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躺在那里,躺成一个‘大’字。”
我听说,他的太太是这样跟警察说的。她对警察说,她走近后直觉是:他死了。他死成了一个“大”字。
我知道他出事是在他死后第三天,他的秘书按照他太太列的名单一一通知下葬时间。我在心里“啊呀!”叫了一声,我们三年没有联系,没想到来了这样的消息,还有,虽然现在不合适,不过我还是惭愧地想到曾经借给他一些钱。借钱之后这厮就渐渐少有联系。
我在他下葬的前一天傍晚飞到他所在的城市,天气很好,早秋的夜很凉爽,我看着窗外的夜景想,等我老了或许我该搬回来住,若不是海城大学待遇优厚,离开故土谋生并没有清晰地写进我的规划。
我准备躺下时,看着屋子中间这张大床,忽然想起那个“大”字,对啊,他睡觉时总是摆成那个样子,占据整张床,舒服地打着鼾,我要么把他推开,但大多时候他又摆回原来的姿势;所以要么整晚缩在一边其余的部分都让给他,还好他就那个样子一动不动,睡得老实,即使烂醉也只是睡。单身时愉快的混乱时期,还真是悲催人生路上最珍贵的好日子。
他从小就那个德行。我们是真正的发小,虽然不是一起长的头发,但是其它的毛是看着从无到有长起来的。他胡子坚硬浓密,肌肉发达,我身材修长,灵活矫健,我们很高兴不会为同一类的女人反目成仇,其实是我在竞争之前辨明利弊,我默默地等待着那个女人不堪忍受盘踞一角的夜晚离他而去的消息,结果这厮自行谢幕了。
我躺在床上摆成那个“大”字,这姿势真TM霸道,他这辈子大概只是在娘肚子里时才团成个圈圈。这睡相的人,肯定睡得踏实,舒展、泰然。
夏悦说他就是那个姿势死的,救护车来前已经没气了,医生诊断是心梗。他们都还年轻,年轻轻就得了心梗,剩下这漂亮女人给人太多联想。
像他们这样学生时冒着风险谈恋爱,又终成正果的不多。想想他也算是幸运,死的干脆不受罪,有原配送终,不错了,早点就早点吧。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我忽然支起半身,问自己:“心梗死得很舒服吗?”是不是应该捂着胸口卷起身体、铁青面目扭曲?啧啧啧,哎!先睡了。
我摆成“大”字睡下。
2 墓地
墓地在北郊的一个山坡上,大大的,周围有空地,在陵园里算是上等的,肯定很贵。墓碑也很大,刻着“我最爱的人”,不知多年后是否会再次挖开,再刻上落款:“彼此”。
他这有钱人死了动静也大,来送的人不少,黑压压排成长队,花圈、鲜花摆得到处都是,想必那个秘书打了好几天电话。
这种送葬,你基本看不到悲伤,大家保持官方那种严肃的表情,偶尔有几个不常见面的,热情寒暄两声后立刻回到沉默不语,能想象他们出了大门后欢快的笑声。
夏悦还那样没变,有了中年人沉着的神态反而更增添了魅力。一身黑衣,站在亲属最前面,宁静中带着疲惫,我还能看出一点隐藏的焦虑,她时常抬眼看远处,似乎等着这场不好看的戏快点结束。当然,我也不能断定是不是加进了我自己的心情。
我们很熟悉,所以多安慰几句,她的眼泪也围着眼圈转了转,说婆婆不久前去世,公公现在躺在家里起不来床,所以没来。我说:“一个人操办这件事,很累吧?回去要好好休息。”她说:“也没有,老公的弟弟一直在帮忙,噢,还有尚医生也在。”她告诉我,他生前一直找尚医生看病,已经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他的弟弟喊我一声“哥”,我们拥抱一下,他说:“哥,你说我妈刚走,他又这么突然,我爸哪受得了。”我劝劝他天有不测风云之类的行话,心里一直瞄那个医生。
医生都一样,有一双干净的手,一张干净的脸;也像很多医生一样,不高不矮,保养得不胖不瘦。尚医生有一双好看的眼,会说话的深情的亮眸。
葬礼结束后,几个亲近的人留下,该流泪的流泪,该收拾的收拾。我也不由得洒下几行热泪,就此告别我跟他的岁月,继续过不再有他的生活。
对夏悦说回家多休息,我会再去看她,她并没有拒绝。我决定多住几天,有或明或暗问题时不常骚扰我一下,想找找答案。
3 约会夏悦
等了两天,我打电话约夏悦去看她,很懂事地选择了非正餐的下午2点准时到达。
进到屋里,意外地看见尚医生也在,他刚刚从桌子旁弯腰的姿势直起身迎接我,他的眼神在我的直觉上电击了一下,他有点勉强。夏悦解释说:"我在整理东西,我叫尚医生来,看看家里这些心脏病的药哪些他用得着。"话题就从这里开始了,切入得很自然,大家也不尴尬。
我问候了夏悦,又问起她的公公,她说自己身体还好,但老人不好,病得厉害,可能也不长久了。我接茬道:“小悦,叔叔遇到这样的事,痛苦可以想象。”这种片汤话,我不常说,所以一旦搬出来应付场面总是不自如。我叫“小悦”时,医生并没有吃惊的反应,我猜他对我已经早有了解。
我环顾四周,明亮的大厅宽敞整洁,房子的另一端,半开放的厨房分中西厨,用黑白瓷砖装饰,相当高雅;大约六米的挑空吊着一个四层的玻璃大吊灯,显得异常华丽;厅的一角有电梯和楼梯通向各层,猜不出有多少房间。这个家应该是有专人保洁的,我这个发小真是富贵啊。
我不由得赞叹,说:“这么漂亮的房子,真可惜他这么快就走了。“小悦笑笑,我问:”他走时,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小悦没搭理我,我却看见她和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她面对我低声说说:“他不是在家,那天他没回家,在,在酒店。”我有点吃惊:“嗯?”
她甩下头,似乎是下决心一样,说:“他,经常不回家,住酒店是常事。”说完,她立刻展开皱着的眉头,恢复淡如兰、幽香袅的气质。我了然了,故事,有故事,莫非是那个我认识的小姑娘,还是哪个我不认识的小妖精?“我是一早找过去的,就看见他,他那个样子。”她补了一句。
小悦沉默着,看自己的手指,我和医生都沉默着,脑子里一下子涌来的问题问不出来,那太唐突,太冒犯,等机会的。
强迫自己快速搜索,终于找到个话题,我小心地问小悦:“你的服装店,最近生意不会受影响吧?”其实我太想把问题问得更直接一点,钱,二百万快到期了,不会只有我记得吧,但是慢慢来,慢慢来。
效果很明显,小悦不看手指了,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说:“什么服装店?”想了一下,又看我:“你记错人了吧?我没有服装店啊。他跟你说我有服装店吗?”她摇头苦笑。
我去!我中邪了!这是要干什么?你走这么快,耍我?我瞪了会儿眼,回回神,说:“噢,那,那,这样啊,我记错了?大概是吧。我大概记错了。“
4 我的问题
我心里有点火突然窜出来,一时没控制好,转过头说:“对不起,尚医生,有个事我想讨教。”医生忙摆手说:“尚寻,叫我尚寻就行,别客气,您问。”
“那好,尚寻,是吧?一个外行的问题,心梗的人是不是心脏很疼,那时,是捂住胸口,还是摆开双手?是弓背还是摊平?”我有点激动状,声音稍微高了一点。
很好,他俩又对看一眼,尚寻才说话。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在我和她的脸上来回游移,讲话时摆动那柔软洁净的手指,“是很痛,很痛苦,但是时间不长,然后就会松弛,身体缓缓解开。”
我追问:“会卷起来吗?表情也是痛苦的吧?”“不一定卷,但是不舒展的。应该是很痛苦的样子,但但是不会保持那样的。”他的声音小了,心虚了。
我自语道:“摆在床上一个“大”字,很不寻常。”他俩没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是不是,医生怎么就断定是心梗呢?你们说是不是?”
“对不起,我是病人的主治医生,那天急诊室的死亡证明是我开的。他确实有很严重的冠心病。”
“他打支架了?”
“有的。”
“是我,我叫了救护车,又给尚医生打电话,尚医生是从家里赶到医院的。”
“我诊断,他应该是凌晨去世的,早上才被悦,噢,噢,发现。”
我发现,我们仨都很慌乱,都有点词不达意地说话。
我沉默,脑袋有点乱,挺乱的,是乱套了,我知道我被骗了,是谁骗了我,还是都在骗?
5 中年瘦男人
匆匆告辞出来,走到路边,掏出手机准备叫个车,这些豪宅环境美丽,但是人口密度小,公共设施都不齐全,购物交通很不方便,没有自己的车就麻烦了。果然,叫什么车都没有接单应答,回到酒店得租辆车用着方便,要是这死家伙不死就好了。正等着,一辆车“刷”地轻轻停在身边。
驾驶门打开,下来个中年瘦男人,站在门边,眼神露着犹疑,他问我:“您是博思第先生?”我点头称是,他客气地说:“我也是来看夏女士的。这里打不到车,我送您吧。”
我坐上副驾驶,车启动了。我问:“你在等我?”我这么直接他没想到,但是他只动动嘴,没有出声,一直看着前方,过了一会他说:“他们是不是也欠您的钱,您来为这事吧?过一阵来找她的人该多了,我就是想跟她确认一下。那笔投资今年年底到期,我担心会出问题,就来问问。”
“结果呢?她怎么说?”
“她说公司的事她不知道,她查查告诉我。”
我问:“什么项目?很多吗?”他快速地撇我一眼,说:“哦,看来没您什么事,我冒昧地等您,就是想打听下回款的事有戏没有,您不是他的发小吗?我以为您知道的比我多点。那笔投资很大,三年期,地段在城西,房子倒是完工了,早就说开盘一直拖着。”
“你们投房地产了?真有胆儿。”“是啊,当时他东拼西凑弄了一个亿,说实话,几年前,大家巴不得有钱都跟着他沾点光。但是,一个亿也不是大股东,有的光干股就比我们占得多。”
看来一个亿不是个大数。我这个耍嘴皮子兼码字儿的,怎么连二百万都当回事?可是,他怎么连二百万都要借?还是跑到海城找我要的。他说小悦想开个服装店,当然,特别高档的,特别贵的地段,一时手头不够,这样的小事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当时点头,说:“对,小事,我就是个老师,可是家底都给你了。”他说给我利息,三年兑现。
我想,即使有平行宇宙存在,不借给他二百万的宇宙也不会存在,因为,我就没想过不借。
车在行驶,我问:“你们多少人投的?你是说三年前吗?"
车拐了个弯,路上车和人都多起来,快到酒店了,还是城里有烟火气。
“我不知道多少人,他从来没说过,也没听谁提起这事,所以,我在她家外面等,也想知道到底多少人陷进去了。”他说话的口气有点焦急,他自语道:“是私下欠条,不是借款合同,不是投资合同,天啊!他怎么死了。。。”他梳理自己的思路,仿佛越来越清晰了,而我,开始害怕起来,我连白条都没有。
我们留了微信,说保持联系。不再寒暄,他默默地掉头走了。
我躺在床上,摆成大字,等着灵感突现。没有,就是身体开始发冷,我以为我的身体比精神脆弱很多时,发现是空调开得太低,于是松了口气,调高温度,我还有战斗力。
6 我认识的妹子
我给那个我认识的妹子打了个电话,她居然记得我,所以没费口舌,这感觉舒服很多。
她并不知道他死了的事,不是装的,因为她吃了一惊后并不难过。她自己说早就不做小三小四了,我问她是不是开了服装店,她大笑,说那太劳神,她才不干,她嫁人了。
我说替她高兴。我替自己的二百万又难过一次,我就是个教书的,兼职码字。
我开始觉得身边都是狐狸,这只没说出什么对我有用的,我已经没话可说了。刚要挂电话,突然我想出一个问题,忙问:“冒昧冒昧,问一下,你们俩为什么分开了?什么时候的事?能,能说吗?”她哎呦了一下,说约个地方吧。
狐狸漂亮起来要带着骚气才叫正经狐狸,这只比以前看起来更可疑了。喝咖啡比较配我们的约会,因为没胃口吃饭,喝茶太贵,故事很长,所以一杯咖啡待一下午划算。我想错了,狐狸说没时间多聊。
她慢悠悠地说:“时间长了,他,你知道,我们也不常干那事了。他就是来闲待着,特闷,话越来越少,不爱搭理我吧,还总来我这。有次他问我,如果他需要钱时,我肯不肯拿我的钱给他用,我直接说‘不,因为你老婆找过我,说我休想转正‘。”她晃悠咖啡杯,让咖啡在快要晃出来时收住,离心力玩得恰到好处。
她看着我,笑:“她肯定也讨厌你呢,你什么都知道,还装正人君子。”我耸下肩说:“我不是。”
她笑笑,继续说:“有一次他来我家,说他看见老婆和一个男人很亲密。哈哈,亲密!我就笑,他更怒。我说人家放你一马,你还不装装糊涂?他暴躁极了,说他们两个一直骗他。当他是什么!他吼,很大声,开始我觉得害怕,后来看着他,你知道,那个样子越看越无聊,当我是知心大姐吗?我把他轰走了,一直到现在没联系过。没想到......半年了吧?好像。”
狐狸又拽又美地走了,我歪在沙发里想心事。我的钱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真有个服装店,一个是地产。他来骗我的钱,说明他真没钱了?我想再见见小悦。
7 小悦不见了。
不是不见,是她飞走了。好快,她家门口外路上排着几辆好车,天天如此,大家反应慢了几个小时,豪宅已经过户。
我收到尚医生的短信时,正不知是走是留,于是,收拾好行李,去医院赴约。
尚寻在医院食堂请我吃午餐,这感觉又是很好,最近很好的感觉不多,这是之一。一份饭里有菜有肉有饭有汤,足够了。
尚寻的眼睛好看,款款深情状,是个有毒的男人。他很有化解尴尬和仇恨的手段:“博思第,名字真好,所以是学霸对吧?”
我戳戳米饭,说:“大学吃的都一样。”我抬眼看他,“能当医生都说学霸。”
他低头笑笑,手指掐着眉心,良久道:”博先生,我,“我打断他,说:”我知道一些,你要不要听听,对不对?“他抬起头,看着我说:”请。“
“他不是心梗死的,他是自杀。他觉得走投无路了,是不是?不过,我猜他是得了抑郁症,要我,这也至于死!”
尚寻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理他,继续解密:“我猜是摊子铺太大,进军房地产又赶上资金不到位,被套了。拆东墙补西墙,结果墙都倒了。哎,对不住的人太多了,tmd,想狠狠心跑路吧,又过不了气节这一关。
不,他这人没想过跑路,他就是想不出办法了。得死,得,死就是跑路。”
尚寻慢慢吃饭,默默听我说。
“他被小三甩了,你知道吗?哈哈,因为他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就被小三甩了。哈哈哈哈他这人,较真。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我边说边梳理。
尚寻不吃了,停下手里动作,说:“没戴上呢。他着急了。”然后,他索性放下筷子,看着我,说:“该我说了。”我抬手说:“请。”
“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但医院的一切事都是他妻子跟我接洽,他只管看病、住院、出院。很多年了,大家就成了朋友。住院手术,我都能优先安排。他做过两次手术。“
我们俩慢慢把故事讲完整了。
夏悦发现他死在酒店里,是自杀,睡过去了,就摆成那个“大”字,解脱得彻底。房间是他包的,最近的事,时常待一天不见出来。
虽说他们几天不见是常事,但是这次夏悦很担心他的健康状况,查到房间号就一早跑过去。
看到眼前的结果她一点没准备,她稳住自己,先找尚寻,才打的120,这样尚医生就能先到急诊等着,以自己是主治医师这个条件,参与死亡证明的开具。
尚寻问:“你试想一下,如果是自杀,投资人会是什么反应?”
我说:“追钱。噢,另外,小悦了解公司的财务状况?”
他摊开手,说:“他俩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共生态嘛,她知道一些。”
我说:“她知道你就知道了。”
要稳住一干债主,自杀和猝死的影响完全不同。所以他们选择了猝死给自己留了几天的逃跑准备。
我问:“没有一句遗嘱吗?”
尚寻坐直上身,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说:“小悦说,是他留在桌上的,给你的,就当服装店的回款吧。”
我疑惑地看着卡说:“她不是说没有?”
“是没有,就当。”
“那项目集资呢?那些人怎么办?”
“她说等她一一处理。投资嘛,风险共担吧。”
尚医生是辞职后才见的我,他说她在等他。
房子易主,集资讨债的车都走了,并没有人闹上法庭。慢慢的,大家对此事的热度和反应就平淡下来。听说公司是有限责任,比较好处理。
想起时,我还是疑惑是不是被骗走了一些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