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个职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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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像没停过,月亮藏起来了,我们十八个混子差点冻死在千禧年的冬季。

那一年冬天,太阳像消失了一样,天儿特冷,厚脂肪的胖子也冻得直哆嗦,好像被高压电击中了,颤抖着,磕着牙,在拥挤的教室里直跺脚。我们另外十七个基本都是瘦不拉几的,结果可想而知……

我们所在的职高四面环山,清溪河在学校南面静静地流淌着,远山被积雪盖上厚厚的一层,大地一片白茫茫。我们十八个混子在校内恶名昭著,专业学的是机电一体化(绘图、自动化、数控技术之类)。这个专业的女孩很少,用色批的话说就是狼多肉少。十三妹是唯一愿意混在我们一起的女孩子,我们都叫她小美。

人字拖酷爱画画,我们让他在教室黑板上画一幅巨大的火焰山,胖子提议火焰山上再画九个太阳,暖和些。很快,人字拖便画完了,瞧着火光冲天的山脉和九个火红的太阳,我们都感觉暖和了很多。人字拖想在火焰山上画一个美女,我们都知道,画美女是他的特长,他又技痒难耐了。

我说:“这次你要画谁?”

他说:“画个铁扇公主吧。”

我们都想看他画的铁扇公主,便一窝蜂地围过去。他拿着各色粉笔,龙飞凤舞。不一会儿,就勾勒出一个芭蕉扇。山炮挤上前大喊:“芭蕉扇,是芭蕉扇,跟电视上一模一样!”我看得出神,一把把他推开,不耐烦地叫了声:“滚滚,别影响他画画。”山炮这才后退了几步。接着,人字拖画的更快了,几笔之间,一个身段苗条的美人跃上火焰山一角。当画到铁扇公主胸部的时候,我们眼睛睁得和铜钱一样大,瞳孔放大了十倍,死死地盯着黑板。

山炮突然跳出来喊道:“这个姐姐没穿衣服呢。”我们定眼看去,果然,铁扇公主前半身盖着大大的芭蕉扇,后半身全裸着,从侧身看,凹凸丰润,曲眉丰颊。色批在山炮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懂个球,这是艺术。”色批之所以叫色批,顾名思义,他好色,常美其名曰研究裸体艺术。有这样的画看,即使把他光着身子丢到雪地里,他也不会感到冷,这是他的精神支柱。而我们的精神支柱是那一团团大火。

山炮被扇疼了,委屈地说道:“可是,不穿衣服就会冷啊!”我看色批又想动手,再看山炮只穿了件单衣,就跟山炮说:“你不懂,火焰山上那么热,怎么会冷。”山炮终于把嘴闭上了。

老班进来了,我们吓得各自回了课桌,他阔步走进来,目光锁定在黑板上,火焰山,九个太阳和一个裸女栩栩如生。他足足看了两分钟,嘴里叨咕着:“画的不错,画的不错嘛。”接着他把黑板擦拿起来,在黑板上画起了圆弧,全擦了。我们和色批都没了精神支柱,那节课,班上八十四人冻得像冰川里飞回来的乌鸦,这件事过后,人字拖扫了两个星期厕所。

有天,老班把我们十八个人叫到办公室,我们站成两排,老班则一改往日严肃形象,和颜悦色地说道:“坐,都坐下,今天找你们来也没别的事儿,这不,都快实习了,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们,平时顽皮些不要紧,孩子的天性嘛!可到了厂子里都要好好表现,你们代表着学校的脸面嘛。”他表情复杂,接着说:“你们十八个人,自己选一个管事的,后天星期一,一早给我答复。”说话间,山炮把老班桌上的半杯茶喝光了,一片大红袍茶叶黏在他嘴角上。小美见状,噗嗤一声笑了。

晚上,月光消退了,乌云压了上来,不一会儿,天下起了大雨。我们在宿舍喝着尧治河酒,闹着,玩着……其实,我们中间除了狗哥和小黑善饮酒外,其他人大多为了逞能,但年轻时总是这样,谁都不服谁,一阵哄闹过后,六瓶白酒五斤花生米还是下了肚。小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根黄鹤楼点上,他抽了一口递给我,然后我们像击鼓传花一样,递给每一个人。烟传到贱生手里时,只剩下三分之一,可后面还有五六个人等着,他却不顾,猛嘬了一口,对着天花板吐出浓浓的白烟,剩下烟屁股夹在他手指间,他仰着头奸笑着,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他哭嚎着:“啊……呀……别打了,爷爷们。”

胖子特能吃,火锅给他捞了大半儿。但他酒量差,喝了两口,就摇摇晃晃地上了床,呼呼睡了。可谁知在睡梦中他却哭了,哭得很大声。黄毛走过去在他脸上扇了两巴掌,黄毛也喝高了,下手特别重。

胖子醒了,也不哭了,像个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用手捂着脸。黄毛吼道:“你怎么能哭得那么难听,哭丧呢?”胖子委屈地说:“我梦到奶奶了。”我知道胖子打小父母离异,是奶奶带大的,我们读五年级时,他奶奶就去世了,胖子三天多滴水未进,差点跟着他奶奶一起走了。

我便问:“梦到你奶奶怎么了?”他说:“奶奶告诉我:‘你们大食堂伙食太差了,那打菜的食堂大妈更损,好不容易勺子里有片肉,手一抖,没了。孙儿啊,看看你都瘦了。’我说:‘奶奶,我想你了,你回来我好开心,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奶奶便生了火,添了水,又赶忙在厨房找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肉,她犹豫片刻,拿起菜刀,一狠心,在自己胳膊上割了几块肉下来,扔进锅里,鲜血顺着奶奶纤细的胳膊流下来,我哇哇大哭起来……就在这时,我感觉脸上一热,疼醒了。”胖子讲述完后,我们都被感动哭了,我们都讨厌这种伤感的氛围,把它归罪于胖子。于是,胖子替贱生挡了灾,贱生被放了,胖子却被群殴了。

我说:“好了……大家不要闹了,收拾收拾。”

黄毛喷着满嘴酒气,大声嚷嚷:“你们收拾,我他妈要睡了。”他鞋子也不脱,倒头呼呼地睡去了。狗哥说:“小川,老班说的事你咋看?”狗哥是个肌肉男,和小黑一样懂点武术,后空翻,铁砂掌,散打基本招式不在话下,又都喜欢喝酒,平时就走得近些。我说:“这事还用看,我们听狗哥的,你当这个老大。”狗哥说:“那不行,现在讲民主,明早叫上小美,我们十八人投票,谁票数高,谁当。”我说:“那就这么办吧。”那天晚上,十七个人鼾声和着河水的哗哗声融入皑皑白雪里。

第二天清晨,十八个人聚集在小河边,小美脸蛋冻得通红,不住的哈着热气,搓着手,胖子则偷偷盯着小美看。胖子是个暖男,我们都知道,他暗恋小美,小美却大大咧咧,只把我们当兄弟。但此刻她也发现胖子盯着自己看,就坏笑着说:“胖子,你姑奶奶我脸上有花吗?”我们都大声笑了,胖子却害羞地低下了头,笑声回荡在远处山脚下,回荡在那片焦黄的芦苇荡里。

我对大家说:“老班让我们自己选个管事的,我推荐狗哥,他却说投票。我看这样,那边有个光石板,想投谁,就偷偷告诉人字拖,由他记在石板上。”我知道人字拖随身带着粉笔,他兴致来了,会随时随地作画,就像二逼喜欢随时随地小便一样。很快,结果出来了,小黑两票,贱生一票,小美一票,我和狗哥都是七票。人字拖告诉我们贱生不要脸,投自己。于是,我们把贱生举起来抛向空中,然后,没一个人伸手去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们则哈哈大笑,只要有人犯贱,我们就习惯用这种方式解决。我和狗哥的票数一样多,犯了难。瘦猴这时候站出来说:“我倒有个主意,看到远处那片芦苇荡了吗?你俩谁敢把它烧了,谁就当老大。”

最后,还是我先烧了那片芦苇荡。当天晚上,我摸黑过了桥,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地面上还有积雪,我发现雪上有三行脚印,大小不一。我顾不得多管,继续向前,越过了农民的庄稼地,大白菜冻上了霜,白萝卜冒出半截头。我弯着腰,鬼鬼祟祟地摸到芦苇荡旁,忽然,我感觉芦苇荡深处有动静,正准备去瞧,那边又安静下来了,一阵风吹过,芦苇左右摇摆,我以为是风,就没再注意。时间一分分过去,刚才还黑漆漆的,现在有一点月光了,宁静的地面泛了白光,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我快速拢了一堆干草,用打火机去点,由于紧张,点了两次没点着,我颤颤巍巍,又点了几次。终于,小火苗在芦苇荡里闪着微弱的光,只是片刻,火势就蔓延开了,接着,火光冲天,像极了人字拖画的火焰山。我拔腿就跑,此时,我惊讶地听到后面芦苇荡深处有人喊:“他妈的,谁放的火,抓住非弄死他。”其中,夹杂着女孩儿娇气急切地喊声:“啊……呀呀……,快逃吧……等着烧死吗?”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是狗哥先去的。他到了以后,也听见芦苇荡里有动静,于是,他偷偷地猫着腰,走进去一探究竟。结果让他大跌眼镜,芦苇荡里一男一女,正搂在一起亲嘴,男孩的手紧紧抱着女孩的腰,女孩的手钩在男孩的脖子上。据狗哥回忆,可能是另外班级的同学,狗哥吓得偷偷地逃跑了。但大晚上跑出来,冻得要死,他心有不甘,他还是想点把火烧了芦苇荡,直到他看见芦苇荡旁边农民的庄稼地,方才死心。而那留在雪上的三行脚印,正是他和那一男一女三人的。

寒假前,黄毛出事儿了,黄毛出事儿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他最近不知怎的,变得越发暴躁,霸道,性格的大变也让我们对他有了反感。他酒量差,还经常找狗哥和小黑拼酒,狗哥十分鄙夷黄毛偷农民蔬菜的行为,宁愿不吃,干喝酒,也不愿在火锅里捞一筷子。

他曾对我说:“小川,既然你管事,你就要对我们十七人负责,你去劝劝黄毛,我爸说,小时候偷鸡蛋,长大了蹲号子。”谁知狗哥一语成谶。我去劝黄毛时,他反骂道:“小川,你得了吧,真把自己当老大了。”自此,我也就闭上了嘴,这也让我发现一个事实,我并没有领导才能。

有天下午,黄毛又逃课去偷萝卜了,谁知道被一个妇人逮个正着,那妇人二话不说,破口大骂。黄毛火了,抡起沙包大的拳头朝着那妇人脸上打去,自古“拳怕少壮,棍怕老郎。”几拳下来,妇人便昏了过去,躺在庄稼地里不动弹了……后来警车来了,抬走了血淋淋的妇人,也把黄毛拷走了。谈起黄毛,狗哥骂道:“该,畜生就该有个圈。”黄毛被关起来了,十八减一,他去吃免费午餐了,寒假很快来到了。

阳光终于出头了,冰雪慢慢融化,化雪时更冷,我们都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坐在教室内。有几扇玻璃窗在我们打闹时碰碎了,还没换,只能先用旧报纸糊着。但有了阳光便有了一丝暖意,我们心情好了很多。

黄毛被抓后,我们十七人打闹的少了,酒也喝得少了,但烟照抽。有天晚自习后,老班来查寝。瘦猴报告,老班来了,在一楼。瘦猴灵活,精明,我派遣他做斥候,他也很喜欢这项任务,我们的宿舍在六楼,此刻,我们正在抽烟,整个宿舍内被滚滚浓烟笼罩着,我赶紧打开后门通风。接着,我叫来五六个人站成一排,脱下大衣拼命地扇,把浓烟扇出去,瘦猴说:“老班到五楼了。”我们快速跑向自己床铺,脱衣服,躺下,蒙上被子,一气呵成。

色批两耳塞着耳机,躺在上铺听MP3,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不一会儿,一个魁梧的身影就出现在寝室外,我们都知道是老班,色批不知道,他不合时宜的问:“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我在听罗百吉的吹喇叭,可劲爆了。”说完,他还咯咯地笑了。他接着说:“你们知道哪里投一元就可以拿安全套吗?不知道吧,就在镇中心往南走两百米的小道子里。”我们躲在被窝里偷笑。老班一脚踹开了门,把色批从上铺抓下来,色批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晚,色批下身穿着三角裤,上身穿着薄秋衣,脚上穿着凉拖鞋,在寒风中罚站了两个小时。老班走后,我们差点把六楼笑塌了……

假期前一天晚上,陈皮趴到我耳边说:“小川,我按照你的生辰八字给你算了算,今年寒假你不宜往人多处去,从八字看,你处养地,不得令,恐要遇大恶之人,怕有血光之灾。你轻财好义,又喜面子,恐难以招架,所以静养为宜。”陈皮说完,双手握着铜钱摇起来了。我瞪大眼睛说了声:“滚球。”他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陈皮是个神棍,上课时,他趴在课桌上演绎八卦,开始大家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也有人花两包方便面或五包辣条请他算卦的,但多数都算不准,每次过后,他总会鼻青脸肿一阵子。

放假了,我们扛上木箱,提着被子,背着鼓鼓的书包,像蚂蚁一样浩浩荡荡地涌出校园,镇上人潮涌动,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大巴车在人缝里缓慢穿行,远山光秃秃的,但一颗颗塔状的绿松点缀了暗淡的原野,一大片翠绿仿佛在山头呼唤着春天。我和狗哥各领一路,分着坐上两辆大巴车,狗哥领一队,带着人字拖、色批、陈皮、小黑、瘦猴、山炮、贱生、二逼;我领一队,带着大憨、浩南、强仔、刀疤、花裤衩、胖子、小美。

茫茫大山,是我们回家的路。从学校到家五十三公里,山路崎岖险峻,很多地方没有人家。出了几日太阳,天突然阴沉下来,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天空上,还是中午,就有老鸦“呀……呀……”叫着,划过头顶。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着,我们跟着车身摇摇晃晃,里面有几个人面色冷峻,打量着车里的乘客,我碰了碰身边的强仔,示意他看那些人。强仔流出不屑一顾的眼神,他说:“本地混子,不必在意。”他说话总是这样,简短,斯巴达式,他在我们十八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大家都觉得他太高傲。胖子还是不时偷瞄小美几眼,含蓄而深情。我在内心暗笑,假如实习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就撮合他俩。但是,没机会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假如!我恨陈皮,因为他这个半仙儿终于算对了一次。

大巴绕山而行,它像海上行驶的一只船,马路像海浪,冲着我们起起伏伏。车行至一处无人家的山洼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突然跳起来,大喝一声:“停车,给老子停车。”我明白,遇到抢钱的了。因为他手上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刀把短,刀身长,刀锋像残月的轮廓,应该是藏刀。胖子大喊:“抢劫啊!”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走过来二话不说,狠狠地扇了胖子两耳光。强仔和刀疤忍不了,想要动手,我看对方有四个人,而且手里都有刀,立马从后面拉住了他俩。

当大胡子把短刀架在司机脖子上时,大巴车立刻停了下来,我们全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大胡子看着司机说:“你,把后备箱给老子打开,今天遇到老子,算你们倒霉,贵重物品,自己交出来;否则,老子的刀就要见红。”司机迫于淫威,打开了后备箱,另外三个小罗罗跟了过去,开始胡乱翻找,看到值钱的小物件,就往自己准备好的带子里装。大胡子则把眼神盯向一个体态丰硕的大姐,色眯眯地看着她。他走上前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奸笑着说:“美女,跟哥到小树林里玩玩去呗。”说话间,他左手拿刀,右手拉着妇人的手,拖着她往树林里走,妇人哭嚎着,双腿在地上用力地蹬着,刚才在妇人身边的小男孩哇一声哭了,站在原地喊着妈妈。

我想今天算是逃不过了,热血涌上心头,刚准备示意他们一起上,谁知小美先冲了出去。她站起来一个箭步跑上去,乘着大胡子不注意,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大胡子的裆部。大胡子哎哟一声跪在地上,捂着裆。另外三个罗罗马上反应过来,那个瘦高个手里提着刀,愤怒地向着小美冲过来。胖子见势不妙,赶紧去护着小美。须臾之间,我们都来不及反应,乱哄哄的世界忽然安静了,鲜血从胖子巨阙穴涌出来。瘦高个把刀插进了他心窝子,胖子替小美挡了一刀。

到了此刻,我们都不在犹豫,强仔、大憨、刀疤、花裤衩、小美和我同时扑了上去,连最胆小的浩南也去找木棍了。我们捡起木棍、石头和他们搏斗;过了一会儿,喊声震天,原来是狗哥他们赶来了,他们那辆车坐着很多中年男人,我们这车坐着妇人小孩多一些,我这才明白为何他们专抢这辆车了。

这时,他们四个人见势不妙,脚底抹油准备逃跑。我一把拉住那个瘦高个,强仔也过来帮忙,瘦高个眼疾手快用刀一划,强仔的胳膊被划伤了,可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拼命扯着瘦高个的胳膊,众人一拥而上,很快把他制服了,其他三人逃往了深山里。这里离县城太远,车上没有药品,胖子又是致命伤,已经流了很多血,车还没到县城,他就断了气。我们很快联系了当地警方,政府也迅速做出反应,并派遣了武警协助。当天,所有下山的路都被封死了,第二天黄昏,在一条小溪边,武警搜到了他们,大胡子试图反抗,被当场击毙,另外两个被押了回来。

我们七个人成了见义勇为的少年,站上了表彰台,戴上七朵大红花,当场下爆发雷鸣般掌声时,我们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我们知道,这个荣誉是属于胖子的。下午,大片的雪花又飘了起来,小美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手上,很快又融化了,她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我看见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从她眼睛里落下。我们把胸前的大红花摘下来,放在胖子墓前摆好,我们用红色的荣誉为他送行,老天则用洁白的雪花为他壮行。

胖子死了,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更没有向小美表白,但我们都敬佩他,因为他用行动做了最长情的告白,用生命捍卫了他懵懂的爱情。以前,我们都以为死亡是很遥远的事情,自从胖子走了,我们才知道生命无常。那个寒假,胖子离我们而去,黄毛进了少管所,十八减二。

过年了,千禧年,跨世纪,胖子却没能跨过去。镇东头十里地有座大桥,桥边每年除夕夜都会有烟花节,我们十六人相约看烟花,那晚的烟花特别绚烂,在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继而消失在黑夜里,紧接着,又一片花海升上高空,盛开、绽放、消逝。村子里有爱好打猎的人,他们拿出猎枪对着天放上几枪,我们不光看到了烟花,偶尔可听到几声枪响,震彻山谷。他们不知道,猎户即将要上缴枪了,现在,他们好像刻意制造出一些响声,为了证明曾历经过这个时代,也证明着一个苦难世纪的落幕。

死去的人终将安息,活着的人继续生活……

开学了,我们变得安静了许多。狗哥和小黑不喝酒了,爱上练拳、跑步、健身;人字拖更加迷恋绘画了,他走到哪画到哪,教室的黑板,同学的课桌上都有他的作品,还有更疯狂的,他在男厕所背景墙上画裸女,导致几个哥们儿睹物思春;小美变得爱美了,她开始打扮自己,有次聚餐,她画上深色口红,山炮以为谁走错桌了,喊道:“你找谁啊?”弄得哄堂大笑。陈皮进步了,他不光会画八卦阵,现在开始研究《周易》了;刀疤脸上有一道深疤,是大前年在深圳帮叔叔看场子被小混混砍的,但乘着看场子的空隙,他也学会了一项绝技——台球,他的台球技术很好,常一杆收,我们不愿跟他打;色批还是操老本行,到处泡妞,他的目标就是六个班级各谈一个女友;花裤衩还是喜欢翻院墙去上网,都是拨号上网,网速奇慢,他喜欢玩儿单机红警。我则是昏昏沉沉地混日子,其间,爱上了一个邻班女孩儿,但谈了两个月,又匆匆分手了。很快,夏季到了,时间的车轮从不会停止,我们也即将出去实习。

黄毛放出来了,我们相聚熟悉的小餐馆,像以前一样,桌上摆满了啤酒。我们空出一个座位,加一副碗筷,这是给胖子准备的。黄毛问:“胖子呢?”我说:“胖子死了。”当我把所有经过叙述了一遍后,他开始骂我们无能。接着,他把头偏到一边,咬着嘴唇,泪水滑落下来。我知道这泪水是真挚的,虽然以前他常欺负胖子。黄毛说:“被抓后,我父亲从南方赶回来,赔了很多钱,那个老婆子才肯罢休。”我这才看见他脸部、胳膊都有伤,我询问他咋回事,他闭口不言,神情冷漠。陈皮后来跟我说:肯定是他父亲打的,小时候,我看见他父亲把他倒挂在房梁上用皮鞭狠狠地抽他……

黄毛还是离开了,去了南方,因为实习的机械厂看了黄毛的档案后决定不要他了,他只能南下找父亲。后来,二逼的一个亲戚带回消息,说黄毛用一把西瓜刀把继母捅伤了,又进了班房,这次可能关的时间更长,我感慨,黄毛这辈子算是毁了……

实习开始了,老班像我们奶奶一样,一遍遍嘱咐我们几个调皮蛋儿不要惹事儿。十六个人被分配到机械车间,车间在离家八十公里的市区,我们骑着自行车,经过稻田,越过山丘,吹着夏日的风。大憨一路唱着忘情水,唱着笨小孩,他是刘德华的粉丝,记得小时候乘法表他都背不全,可提起“刘天王”的歌,没有一首他不会;小美则唱着雨蝶,也唱王菲的红豆,声音动人、婉转、悠扬。进机械厂的头一天,我们对车床、铣床、刨床、磨床、镗床、钻床这些是没有概念的,工人们像机器人一样劳作着,不分日夜。我们看见地上堆满了各类零件,我们听见机器轰隆隆地响着,两人近在咫尺,说话却要靠吼才能听清。

二楼是设计室,画图纸的地方,设计师们隔着大玻璃,俯视着车间,我们从车间可以看到他们的侧脸。那是我们向往的地方,因为里面装了空调,炎炎烈日,只有那里最凉爽。进去的头一天,车间主任就犯难了,我们一群人啥活没干,饭吃得比谁都多,工人们饭打到一半时就没了,食堂大姐不得不重新蒸上一大锅。有几个老师傅开始骂骂咧咧了:“养这群小崽子干吗?有啥用?”我们听了心里不服,却不敢说。

下班后,刀疤给我们挣回了面儿,晚上八点,我们打扫好机床,准备下班。大憨喊道:“五楼有人打台球。”我们立马扔下扫把,一窝蜂冲到五楼,原来工人们在赌红牛,输一局买一瓶红牛给对方。刀疤按捺不住了,他大声说:“你们谁跟我赌,你们输一局,买一瓶给我;我输一局,买三瓶给你们。”我们都知道刀疤在用激将法,一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说道:“小子,挺狂啊,你听好了,输一局就买一瓶,这是规矩,免得说我们欺负你。”我知道,他们输定了,因为我见识过刀疤的魔鬼球技。结果不用猜,那一晚,我们喝红牛喝得想吐。可能是刀疤不懂收敛,过了两天,就被安排去抛光了,那个车间灰尘很大,下班后,他除了两个眼睛的巩膜是白色的,其他全都是黑色的,他咧着嘴笑的时候,很像非洲人。

瘦猴跟我们说:“我打听好了,就是那天打台球的矮胖子告的状,他是二老板的堂弟。”二逼憨笑着说:“我有办法了。”那天下班,工人们全都走了,我们也陆续离开,这时二逼却不见了,我们没有等他,先回了宿舍。等二逼回来的时候,满脸堆着笑容。狗哥说:“二逼,你干吗去了?”二逼说:“那个矮胖子遇到我算他倒霉,我往他机床里尿了一泡尿,明天让他尝尝味道。”第二天,矮胖子打开机器,车削零件,切削液是循环使用的,机床老旧,并没有挡板,当切削液喷到他脸上时,矮胖子开始抱怨,这个切削液咋变味了呢?我们都暗自发笑。

因果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很快,老天就惩罚了二逼,那天他正在蹲坑,可能因为天太热,突然,储气罐就爆炸了。储气罐在厕所旁边,屎被炸得满天飞,空气中散发着恶臭。二逼在最里面一个坑位蹲着,听到爆炸声,裤子也来不及提,光着屁股冲了出来,生命总算保住了。我们跑过去时,又担心又好笑,二逼像只刚从化粪池钻出了的屎壳郎。

浩南今天十八岁了,这个年龄最小的弟弟,也长高了不少,声音变得粗犷些了,俨然一副大人派头。我们商量着送他成人礼,可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什么。狗哥和小黑合伙买了一个大蛋糕,小美送了他一本技工手册。而色批提议,剩下来的人凑钱给他点个美女。色批刚来不久,就有老鸨的电话了,他吹嘘道:“只要你们给钱,立马搞定。”浩南害羞地低下了头,他轻声说:“我不要。”色批激将他说:“你十八岁了,连个女孩都怕,算什么男人。”浩南说:“谁说我怕了,去就去。”晚饭散场后,色批真的给浩南安排了酒店,我们识趣的回宿舍了。

可不到二十分钟,浩南就低着头回来了。小黑坏笑着说:“浩南,这么快完事儿了?”浩南愤怒地说:“那黄毛女孩儿什么玩意儿,她玩儿角色扮演,扮母老虎,龇牙咧嘴,要吃人,太吓人了,我他妈都被吓软了,好不容易才跑出来。”说着,他死死盯着色批,骂道:“色批,瞧瞧你找的什么货色,还我们钱。”大家白天干活太累,一阵哄笑过后,安静地睡去了。色批却把上铺床板弄得哐哐响,半夜,明月当空,他跑了出去,彻夜未归,我们都知道,他去扮演角色了……

黄叶飘落的季节,小美走了。小美说:“这里不适合我,我要去南方了,和小姨一起学茶道。”是啊,小美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在这全是男人的机械厂里,早晚是要走的。送别小美的时候,大家都很伤感,连色批这种情场老手也流泪了,在一起这么久,我们早就把她当成了“好兄弟”,我们一个接一个上前去拥抱她,帮她提行李,帮她买吃的,胖子走后,小美柔和了很多,少了一点侠骨,多了一点女孩儿的柔态。我们想起了她如花木兰般巾帼不让须眉,想起了她的笑声,想起了深夜做黑暗料理给我们吃。从没看到十三妹哭,可今天,她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她上了车,挥着那双纤细的胳膊喊道:“你们保重啊……”我们十五个男人一起喊:“十三妹保重,保重啊。”然后我们目送着汽车走远。

回去时,我们不说话,都变得无精打采。我无意中踩到一个钢钉,穿过了鞋子,扎进了脚板里。我赶紧坐到马路边,脱了鞋袜,拔了钢钉,鲜血从我脚心涌了出来。小黑说:“伤口挺深的,得包扎。”大憨和瘦猴去找周围有没有布,可找了一圈也不见,他俩把目光盯向了花裤衩,花裤衩明白了意思,刚准备逃就被他俩按住了,大憨撕了花裤衩的三分裤,给我包扎。花裤衩怕走光,捂着裆在烈日下走着。瘦猴喜欢看武侠小说,看到花裤衩扭着屁股,捂着裆。他欢乐地叫了起来:“快看,花裤衩是捂裆派。”我们暂时忘却了小美离开的伤感,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种打闹中,我们慢慢学会了不少新技能,也学会了怎样和工厂的老师傅相处;在这笑声中,又到了冬季,雪飘在车间外的田野上,给大地铺上一层白。我被调到二楼办公室学设计,这是瘦猴的功劳,他说:“社会,有他运行的规律,你得给别人好处,别人才给你办事。”我照办了,结果也正如瘦猴所说的那样。胖子去了天堂,黄毛进了监狱,小美去了南方,一场场离别,让我们猝不及防。

紧接着,狗哥和小黑也走了,他俩偷偷去验了兵,结果两人都验上了。他俩背上了行囊,我能想象得到他们扛上钢枪,守卫边疆的样子,肯定无比帅气,那也是他们所憧憬的。后来,他俩一个去了甘孜州,一个去了昆仑山。临行前,狗哥和小黑看着我们十三人,红了眼圈,他俩对着我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狗哥说:“兄弟们,别混日子了,都好好干,小心日子把我们混了。”

那晚,外面很安静。我爬起来,一个人在工厂旁的小路上漫无目地走着,寒风嗖嗖,月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胸口仿佛有一块大石压着,很闷。我在心里感慨,原来,青春就是不断地告别。

回去后,看看舍友都睡了……是啊,睡着了,就可以不用烦恼,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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