靠你去找了，总之这对你也是意义重大的。我们根本没办法触碰那些书籍。”

想不明白也就不用想了。孟玲只好点点头。

呼了一口气，尼尔猫恢复了以往诙谐的神态。“没问题吧？”

嗯。孟玲点点头。尼尔猫把爪子伸到孟玲面前，“看这里”，打了个响指。她醒了。

孟玲不知在书店桌上睡了多久。

夏日天色暗得慢。但等她醒来，天色已经昏暗了。店员应当是不好意思打扰。但她看见店员已经在收拾、清洁。

她纳闷自己怎么会那么困的。刚才做的梦也如此离奇，简直像幻觉。难道是喝的东西有问题？她环视下，并没有异常。只是书店快关门了。

“啊！”一个女生叫了一声。旁边有个同事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两人还朝这边看了下。

孟玲假装没看到，实际都观察到了。她还是没办法不在意，转过身看了看他们，为何要躲藏自己。发出惊讶的那个女生眼神立刻躲避开。

孟玲心想，她一定是跟自己有话要说，于是想起身走过去。却发现身体有点无力。两个店员却走了过来。那个男店员是给她做饮品的那个。两人先是一直道歉，男店员小声对她说，“实在抱歉，我做饮品的时候弄错了杯子，她把感冒药弄洒了就装在了新的纸杯里。” “是刚拆封的非处方药，可能有促睡眠作用，您应该没事吧？”女生非常道歉的样子。

孟玲感觉无语，但除了让自己睡一觉，并没有其他影响。她擦擦额头的汗，对两人说没什么事。有点气是真的，但好歹也解释了忽然的困倦，还有那么长幻觉般的梦。倒释然了些。

离开书店前，她忽然想把那本书买下来。店员却出钱把书当作赔礼给了她。

她把书放在家里沙发上就忘记了。就这么过了几天。一个周末，孟玲听着古典乐，又看见了沙发扶手上的这本书。她忽然想起尼尔的“任务”，猛地一震，但怎么说那都是梦境，不能当真吧。这让她有点恐惧感，但还是想看看这本书。

她躺在沙发上。古典乐合集播放到了柴可夫斯基的“壁炉边”January—At the Fire Side，音响传来阵阵声浪，孤独的气氛却像是又在召唤睡眠。她从之前看到的章节读起，琴声旋转、环绕，像是云团编织成茧，将她渐渐包裹。气氛越来越闷热。她又陷入了沉睡。

还是在热气球上。眼前的空中岛已经破烂不堪，地基有大块大块的破损。上面的建筑也不少倒塌，各个角落在向地面掉落碎块。热气球渐渐靠近天空城。

“拜托了，这真的很重要。我也不懂修辞学、辩证之类的，总之这本书就是很重要。”尼尔猫把爪子碰到一起连连抖动，“大概是我没说清楚。你要找到林恩，把书交给他做成回旋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住天空城。它现在破损太过严重。移动偏离很多，上次差点撞到山上。”

做成回旋镖？书要怎么做成呢。孟玲百思不解。但是看到这一切景象对比，还是感到很惭愧。

“好的，我这次会当真。一定会尽快找到书和林恩的。”虽说现在更想醒过来，但猫的请求非常诚恳。

尼尔猫又鞠了躬，然后将爪子举到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嗒”，玲陷入沉睡。

总之，醒后，孟玲就到书店去找书了。她感到越来越强烈的疑惑——如果这是梦，为何如此有逻辑和清晰。她还是不相信这些。

她只是想试试，是否真的有这本书。想试试罢了。周末店里的人很多。之前那两个店员不在，大概没轮到班。

“唔，哲学书籍……”玲咕哝着，就去找这个区域。没一会就在生活指南类别旁边找到了。满眼全是相似的，看不懂的深奥词汇……黑塞尔、玛尔德林、康奈……纯粹理性批判、形而上学、逻辑学、存在理论、辩证分析、理性发展史解析……

店里响起了蓝调，歌声安静诉说，电影结局常用的那种。玲感觉眼前仿佛有片尾人员名单飘过。对了，辩证、逻辑学，应该是这两个分类。她在两个分区一栏栏顺着找，侧边没有书名的就取出看下。

在底下第二栏，她看到一本深蓝厚厚的书，书名正是“理性与辩证修辞”。她不敢相信，也不敢再确认一遍书名。她闭上眼，竭力控制住剧烈颤抖的手，把书拿了出来。书格外的重，一只手举起来会颤抖。

玲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她不相信什么玄学，这是不可能的。

再次深吸一口气，她不在乎旁人是否看到冥想修炼般的自己。她确信此刻是清醒的，绝对不是梦境之类的。“呼——”，她呼出声，漫长的一口气。

缓缓睁开眼，书面上赫然写着“理性与辩证修辞”。书封上有猫的黑色剪影图案。

现实忽然“咔”地断了线，理性开始晕眩，陷落进蜂蜜般浓稠的幻觉里。这绝不可能——封面上那猫的黑影仿佛在微微动着，搅动着蜂蜜。

再次感到强烈的天旋地转。玲“咚”得躺在地上。

她模糊地看见，整个天花板在加速涡旋。之前没注意的是，在昏黄灯光间，竟然也装饰着藤蔓。玲感到人中处有点热和痒。她感觉来到了一片原始森林，藤蔓在延伸，逐渐垂到她耳边。她似乎能透过天花板看见碧蓝的天空，耳边有非洲斑马哒哒的跑步声。

天花板渐渐透明，她发现楼上竟然就是她的公司。这应该是幻觉，从两个方面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一是显而易见，除了时髦的登山景点，办公楼的地板怎么也不该是透明的。二是书店是底商，她的公司在七楼。

公司灯火通明，同事都在忙碌着。（这时有人影来到她旁边，似乎很关切的样子，但只张嘴听不见声音。）朝着自己办公区看去，她脑中又“嗡”的一声——那分明是自己。

那是另一个“孟玲”，她在办公桌前忙碌着什么，桌上厚厚的文件夹，她想必是在收发文件。不知道是此刻还是哪天。画面开始加速，那个孟玲就徘徊在办公桌和那个区域周围，模糊成一团轨迹，像是闪烁的火焰……天色渐渐昏暗……玲感觉自己涌出鼻血。天旋地转……画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冷。她渐渐朝下陷落。除此没有任何感觉。

现实中的视线边缘，好像已经有人在摇她。有人在掐她人中，她很想抬手拦住告诉那人这样没用。

于是第一次，她找了心理分析师。就是这位张女士。

心理分析办公室里，玲终于醒了。她身上盖着米色的薄毯子。窗外已经黄昏了，玲发现旁边的沙发上有个人，好像是张女士。

她看了眼墙上的电子表，时间是五点半。翻身离开躺椅，走到张女士身边，轻轻把她摇醒。

张女士说她不可能睡着，并且什么都不记得了。

玲深呼吸，“这常见吗？”

“很……不常见。”张女士坚决地摇摇头。“别想了。看样子不早了，一块吃个饭吧。”

玲略有诧异，但还是同意了。毕竟她认为张女士平时的分析很细致，多接触也许能解开些谜。虽然刚刚发生的事情又添了一件谜。但总体还算有进展。

走出诊所，街灯忽地亮了起来。天色并不很暗，但灯光点缀了黄昏，看起来更多了静谧。玲有些放松和释怀。

“那么，”张女士犹豫了一会，“那本书……”

“在我包里。”玲拍了拍自己的黑色挎包。

从那之后，玲也稍微看了一下书。似乎是讲理性的构成，逻辑学在修辞上的应用等等，但是完全看不懂。玲也只能白天午休时在咖啡店看看，毕竟封面的那只猫让她感觉很奇怪，她不想把书带回家。

张女士打住了话题，问她要不要去这间家常快餐店。玲说都可以。

两人点了盖饭、凉菜之类的。张女士问玲要不要一罐啤酒，玲愣了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最后点了点头。没想到张女士自己会喝点酒。对谈中，玲了解了张女士的情况，未婚，三十二岁，毕业后一直在这个诊所。在玲之前接触过几十个咨询者，但玲这样的属实少见。

玲透过玻璃墙打量外面。店外的车流多了起来，都是下班的人群。黄昏天空呈现琥珀夹带粉色，非常好看。光透过张女士的发迹也映出金色。

各种车像陌生行人一样，川流不息。

一辆面包车从门外经过。忽然，玲疯了般跳起来，把饭、易拉罐撞到了地上，满地狼藉。衣服上沾满污渍。

“怎么了？！”张女士喊道。

玲指了指窗外，然后跑着撞开了门跑出去。她朝着刚才面包车的方向狂奔，喊着“停下”。

面包车大概五六十迈的速度，已经在下个路口准备右转，快要驶出视线。

玲狂奔，紧紧捂着挎包。跑到路口后右转，面包车就在最远处下个路口。她继续狂奔、紧追，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面包车的刹车灯闪了两下，然后朝路边慢慢降速、接近。玲越来越近，车停了下来。

玲跑了过去，她看见那个面孔感觉很熟悉。但顾不得诧异。

“我是……来给你书的。”她剧烈喘息。

“书？”年轻男子摘下鸭舌帽，擦了擦汗，“您是哪位？”

孟玲打开包，拿出那本厚厚的哲学书。书封面的猫似乎轻轻在笑，玲的手感到了震颤。

她双手抖动着举起书，可能是因为跑得太累了。“就……就是这本。”

“哦，是这样。”男子释怀地轻笑一下，然后皱起眉，似乎更加疑惑。“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就是你吧，林恩。先不用管这些了！”

男子打开车门，请她上来歇一下，他要找找笔在哪。

林恩说他哲学系毕业后，就一边做着翻译，一边在家里的快餐店帮忙送货。这本书是他一年前接下翻译的，还很不成熟。

他找到了笔，打开书封，“签在这里可以吗。”他发觉玲一直在凝视着他。平时很少跟漂亮女生接触，让他很有些不安。“可……可以吗？”

“听着，”玲恢复了呼吸，“我不是来找你签字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车上的音响播放到一首迷幻摇滚，经典fuzz音色仿佛被热浪裹挟更添了躁动。冷气开得很小。从车窗吹来阵阵热风，但也能带来些许凉爽。

林恩睁大双眼，凝视着玲的瞳孔，一时语塞。他急促呼吸着。那小巧脸庞上的瞳孔，似乎要把他吸进去。摇滚的电吉他失真逐渐增大，散乱却有序的鼓点敲击着，似乎渐渐把思维和现实搅混。阳光越来越强。悬在远方天幕上钨丝灯般的太阳，此刻变得好大。一切越来越亮，亮成了一整片纯粹的白色……

两人已经来到了天空城。尼尔猫站在旁边，高兴蹦跳着。旁边还有一群猫，也在拍掌。

玲看了看林恩，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这倒让她颇有些纳闷。

“玲，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尼尔跑过来，毛茸茸的手握住玲和林恩。“谢谢你们。”

玲举起那本书，尼尔猫赶忙躲到一旁侧着头看，似乎又好奇又怕似的。远方似乎一直在有轰隆隆的声响。

几人走过很长的街道，两边的建筑残破不堪，几乎可以说是断壁残垣。然而其中都有猫在生活的景象。

“哐——咚……”几声巨响传来，整个地基仿佛都在颤抖。四周的建筑都落下灰尘。“他们……又开始了……”尼尔猫叹了口气。

来到高处，一个类似教堂之类的华丽建筑中。“就是这里了。”尼尔猫跑过去打开庞大的木门，门落下灰尘，发出“吱哇”的响声。大厅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台，上面画着各种星宿之类的图案，像是炼金术常用的那种。

“好了，就现在。”尼尔猫搓搓手。

玲把书放在了工作台上。林恩走到墙边，玲发现那里有一个壁炉般的火炉。不知为什么，林恩像是个机器人，一言不发。跟在车上戴鸭舌帽的那个截然不同。

“哐……”地面震颤，门摇晃得吱呀作响。尼尔猫蹲在角落，抱紧了身体像个毛线球。

林恩似乎对一切习以为常似的，拿起一根火柴点燃了壁炉，烈焰熊熊燃起。“就现在，”他忽地说话了，“玲，翻开书封，我们开始！”

玲没太明白，但还是打开了书封。林恩忽然把手伸进壁炉的火中，抓出了一把暗红的炭。玲诧异地愣住。

他狂奔过来，“啪”地把手拍在书上。然后又狂奔向炉火。

“快！翻开书的25页，看到‘知性糖粉是理性的基本食材’这段了吗？！”

“看到了！”玲也大喊道。因为她感觉到地面在摇晃，似乎就快坠落。

“把它撕下来，翻开532页，找到‘凡欲彻底知一物，吾必须知一切可能宾语’这一段！把25页按在上面。”

532页，小标题是康奈林特的哲思，玲匆忙但不失沉稳。“好了！”

林恩再次抓出一把暗红的炭，狂奔中，炭在风中闪烁亮红色，冒出丝丝蒸汽。他“嘭”地拍在书页上，两张纸瞬间烧黑，粘在了一起。林恩又狂奔回去。

整个大厅在摇晃，墙壁的石块咔咔作响，不断哐、咚地掉落大块的碎砖块。

“翻开164页，找到‘此路途绝不以概念，乃以通常经验开始’！”林恩几乎声嘶力竭。“撕下来，再找到654页的‘故若吾企图唯由纯粹范畴以思维存在……’！”

“好了。”玲又把两个纸页拍到一起。这时她才开始担心林恩的手。她听见林恩跑来时浓烟中咝咝作响。

如此反复，大概十七次。书已经面目全非，夹满了黑色的炭，纸页横七竖八。

“可以了！”林恩满头汗，急促喘息着抱起书，飞奔向炉火。玲怀疑林恩练过杂耍之类的。旁边的柱子倒下，林恩迅捷地躲闪过去。整个大厅已经歪斜。

林恩把书扔进炉火之中。火焰更加剧烈，朝外喷涌而出，像是浪潮拍岸激起水花。书本剧烈燃烧，变得通红不可分辨。

大厅上的碎石不断落下。尼尔猫飞奔过来，把玲扑到一旁。一大块大理石砖落在玲刚才站的工作台旁，“嘭”地碎成雾一样的粉末。

“好了！”林恩用铁棍从红色的炭火中勾出了一个回旋镖。那回旋镖从红色渐渐冷却成暗蓝色。“就是这个。”他拿着回旋镖举起来，眼中满是欣喜。

“快，我们快跑！”尼尔猫大喊道，朝林恩挥手。

林恩反应过来，迅速朝门口跑去。他们狂奔从正在倒塌的门中冲出来。“轰隆”地，整个建筑倒塌下来，化作雾中高耸的废墟山丘。他们跑到了空旷的地方。天空城的地基仍然不断震颤，摇晃。

尼尔猫带他们跳上了热气球。在远处大地上一个方位，远看有石块在空中飞舞，划出弧线不断撞击着天空城的地基。地面上像是有投石车之类的机械。

“就是他们！”尼尔猫激动得一拍手。“恶狼威尔逊，我们不能离得太近。”

没问题，再近些吧。林恩操控热气球更近了些。

尼尔猫举起望远镜，“是他！灰狼詹姆逊！”两人接过望远镜，看见狼群中为首的是个巨大灰狼，此刻正在指挥着投石车。

林恩点点头，深呼吸，“好了，结束这一切吧。”

“这么远，确定可以吗？”尼尔猫有些担心。

“没问题。”林恩转向玲，“玲，一起来吧。这必须要两个人类。”

玲将信将疑，握住了林恩手中的回旋镖。她感到林恩在颤抖着，回旋镖非常重，但莫名有书的质感。林恩的手渗出了汗。如果被发现，他们的热气球必然会被击落。

林恩给玲讲解着投掷的方法，从身体右后侧距中轴线四十厘米处，朝斜前方抛出，要瞄准哪里，从何时开始撒手等等……这么远的距离，想来击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玲虽仔细听，但心里几乎已经放弃。

“就当试试吧。”林恩似乎看出了担忧，点点头，又似乎在劝自己。“很多事如此，不试怎么知道呢？”

就这么反复演练了十几次。他们决定了，倒数十秒就要撒手。

深呼吸之后，两人把回旋镖举到右后方。十……九……远处的夕阳在地平线上高悬着，天空有几朵琥珀色的云。七……玲听见了鸟叫声，她之前从没注意过。原来这里也是有鸟类的。

五……四……竭力保持镇静，心跳还是打响了鼓点。玲屏住呼吸，几乎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或者有什么其他原因停下行动……

三……投石车还在开动着，石块接连撞在天空城的地基上，整个天空城在震颤。轰隆隆的巨响接连传来。还是要这么做的，铃想，一定要做的事情。

二，一。“咻——呼——”回旋镖似乎自己挣脱了手，划破空气，发出巨大响声，周围的空间似乎都变形扭曲了光影。它边缘呈现棱镜散射出的彩色。

回旋镖朝远方迅速飞去，划出微弯的线，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一个黑点。

玲恢复呼吸，“确定可以吗？太远了。”

“没问题。”林恩非常确信的语气。玲接过望远镜，看向最远处地平线上的狼群阵营。

回旋镖在远处划出一条极细的弧线，以90度角的方位飞向狼群中。

终于，急速地飞向了巨大的头狼，以极快的速度击中了他。头狼被击飞在半空中扭曲变形。尼尔猫狂烈地欢呼着。

忽然，那里四射出强烈的光芒。回旋镖仿佛瞬间消失了，和头狼一起熔成光团，又四溅开来。

周围的响声渐渐模糊，只有鸟叫声越来越清晰，变成了一种交响曲。

光线朝四周迅速飞散，覆盖了大地、丛林。

一切好像被水打湿的油画。玲的意识也渐渐模糊。

醒来，额头是吹冷的汗。

玲还是在车里。眼前是黄昏亮着路灯的公路，最远处的太阳几乎就要沉入地平线。窗外的树梢上，不知名的鸟群在轻啼。

旁边听到了呼吸声。她转过头，戴着鸭舌帽的林恩也歪头沉睡着。她发觉自己蓝色短裙有大片水渍，手上沾满水，而书已经不见了。

四顾之中，她瞥了眼后视镜，发觉后座有人。她迅速扭过头，看见是白衣服的张女士也倒在后座上。她胸口微微起伏，衣摆处还有几点饭馆中迸溅的污渍。看来是现实了。

后来，所有人都说，玲的新男友似乎是她前男友的双胞胎兄弟。总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像是复刻出来。至于车上这段记忆，林恩是彻底丢失了。家客厅里的书封上，猫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城市的图案。跟谁说都不会信。

而玲却一点都不觉得林恩像任何人，内在外在都不像。人们于是更加确信，玲一定是失忆了。

玲后来去书店找那本哲学书。说出书名怎么也搜索不到，原来的地方也没有这本书。有次找到了书名一样的，封面却完全不同，没有猫，内容也完全不一样。她却笑了，有些事情诙谐就能够解释，不需要答案。

孟玲和林恩经常会逛逛书店，也会看看哲学书之类的。她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但林恩有时候会讲一点哲学。但是有些事情不需要答案。那本游记林恩倒也看得挺入迷。

就好像旅行也不一定是为了找答案，它本身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