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是奶奶的二哥,也是老家亲戚中唯一还和这边保持着往来的一位。很小的时候,我就随着奶奶来往于徐州和上海之间,当然舅公一家也常来。
儿时,不明白“亲情”二字为何物,总觉得也无非就是那些从南京路带来的糖果和糕点,甜蜜新鲜,可以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于是我便也就不明白,为何每次送站,奶奶都会哭的稀里哗啦,真是奇怪!
随着我渐渐长大,舅公来徐州的次数也渐少,只是还会定时和奶奶通电话,家里不会再有吃不完的大白兔和绿豆糕,也没有人摸着我的头叫我“囡囡”了。奶奶说,舅公年纪大了,来一次少一次,不能轻易奔走了,好吧,可我的糖罐子都空了好几个月了呢!
终于,舅公又来了。
照例是南京路第一食品商店的糖果和糕点,他知道我的小嘴已经被惯刁了;照例会摸着我的头叫我“囡囡”,可为什么这次的声音同往常不一样了呢?
夜里,熟睡中的我被一阵声音吵醒,那是一种被抑制了的咳嗽声,是从舅公的房里传来的,舅公病了吗?为什么都没听他说呢?
接下来依旧是几日的招待,各种饭局和热闹,舅公还是那么一直笑眯眯的,只是他不像从前那样可以每顿都喝上半斤他最爱的花雕酒,饭量也大不如前了。
奶奶说,舅公老了。
送站的那日我也去了,爸爸托人找了关系,我们一家把舅公送到了火车边,行李都已被爸爸和姑父安置好了,舅公在车下和奶奶道别,依旧是不尽的嘱托,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到深处,两人都揩起了泪。我在一旁看着,却暗笑他们的矫情,有什么不好在电话里讲,非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哭鼻抹泪,多难为情啊!
火车快开了,舅公使劲握了握奶奶的手,往车上走去。这时我注意到了他的身影:腿似乎是跛了一点,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了(舅公年轻时是位船员,常年的江上作业让他落下了腿疾),每走一步,舅公的身子都向右微微倾斜,步子也不似乎从前那般迅速而稳健,我甚至担心他赶不及上车了。还好,他终于迈进了车门。我在月台上看着他,一只手拎着包,另一只手挡在胸前,避让着来往莽撞的年轻人,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应该是“不好意思”、“借过”之类吧。几节车厢下来,他在车上艰难的挪着,我们一家在车下紧张的追着,有几个瞬间,舅公被人群淹没,我的心就揪了起来,生怕他被那些横冲直撞的人和行李箱撞倒。然而舅公终于挤到了他的座位旁,他顾不得擦满脸的汗水,顾不得把手里的拎包放下,第一件事,就是向窗外的我们挥手示意。看到我们都在,她笑了,嘴里不停重复着什么,看口型应该是“好了,好了…”车上人太多,站着的舅公时不时被别人挤的一个趔趄,晃了晃,又一次次勉强站住,对我们不住的笑着,点着头……
我想,差不多了吧,可以回去了吧?
突然,舅公把拎包放在座位上,摇晃着站直,用胳膊揩了揩脸上的汗,双手拢起,冲着车下的我们,作起了揖。
…年近耄耋的舅公,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艰难的保持着尽可能直的站姿,像车下他的妹妹,他的外甥,和他的孙女,作起了揖。他的身边不时有满脸怒色的旅客推搡着,嘟囔着,甚至有几个对着他骂了起来,大概是嫌他占了位子碍事吧。他的头顶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行李箱飞来飞去,有几次箱子的边角重重地碰到了他的头,碰得他踉踉跄跄,可他就这么站着,一下下的作着揖,嘴里的话从“好了”变成了“谢谢”,脸上,满是感激和愧疚的笑。
舅公,你是觉得你的到来,打扰和麻烦到我们了吗,还是觉得,你强忍着的咳嗽声吵醒了谁呢?
可你忘了,你从上海坐了一夜的火车,大包小包背来的那些好吃的了吗?南京路,离你家也好远的啊;你忘了你每天都把奶奶家的地板跪在地上擦一遍了吗?忘了你会早早去买新鲜的食材,然后给全家做正宗的上海菜了吗?忘了你连抽烟都不敢在家里,烟瘾一上来就借故出去溜达,等到身上的味道都散尽了才回来吗……
舅公,你这样的大礼,我们受不起啊!
就在那一瞬间,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亲情”为何物:是怕麻烦,怕打扰;是不计较,不图报,是舍己顾人的卑微,是难舍难分的眷恋,是身处两地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是,“来一次,少一次”的无力和珍惜啊!
舅公,我又想你了,你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