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是这样的。譬如说,我也很喜欢鲁迅,但我觉得他的后期灰暗了点。
姜广平:为什么这样看呢?
北村:他以他的眼睛清楚地洞悉了真相,但是,他的内心缺少安慰。我们反抗、反对或者否定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们要站在一个清晰的价值立场上和位置上。这个位置我觉得应该是一个被安慰者笼罩从而得到安慰的位置。这样的话,我们的内心就会平静,一种被安慰后的平静,这是一种欢乐。鲁迅的内心并没有欢乐。鲁迅是一个重要的作家,但他的内心充满了恨。恨是他的语言方式。
姜广平:这就是你刚才讲的“灰暗了点”的意思?
北村:这个时候鲁迅的内心堕入了一种极度的痛苦中。这个时候,他的随笔犀利而深刻。但我觉得他的光彩不像我们在读西方大师时那么真切了。
姜广平:后期他没有小说作品了,所以在人的形象方面,他似乎远离了,走得远了。
北村:实际上,人类一些共通的特征,我觉得无论属哪一种民族哪一种文化的作家,都是必须给予关注的。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写出很深切的存在的感受,只对生活的艺术有一点肤浅感受,我觉得我是不会认同的,因为它没有从最深处感动我。
姜广平:你对先锋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是怎么看?
北村:你所说的传统文学是指什么文学?
姜广平:应该是风骚并存的东西,但更应该偏于现实主义文学吧。
北村:我觉得现实主义是一个很好的词汇,表达得很好。但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个词?
姜广平:为什么?
北村:现实主义让我想到我们所面临的某种当代性的问题,以及我们所接触到的某种现状。但我们肯定是历史地存在着。
姜广平:历史地存在着?
北村:对。它集中表现在当下的我们的境遇。这不仅是事实层面的,也有当下存在的精神性的迷惑。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们都没有当好严格的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这种写作是最艰难的。因为人可以在写作中找到最轻松的逃路,然后沿着这条路逃逸。但人家还把它称之为文学、优秀的文学。然而是不是呢?这基于作者对于艺术的态度是什么,他觉得文学是那样的他就写成那样的。作家与作家的区别我认为就在这儿。这是我的基本态度。
姜广平:其实,《公民凯恩》这样的作品是完全可以看作是现实主义的。或者说,你后来的很多作品都可以看作现实主义。
北村:我的作品内在的东西都是一致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写《公民凯恩》的时候,有一个朋友对我说,北村村,你为什么不写一下现实主义作品?我反问他,你说我在写什么作品?我不知道他指什么。后来我终于弄明白了,他是指现实生活题材。我觉得这其实是选择载体的需要。但我觉得我也有必要选择当下的生活现象作为载体。
姜广平:当下的生活现象不是现实主义吗?或者说,现实主义不包容这一点吗?
北村:这个不重要,绝对不是写了当下的生活现象就是现实主义,或者说作品有当代性就是现实主义。
姜广平:《公民凯恩》其实与你的很多作品一样,都在揭示人的生存状态。我说过,在先锋作家当中,在这方面,你还是独树一帜的。这是你的可贵之处。
北村:不是因为你写了酒吧,写了城市景象、城市人群,然后你就可以说你写出了当代城市的真实体验,并不是这样的。你要永远围绕人的状况、人的精神状况,写出你在当下现实里面是怎样的一种内心经验。《公民凯恩》只是题材上有区别。后来我写到他出走。如果按现实主义的方式写,写到出走之前就行了。
姜广平:你想解决问题了。但我觉得后面是作者与作品在抢了。
北村:这怎么理解?
姜广平:到了后面作者站出来了。陈凯恩是想从同学那里得到什么的。可同学让他很失望。我读到最后也很失望。对那个气象站的同学失望。这好像是你的一种故意。
北村: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是有这么点意思,我是在故意表达我的思考。不过,后面有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姜广平:记得,你说是那个叫释弘悯的和尚的诗。
北村:当时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很震动,我觉得那个人是多么痛苦。他说,我像个抹布一样,还没有把别人擦干净我自己就先浑浊了。这就是一个人在追求理想境界时遇到巨大障碍时的痛苦。这种痛苦与一般人的痛苦不同,有很内在的内容。
姜广平:这又回到我们原初的话题中心了,这个人内心没有安慰。他的手淫很恶心,但很无望。
北村:巨大的绝望也能带来一种奇怪的平静。但这种平静没有快乐,它以虚空为特征。有些人因此就遁入玄学,有的人则在物质世界里面的肉体狂欢中找到瞬间的快乐。真正的真实的永恒的快乐,值得我们去探求。我们的作品得把这些重要的问题表达出来。
姜广平:我明白了,这里面有着你的关于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根本的区别。现代主义重于挖掘并努力解决,而现实主义则重于展示,它提出问题,但不能解决问题。
北村:现代主义作品也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