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快点,快点!”
我和伙伴们狼狈而急促地拖着行李箱,在内藤老师的催促声中,走过一段石头铺砌的路径,赶往伊势神宫的弓道场。
一座古色古香的原木建筑出现在面前,外墙略为斑驳,光滑的表面已经被侵蚀。不远处还传来“咚”的声音。
我知道,比赛已经开始了。
1、
观众席差不多已经坐满了,所有人凝神屏息,周围气氛非常安静。我们坐在面对弓道馆右边的席位,只能看到选手的背面。
身穿各色弓道服的少女选手双脚与肩同宽站立,一列排开,依次拉开距离,站在各自的射位上,左手持弓,右手持箭搭在胯部上。
轮到射了,选手把箭尾固定卡在弦上,双手伸直,带着弓箭举至比头顶略高的位置。左手伸直,托着箭头,向左45度平移,右手手肘弯曲,手指捏住箭尾,移至额头前方,眼睛望左手方向。这时,弓拉开一半了。
紧接着,左手托着箭头推弓,移动到与肩部平行,右手手肘继续向下拉,手指捏住箭尾,从额头划过耳朵后方,箭的位置大概停留在嘴部上下。
弓已经全部拉开了。
随着右手放开,射出的箭在空中飞出一段流畅笔直的线条,最后就像铁被磁石吸引住一样, 伴随着清脆悦耳的中靶声,牢牢地射入靶面之中。
箭射出后,选手气定神闲地把弓收起,双手搭在胯部,站在原位等待第二轮比赛。
在比赛的整个过程中,无论中靶与否,选手们都保持着沉静雍容的风度,每一个动作充满了力度的美感,应对进退之间,把克己复礼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场全日本学生弓道王座决定战女子比赛,由爱知大学取得冠军。
在目睹了比赛之后,我内心的震撼犹如一颗石头投入湖水,不断地引起涟漪,原来弓道比赛是这么庄严肃穆的。
2、
在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的学生,可能都见过这么一位老先生。留着花白的胡子,穿着一身运动服,骑着单车穿梭在校园里面。
这位老先生就是内藤敬老师。
内藤老师中等个子,身材有点偏瘦,浓浓的眉毛下,眼睛细小狭长,瞳孔可是透露着亮光,丝毫不浑浊。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弧度,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表情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花白的头发、眉毛和胡子,在内藤老师的脸上呼应,透出一种道骨仙风的气质。因为长期锻炼的缘故,内藤老师身手敏捷,动作不比我们年轻人慢,一点也看不出他已经70多岁了。
内藤老师1934年出生,1960年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在札幌第一高中做英语老师。1996年退休后,来到中国教授日本弓道。
从2007年4月开始,我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跟内藤老师学习弓道。
学弓道一开始是要用皮筋来练习基本动作的。
双脚呈外八字,比肩稍宽。把皮筋对折后,张开双肘,像怀抱着一棵树。双手伸直举至头顶上方,手臂与身体形成135度的角度。
左手拉皮筋前端,向左45度平移,右手手肘弯曲,拉着皮筋后段不放,移至额头前方,大概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接下来,左手移动到与肩平行,同时右手手肘继续向下拉,从额头划过耳朵后方,皮筋贴近脸颊时会闻到一股味道。
稳定好位置好,把右手放开,皮筋后段就会啪的飞出去。
刚开始练习时,我有时会被皮筋打到,右边脸颊会痛。这是因为姿势不正确,只要动作对了,皮筋是不会打到脸的。
动作虽然简单,但要练习到规范也是需要时间的。我们把这个阶段称为“拉皮条”。
练习了几天“拉皮条”和空弓之后,我想学射两米射距的草靶。
3、
一天早上,我把箭搭好,按照以往练习的动作举起弓准备推开,却发现自己很紧张,手心也沁出了细汗。双手把弓举起来,勉强推开,停在“大三”的位置就再也不敢动了。只觉得全身发热,体内的血仿佛在沸腾着,更有一股血冲上了脑门,双眼就看着头上的箭,很害怕箭会掉下来,以致忘记了下一步的动作。
内藤老师看出了我的犹豫,走到我前面,双手顺着我原来的动作帮我推开弓。当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感觉身体已经脱离了控制,任由内藤老师的带动指引放出了箭。
“戳”地一声,当我回过神来,箭头已经插入了草靶,露出箭尾的一段在草靶外微微震动着。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心一直跳得很厉害,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水。
看到我射出箭,内藤老师笑了笑就走开了,对学生初射草靶这种情景或许已经司空见惯了。
但我的心情却是久久不能平静,这种感觉是我第一次体验到的:拉弓时,整个身心沉醉在紧张和兴奋的情绪中,外界的一切事物我都感受不到。箭离弦后,一直崩紧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还夹杂着一丝愉悦。这种感受奇妙而难以言语,有点像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高峰体验” ——“这种体验可能是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敬畏情绪,也可能是转眼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
说起射箭,很多人以为是用臂力拉,但日本弓道却不是这样。
日本弓本身没有让箭固定的结构,是靠双手的力来平衡固定箭的位置。射箭时是左手推,右手拉,双手一起把弓拉开,左手要用三分之二的力,右手用三分之一的力。
如果右手拉的力大,箭就会掉下来。初学者对力量的把握不到位,就经常会掉箭。我就是这样,有时箭掉到半空被接住,有时直接掉到地上。
经历接二连三的掉箭后,我对射草靶产生了一种恐惧,怕再次掉箭,因为箭一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全弓道馆都会听见,等于告诉别人说:我的动作又做错了。
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误,于是有段时间,我都在拉皮筋,尽量避免射草靶。
一位师弟对我说,如果因为怕掉箭而不敢射靶,那就永远没有进步。其实掉箭这个错误,是学习弓道必经的过程,发现错误,就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可以改正,不敢面对就没有机会改正。
于是我硬着头皮去练习射草靶,慢慢地发现掉的次数少了,恐惧感也渐渐消失了。
后来我开始射28米射程的箭靶,刚开始射的时候,箭在射程三分之二的地方就掉下来,有时候在草地上作短暂的滑行,有时干脆深深地插入泥土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箭都没有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射中,令我有点沮丧。有时我宁愿射草靶而不想射箭靶。学妹见我长时间练草靶,就叫我也一起来练箭靶,我借口说想练草靶,好把动作练标准,其实是害怕射的箭老是不中。
而在规定的射箭靶的练习中,我抱着敷衍的态度,对于自己射不中的原因,也不去多思考,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练习。
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练习拉弓射箭靶。放箭的一瞬间,觉得弦有点奇怪,手中的弓好象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我定神一看,原来是弦断了,弓因为没有了弦的拉力而回复了直挺的状态,就在同一时间,我听到“当”的一声,箭中靶了!
我看着箭靶,心中有按捺不住的兴奋,难以置信我真的射中了。再回头看着断成两段的弓弦掉落在地上,一时不知所措,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一位同学帮我把弦捡起来,我才想起要行礼退出射位。
4、
学习弓道半年之后,内藤老师在11月底组织北师大的学生去日本进行为期一周的弓道交流活动,当中就有我的一个名额。老师告诉我只需要来回出机票和交通费,日本当地食宿的费用由他负责。
最初我有点想不明白内藤老师为什么让我去日本,因为我射得并不好,也不会说日语。队长跟我解释,老师看到我很认真地练习,而且是大四的学生,希望我交流回来能够把经验和心得传给后辈,并以身作则教导后辈。我才知道,原来老师一直在默默观察我。
我心情有点矛盾。一方面很庆幸可以去日本见识真正的弓道活动,另一方面又担心技术不好出丑。
听之前去过日本的学生说,到了日本经常要跪坐,坐到膝盖都麻了,还要经常穿弓道服,我之前只穿过两次,为了要把腰带勒紧,肚子上像被箍住了,很不舒服。
为了尽早适应,去日本前两个星期,我开始在宿舍里练习,无论在电脑桌前,还是在床上休息,都像日本人那样跪坐。以至于舍友经常取笑我。
我还每天穿皮带,尽量绑到像穿弓道服时的那种程度,有时候穿的裤子不需要皮带,就把皮带直接绑在肚子上。
就这样,无论是跪坐,还是勒紧腰带,我都做好准备。
这次日本之行,我们去伊势神宫观看了第31回全日本学生弓道王座决定战女子比赛。
拜访近畿大学时,近大的同学给我们作示范,我留意到一位女生的左手也戴着手套,觉得很奇怪(学习弓道时,右手要戴上手套,目的是增加手和弦之间的摩擦)。询问后得知,原来她每天坚持射150支箭,天气转冷时手背容易擦伤,为了不影响练习,她就戴上手套坚持练习。
对照自己的练习态度,我有时以功课忙、身体不舒服为理由逃避练习,又或者在练习时漫不经心,得过且过。或许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技术进步不大的原因吧。
交流会最后,近大的同学在沙墙上摆放了纸扇和“金的”(半径约为10厘米、靶面绘有图案的特制靶),我们射中了哪样就可以拿走作为纪念。刚开始时,我也是兴致勃勃,很想快点射中,但是连射了好几箭都没有中。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射中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心里开始着急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气温也略有下降,已经入夜了。
我的手指因为冷而变得僵硬,渐渐失去知觉不听使唤,肩膀也因为使用重弓而疼痛。我对山本先生说可不可以不射,我不要纪念品了。
山本先生语气坚定地对说我不可以,要坚持射下去,直到射中。他见我拉弓用不上力,就在背后帮我拉伸肩膀,并扳正我的身体。不知道射了多少箭之后,我终于射中了一个“金的”。
拿到靶的那一刻,痛苦、难堪、悔恨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一并涌上心头,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捧着自己射中的靶,当着众人的面失声痛哭起来,身边的同学一再安慰也止不住。
山本先生送我们去坐电车的途中说,我射中的那个靶,上面画的是春天的燕子,是希望的象征,也是最好的一个靶。我知道他这番话是安慰我。
5、
旅途的第三站,我们来到水上街的月夜野弓道馆,和弓道爱好者进行联合练习,当天还有新闻媒体采访了我们。
练习开始前,当地弓道的领军人后闲先生带着我们集体向观看席上方的神位鞠躬,他说,我们每次射箭前的行礼并不是向人行礼,而是向弓道馆内的武神行礼,向神表示敬意。就算没有旁人观看,也要行礼。
共同练习中,几位日本友人热心细致地指导了我的动作。在他们的提点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射的箭会落在靶的左边:身体歪了,左肩向后倾斜了一点,即是双肩没有保持在同一直线上。这是因为我在想着左手用力推开弓时,推力的方向不知不觉偏了,改正的办法就是在推弓时有意识调整左手的方向,不要再偏斜。
最后一站,我们来到北海道的札幌学院大学。
穿越铺满积雪的操场,就来到札学大弓道馆。札学大弓道馆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尽管室内有暖炉,但是当脱了鞋走在弓道馆的木地板上,我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开始升上来。
弓道馆射位的门是关着的,门上设有许多玻璃窗。听老师解释,因为北海道冬天天气寒冷,为了防寒,冬天练习时就只开门上的窗,箭就通过窗射出去。和我们进行了问候之后,札学大的学生就动手把门打开了。为了迎接我们到来,他们决定要打开门进行弓道演示。
刚推开门,我就感觉到一股寒气涌进室内,呛了一个冷战。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放靶的沙场在雪色的辉映下显得幽静深邃。沙场后面是挺拔茂密的杉树丛,午后的阳光透过树丛的缝隙洒落在弓道馆的地板上,也映照在一丝不苟为我们作演示的学生身上。
校园里的学生染头发戴耳环,衣着光鲜,行为张扬。弓道馆里的学生却举止端庄,彬彬有礼,有些学生的练习服已经褪色泛白,显然是已经穿了很长时间。还有两位学生的左手包着绷带,拆下后,手上都起了厚厚的茧。
从日本回来,我有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幸福中。
6、
我在弓道馆的时间不多了。
2008年4月底,内藤老师打算举行一场北师大和UIC的两校对抗赛。我很想参加,因为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射会。比赛的名单原先是没有我的,在我的央求下,内藤老师最终允许我参加。
得知能参赛,我一直很兴奋,前一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想的都是第二天的比赛。
比赛当天早上,弓道馆的气氛比平时安静,热身活动在悄然无声中的气氛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排队等候时,我感到心跳得很快,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好像随时都会从体内跳出来。
握弓的左手也不断地沁出汗,刚在衣服上擦干了,马上又满手是汗。推弓射箭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双手的动作脱离了我的意识控制。
当我回过神来,箭已经射出了,落在靶的上方。
我心想,糟了,要控制自己,慢一点。在随后的正式比赛中,我越是想控制,就越是控制不了,热身活动的情况又重演了一遍:心跳、出汗、脑中空白、箭落在靶的上方。这次射会我一箭都没有射中。
事后内藤老师说,我的动作太快了,最后一步动作没有做好就放箭了。
其实,我的动作就是我内心的反映。我心里很想射中,意念太强导致动作变形。在射箭的时候,应该心无旁念,全身心地专注于射的过程,注意力要集中在射的本身。
在我学弓道的那段时间,同班的同学都很佩服我,毕业后我跟别人讲起曾经学习过日本弓道,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惊奇或羡慕的样子。
其实,在学校的几次比赛中,我都没有中过箭,比赛记录都是“残念”(意思是没有中)。对于这一点,我一直是耿耿于怀的。
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一定要追求一个好的结果,付出了就要有回报,反而忽略了过程。是不是在比赛中没有中箭,就表示学习的过程毫无意义呢?
弓道馆的毕业生射会上,内藤老师为我们4位同学颁发了结业证书,师弟师妹们也送上了礼物。
在随后的餐会上,师生举杯相向。几杯酒下肚后,内藤老师难得一展歌喉,唱了一首日本民歌《濑户的新娘》。师弟师妹们也放开羞涩,纷纷登台演唱。
在热闹纷扰中,我百感交集,思绪从现实中抽离出来,往日的一幕幕情景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重现,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不是单纯的快乐或哀伤,这些经历沉淀在血液里,铭刻在记忆中,已经是我生命中永不消逝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