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伤

           那时候,阳光亮亮堂堂,原野坦坦荡荡,云从头顶飘到远处,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天边的黑点扩大成眼前的鸟影,需要很长很长的距离;地头上一嗓子呼喊,半道上可能会变成几块无声的土坷垃落下。沟壑塬峁随意分布,各自陈列,不争不抢,似乎默守着一种秩序,或者显示着一种态度。有个伏蒙的小村,缩小在田野的一隅,坚守在沟壑的边沿,一辈一辈的人,正努力把它变得更加适合居住;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会慢慢悠悠走过几个农人,吱吱紐紐驶过一驾牛车,即便有再要紧的事情,也只能是这种走法了。

            沟谷里常常长满了树:柏树、枸杞和刺枣...自愿爬到朝阳的峭崖上,不断抛下一些倒垂的葛藤来,引诱采药的人摇摇晃晃地攀爬而上;泡桐、构树和洋槐...喜欢挑选背阴的洼处待着,哪里有艾草的清香和虫鸟自由的叫声,让割草的人多留一会儿,在这个与世无争的梦乡里;杏树、苹果和桑树...占满了平整点的弯堰上,安度着花红叶绿果香流溢的四季轮转,召唤一群孩子上蹿下跳地来玩闹,好消磨掉很多个午后的时光。

          平塬更像是田野,硷堰、田埂和田间土路的线条,勾画出去往遥远的绵延;树木稀稀疏疏占据了路边地头,标志出一块一块不同的庄稼;庄稼跟随季节时令辗转前行,不断变换着颜色和长势,却终究逃不出田野的掌心;田野上,每一个年头都会留有足够的时间,让庄稼们青黄连接、荣枯相随地滚过一圈;而忙碌的农民,尽职维护庄稼生于田野的权利,他们忙着铲除长错了地方的杂草,忙着消灭掉戕害庄稼的虫子。

            梁峁上,蒿草和荆棘胡乱分布,一丛丛一蓬蓬放心地长过多年,如果是遇到放羊人遗落的烟火,就化成烟雾升腾而去,来年又齐刷刷绿了回来;柿子树苦着绉裂的脸,一个或几株零散站在梁顶或峁边,也不用担心吸收了庄稼的养分,伸出嫩枝,吐着肥叶,常常会挂起许多红红的小灯,照亮这一处萧索;还有那一个个低矮的坟包,隆起在对着村子的坡面,日日瞭望村庄袅袅炊烟的生机,偶尔也在暗夜里擦亮一点磷火,像沉积了许久许久的一声叹息。

          一大片田地,势必需要一个最近的村庄来管着,就像许多个村庄,也需要一个最近的城市管理一样;反过来想想,田地就该是村庄撒开的一张网,用于捕捞村庄生存和成长必要的食粮;而城市又用许多个村庄做网,用于收获城市发展和繁荣基本的物资;所以村庄成了劳劳碌碌的手脚,除了春种秋收施肥拔草时一心扑在田地上,剩下的时间又翻捡出生活其它的琐事来干;城市成了指指画画的头脑,每每都昂着自身的高傲和虚荣,除了纠集一些家国天下历史演变的大事发生,还不断制造鄙视乡野的消息然后再传播给村庄,以完成一个整体的社会生态。城市在乡村总会有繁华的传说,人们相互间传诵得神乎其神,更多人却永远不曾见过这种繁华。

           村人所知道的社会,大抵是指村庄以外的地方,并且自觉把自己分离于社会之外,那些社会新旧的变化,大抵以为只是城市的变化,与村庄的关系甚小。但城市总牵连着乡村,执政者的业绩和抱负,不会只限于一城一隅,往往需要村庄里更广阔的空间实现:原先车辙碾破的土路弯曲坑洼,限制了许多愿望和企图到达,渐渐就有了水泥和柏油为原先的土路披上灰色外衣,恍如光滑的飘带以减少生命前进时颠簸的疼痛;又或者用桥梁和隧洞凭空延展出钢铁轨道,负载着来回穿梭的火车和急急逝去的时空;其中少不了坟墓被搬离,墚峁被铲平,沟壑被填埋,农田被占用,村庄被拆迁,许多人萦绕一生的故乡回忆,最后都找不到着落。

           伏蒙,就像人一生需要住进一个屋子,许多村人把一辈子都放在一个村子里,安安分分,过一种从小就熟悉了的日子。许许多多的人,从懂事的哪一天,就看见了自己一辈子该有的样子,年长的人到达的年龄和状态,就是后辈将要到达的境况,生活就是这样一代被一代引领着前进。早出晚归,田间炕头,养上一头牛,种了几亩地,娶一个婆娘,生几个儿女,大碗吃饭,大桶饮水,大声放屁,高兴了唱几句秦腔,悲伤时就捶胸嚎啕,生死原由,无从追究。也有极少的村人会通过读书、招工、当兵的途径,蒲公英一样飞离村庄,选择了一种前途未知的生活,而村庄保留住他们度过的半截生活,会成为他们一生不敢忘记的回忆,就像高天的风筝,断线了才留恋那双放飞的手和目送的温暖,愈发感觉此生虚浮,星月寂寞,家园渺茫。

           一棵树总是不停地分支分叉,一年比一年繁茂盛大,所以才能在村巷里撑出来一大片荫凉,正好让一个门房带着院子的家,在夏日里规规矩矩躲了进来。院屋里的男人和女人,相跟着白日里或顶着艳阳烈日或迎风披雨,在田野耕种一天的庄稼,晚上早早吹熄了颤颤抖抖的油灯,努力着让一个家分支分叉。等到遍野的庄稼成熟,粮食一袋一袋灌进囤里,喝一口破瓷碗里的凉水,看着爬了满炕的儿女,才露出丰收的喜悦神情。那些浓稠细密的日子,就像枝枝丫丫间繁多的树叶,时而在烈日下打卷,时而在风雨中招摇,又或者在雪霜里飘零。纺车和织布机子,让老少女人的闲暇时光,吱吱嗡嗡发出悠长悠长的声音;俨茶和旱烟卷儿,让青壮男人的寂寞岁月,呲呲啦啦浮起缱缱绻绻的神态。

          伏蒙的早晨,阳光透过树梢,让屋瓦如牙的檐影落在蹲着的人的脊背上,饭桌上每一碗米汤清亮如镜,都照着一张吞咽着黑色馍馍的脸,大人们神色凝重,小孩子目光热烈。七八口人,围着一碟盐醋腌过的青椒碎末,筷子头粘上一点,搅乱一下口味的寡淡。坐姿不得七扭八歪,筷子不能落得太急,菜不能夹得太多,掉了的馍渣要捡起来吃....老人对小孩人生的教育,往往会从一顿早餐开始。田野的气息不断顺着弯曲的巷道吹来,面条缠绕在筷子上,辣椒油给嘴唇涂抹口红,孩子就在不断的风中慢慢长大,一件带着补丁的土布衣裳和一双黑色条绒的布鞋,常常在兄弟姐妹之间被由大到小轮流穿过,长大的女孩最后是换了一双红鞋离开了家,长大的男孩又领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回来。老院子里往往有一间房或一盘炕,被轮流着举行兄弟姐妹结婚的这种仪式,仪式完成的儿子,需在别处另寻好宅基,建立自己的家园。出嫁了的女儿,仅留下来乳名而已,让父母在老境中倚门守望时,能颤颤悠悠的呼唤一声。

            大多的院子,都是用黄土筑墙围成长方形的空间,黄土到处都是,仅需些时间、劳力和体力,筑墙时木椽在墙体上勒出一排排整齐的印子,苔藓在上边湿了又干,很多年消退不了。建房的主要材料是土坯、砖瓦和木料,下工之余和农闲之时,儿子长大了的人家,石杵锤击土坯的声音会响透很多个晌午;等一摞摞土坯干透,用砖块铺好地基,就开始垒墙,一家人叼闲摸空,干干停停,耗时一年半载,墙起来了,再对凑木料撑起屋架椽檩,抹泥铺瓦,一个三间四间的房子,就大致竣工,还不包括安装门窗,泥墙搪灰,垒炕盘灶,达到能够住人的条件,大概也是两三年之后了。在漫长的一生时光,随着子女增多,房子还会加盖出几间,这种充满希望和耐力的劳作还会继续下去,院子和房屋是农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村人活在世上竖立的丰碑,随着院子越来越多,巷道就越来越长,村子也越来越大。

           在村庄里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总有一段时间,看一眼脚地蹒跚的父母,再看一眼炕上待哺的孩子,感觉夹在这两种情形之间,有种困住的感觉,后来渐渐明白了,爱过的人就应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们能证明一个人的来处和去处,如果有一天回来看见自己爱过的人,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这人世对于你已经是多么陌生了啊。活在伏蒙的人都是贫穷的,相互之间无需攀比嘲笑,一代一代也没有怨恨责怪,他们都活出了贫穷应有的样子:用最贱的小名,穿补丁的衣服,趿拉着破鞋,端豁口的碗,吃粗粮的饭...娶媳妇不论漂亮只要能干,嫁姑娘不管人样只看家道...五岁能打猪草,七岁能挖野菜,十二就要干活...天热时光着上身,天冷了守着炕头...纺不完的线,织不停的布...做饭不敢烧碳,炒菜节约用油...

         当一个年老的女人,踮着小脚,干瘪的身体摇晃着斜襟大褂,在一面掉了泥皮的土坯墙前,正泯着唾沫,梳理满头华发时,她躬起腰身的影子,水一样渗进了墙缝里,似乎那儿就是生命流逝的缺口,她把缠在梳子上掉落的头发,团成一团,塞进了墙缝,想堵住那个缺口;当一个四五十岁年老的男人,为了让贫穷的生命在世上再多逗留一会儿;他扎紧了绑腿和腰带,坐在自家院门外的台子上,费劲地咳嗽吐痰,看着巷道里扬起的微微尘土,想起自己从这头到那头奔波的一生,和每一个经过的行人打着招呼,想起自己牛一样早出晚归的岁月。贫穷被继承,苦难被延续,死亡就无足轻重了,在日子尽头,总是同样的情景,因为没钱医治,小病发展成大病,死了正好不再受罪。

           其实村子后来是好起来的,巷道铺上了水泥,院子里盖满了贴着瓷砖的平房,种地不用纳粮,还有了补贴,但是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却选择了背井离乡,他们更愿意在外面被生活修理和改变;村子里坚守的老人一天天稀少,城镇化的脚步又一天天逼近,总有一天村子会不见了。早一点回来吧,尽管已经不太像一个农民了,这时候还可以站在田野上,吹一吹从过去刮来风,闻一闻故乡原有的气息,甚至能碰到还认识你的人,向他打问一下伏蒙埋着太多的往事。记忆的往事怎么变得如此安静,沟壑被填平像伤口愈合的疼痛没有表露,墚峁被削平像肿瘤被切割的兴奋没有展现,树停住了生长纷纷被砍到,土路上还留着离开时的脚印,背着一包猪草的少年似曾相识,一扇大门虚掩着等谁回来,爹娘在落叶铺满的院子说这话儿,所有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却无声无息,是不是记忆已经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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