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洁背起简单的行李包,跨出了加来鞋厂的门,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这三个月来,曾经住过的宿舍,工作过的厂房,迷茫的想着明天,就要去到广州,那一个像梦魇一样恍惚的城市……
1990年的夏天,汶洁接到了又一年的高考成绩单,看着这样的成绩,她终于在重读高中的噩梦中挣扎出来了---在今年报考的自愿中,第一所去年高考以全市第6名的成绩考取的学校,今年重考却以专业课的怯场而草草了事,而第二自愿的广州警察学校,只差三分没有到录取线,看着又辛苦一年后的成绩表,她失神的跌坐在家门口的小院中,茫然的回想去年高考的状况。
去年的她,考完试回来后,轻松的像个云雀,所有的80年代的流行歌曲,在她学了三年民俗唱法的清亮的歌喉中全都会自动流淌出来,因为专业的成绩是很快就在学校的校长中知道,她考了一个全广州市范围第六名的专业课程,而这种师范学院是她们这种广州的农村户口中唯数不多能考的对口学校,而正规的学科成绩也不难过关,期待着拿录取通知书的她,期待着读上大学的她,希望把家里所有的农活,重活都干完,好让家里人在她去读书的时间轻松些。
可是,当学校的校长去教育部门帮她取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回来只带来一个闷雷般的消息:录取她的通知书被神秘的改了另外一个她的同班同村的同学“凤凤”可是,很奇怪的是,“凤凤”的档案和汶洁自己的档案一模一样,校长翻过看了一下,在家庭背景拿一栏里,从父亲、母亲、姐姐都是汶洁的家属,而“凤凤” 的家属根本就不是跟汶洁的家属重名的,在一条村子里,大家都很清楚的呀。可是校长说,没有办法,因为不是你的名字,所以录取通知书就没有了,围过来听消息的家人,好像都一下跌进了冰窟一样,再三的谢过校长,送走他后,汶洁的家里人都吃不下饭,家里人都清楚,为了这个高考都付出了什么。而整整两天,汶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法吃睡。这样的消息,重重的击倒了她。
过了三天,凤凤家来人请吃饭,把村里的同班同学都请了过去,而后凤凤很开心的在同学面前宣布,她考了XXXXX学院,原来以为没有希望的,结果后来她爸爸用今年农场的所有收入共5000大元,找到了我们镇的教育办负责人xxx,然后就搞定了可以入学,她终于可以上大学了……,汶洁看着凤凤脸上堆满的笑容,看着她那乐不开支的样子,感觉好像有很多的闪烁光芒的利箭,从凤凤笑弯的唇檐中飞溅而出,直直的插到自己的心口中,那种感觉,好像被烧伤,又好像被冻伤,很痛很痛……
从那个欢乐的场合逃离后,汶洁已经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档案为什么会是凤凤的名字了,失神的走回自己的屋角,看着自己家围墙上剥落的石灰层中展露的泥砖,眼泪很不自觉的,在眼中打转,这种前几年自己用双手跟老爸一起,打起来的泥砖,已经又在岁月的洗礼中,把颜面裸露在风雨中了,而从凤凤的口中传出的5000千大元的话,不断地敲打着汶洁的神经,这样的钱,在当时的广州郊区农村中,已经快可以盖好一层100平的楼房了。而乡下的小孩,谁不想住进崭新的楼房中呀,可是,她现在的一家7口,就只能挤在两间泥砖的土房中,更不要说5000元的数目了,这样多的钱,在当时的汶洁眼中,连见都没有见过。
如今,一年过去了,当她又一次回到失败的临界点的时候,声声在耳的,依然是那在凤凤口中喷涌的5000大元的字句,依然回响着……
汶洁又一次看着这张重考的成绩单,快要喘不过气的气门又开始幽幽的作痛起来,她没有办法呼吸,只能静静的,轻轻的把脚合并起来,形成一个下蹲的弯腰姿势,要好一会,才能舒缓回过气来。而这种痛的来源是去年夏天,为了能重返校园,她只好咬着呀,去镇上唯一家凉果厂的晒场挣学费,一天5元,扛那些从盐池捞起来后放到晒场,然后每天都要用麻袋回舱带盐粉的话梅袋,按照当时连盐加没有晒干的话梅,每袋最少的都有150斤重。在很多年后,当她得知自己的这种痛是扛重的东西扛出来的内伤时候,每每回想起来,就像一把盐沫,时时像现在一样,总有新的伤口等着来撒。
就在这年的夏天,在读书的绝望中挣扎的夏天,汶洁接到一个初中的女同学的邀请,去家来鞋厂打工。这个同学,读完初中就没有继续上学了,在这样的乡下,其实很多的女孩子都这样,而且,她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干,在鞋厂的针车部门还当了个主管。在大学梦彻底破坏的这个时候,汶洁接受了同学的邀请,拿起几件常穿的久衣就仓促的走向了打工的路子。
加莱鞋厂,就在他们生活的那个小镇的边缘,离开家也并不遥远,只有 10公里路。汶洁按照入厂的程序办好了手续后,就在同学的引导下见了台湾的老板,奇怪的是,这个台湾的老板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安排到汶洁到厂的某个部门中上班,而是带着汶洁先去厂参观了一圈,然后问汶洁几个问题,当汶洁都按照自己的想法一一回答后,台湾老板作出了一个让汶洁感觉奇怪的决定,他让汶洁当厂务的助理,协助厂长,安排鞋厂的大小事宜。而那时候的汶洁,并不知道,这样的职位又会给她带来什么。
就这样,汶洁开始了一个全新的厂工生涯,第一个月,老板开出的条件是250元的试用价。
可是工厂就是工厂,每天,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潮涌进厂房,然后在里面一呆就是一天,加上晚上的加班,就只有中午和傍晚吃饭的时候能出来透透气,在生产线上,汶洁开始学习习惯闻那些皮料的味道,学习闻那些自己肠胃翻滚,头晕目眩的从流水线上的喷出的鞋胶的味道。在半个月后,就工厂的状况,汶洁整理出她个人第一个关于加莱鞋厂的管理规则和人员管理工表,这样一来,台湾的老板非常的重视和开心,把她的薪水从250直接就升到了300,还非常信任的把一个重达6斤的“大哥大”交给她管理,那就意味着厂的那些进出单,收发货全部在她的管理范围。
可是,这样一来,汶洁却被一些只活在这个小圈圈里的人、要在这个厂区往上爬,然后又没有能耐的人盯上了,有几个男的在厂里相当于主任级别的人,放下了狠话,要教训她!还没有任何涉世经验的汶洁,好在有同学的及时通知和在当时厂长段姨的帮助下,度过了这一劫难。
就这样,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汶洁总是在非常的忙碌中度过她第一份工作的三个月,出货和收料工作,总在半夜的时分执行,白天,她要担负起整个工厂的流水线检查和所有员工出勤的检查,还要看看那个部门确什么,需要怎样调配,甚至,有时看到一些岗位忙不赢的时候还会前去帮忙……
汶洁以为,生活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了,在难得的闲暇,她会独自一人坐在厂区前的围栏空地上,对着苍郁的田野,看着低飞的泥燕,对着斜阳而自然自语,她多想去圆自己的大学的梦,她多想去告发那些悲俗而恶劣的夺去她上学机会的人,可是,自己的父亲,自己姐姐,也都是在这个人所管辖的下属小学里教书,如果去告,那老父和姐姐的工作就难做了,天底下,本来就没有给穷人走的路的吧?汶洁茫然的想着这一切……
就在所有的东西都好象是理所当然的时候,生命总会给你一个又一个转折的,因为这就是人世路。在9月份下旬,在鞋厂工作快满三个月的时候,汶洁又一次看见了校长,校长直接来到工厂找她,说有一个技工学校,在一些高考下榜的同学中挑选了一些成绩比较高分的去选读,如果汶洁愿意,校长可以把它推荐到这所学校里读书,但有个前提就是,食宿要自己负责,学校不负责。能再有书读的愿望好象海市蜃楼般又一次被扯上日程,在短暂的思考后,第二天,汶洁跟台湾的老板提出了辞呈,尽管老板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投资在别的地方开一厂,专门请她打理的美好前景。
就这样,汶洁结束了人生中第一次步入打工行列的脚步,掩埋了大学的伤口,带着梦样的希冀走进了广州这一座让她以后安身立命的城市。
而随之而来的“城市”生活,只在梦想和地狱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