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我想和深圳谈谈

1998年7月3日,法国世界杯正如火如荼,记得那个晚上是阿根廷队的比赛,我在绿皮火车上坐立不安,看列车员的房间有没有电视,或某个乘客有没有收音机。然而列车上除了单调的哐当声,什么都没有,我怀着巨大的失落,踏上了深圳的土地。

在那之前两天,我刚刚拒绝了一场庄严、隆重的宣誓仪式。我以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回头的凛然浩气对书记时,我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还要组织干什么?之前,我经过了申请、学习、外调、审核,外调组都到了几百公里外我岳父家,可谓筚路蓝缕,无微不至。只是我有点想不明白,我到我岳父家总共不过二三次,六七天,我能否加入组织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不管怎么说,我差一点就是有组织的人了。但我就那么轻易的放弃了,简直比放弃一串后山采摘的野果都随意。从此象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四处飘零。你可以说我自由自在,也可以说我无依无靠。

到了深圳后,我呆在老婆单位的宿舍里,悠闲自在的看完了世界杯,看着齐达内在自己的国家捧起了大耳朵,成为法国新的拿破仑,这才往人才市场去溜达。一上午,递了两份简历,都是做销售。对于一个没有技术专长的男人来说,做销售似乎是唯一的可能。

中午面试一家,下午面试一家,回来和老婆一商量,去了下午那家,广东省边防总局下属的一家通信公司。公司就设在火车站附近沿河路边检总站大楼,我们大多数同事就住在总站六楼的宿舍里。

1998年,进出深圳还需要边防证。湖南的可以到设在芙蓉宾馆的省办事处办,而很多省的在深圳办不了,回去又麻烦,办一次又只能管几个月,所以很多人没有边防证(那时办暂住证的更少)。对于那些偶尔进一次市内的来说,在进关时就会让蛇头带进来,有精明者直接给执勤的武警塞钱。每次过关,下了汽车就听到一大群人喊:过关啦,过关啦。他们收过关的人五十,其中一部分给了边防的工作人员一部分自己得。据一个同事说,他有一个老乡在边防站当兵几年,退伍时带了二十万回去。当兵的都这么肥,当官的就更不知道捞多少了。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一个中年男人,过光时将一张50元的钞票放到检查桌上,武警麻利的将抽屉打开放进去,然后将人放行。


派出所经常会查边防证,主要在城中村查。如果被查出没有边防证,先是关到银湖看守所,这时去捞只要花几百元,如果没有及时捞出来,那就会转到东莞樟木头,那就要花上千元了。有老乡被查没有边防证带走了,那是常有的事。直到著名的孙志刚事件后,这类事情才彻底消失。

边防总站边上就是罗湖村,我们晚上吃完饭后时常去那边逛,遇到查边防证是常有的事。几辆铁笼车,一队队的人被往车上塞,而且多数是在发廊或者按摩中心工作的年轻姑娘,或者我们喜欢去那逛,就是为了看漂亮姑娘吧。

边检总站北面就是庐山酒店,从庐山酒店沿春风路到东门南路,短短二三百米的地方,有庐山酒店、金碧酒店、阳光酒店、彭年酒店等十数家星级酒店,而酒店内又有夜总会。每到傍晚,路上或三两结伴,或孓然独立,或扮清纯大学生,或装成熟白领,依街而立,蔚成风景。一些精壮的男人则给过路的派发名片。路过的人如稍做逗留,那些姑娘或招手示意,或直接轻开莺口喊你去玩。

时不时的,派出所的开着铁笼车过来查。骤然之间,刚刚还亭亭玉立的美艳女子,立时如鸡飞狗跳一般,或往巷子深处狼奔豕突,或跨过路中间的隔离带,鼠窜到对面。几只高跟凉鞋跌落路中间,让人看着既有些刺激,又有点怜悯。

有一次,在阳光酒店边上散步,看到一年近六十,戴副眼镜,身形瘦削,象个老工程师的男子,在路边度来度去,眼神时不时望向那脂粉浓艳的女子。欲语还休,欲上而踟。一女子见状,主动上前攀谈。刚交谈三两语,一铁笼车飞速杀到,将二人拉进笼中。想必那男子在单位也算是一德高望重之人,不知后来如何收场?


同屋有好事者,依卡片上的电话打过去,让对方到庐山酒店楼下等候,甚至直接让对方到宿舍来。但人真来了,或不再接电话,让对方在酒店门口焦急盘旋。或人到了宿舍,只是为了看对方长得漂亮与否,而将人拒之门外。都是这个社会上最底层的人,却如此互相戏弄伤害着。

1998,深圳有一个神秘的地方,叫沙嘴。当时不要说南山,福田的沙嘴对于罗湖、包括福田的人来说都还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当时南山的房子,只能卖给周边的人,市区的人基本没有到南山买房的,因为交通太不方便,坐车到市中心要一个多小时。同样,布吉、龙华这些地方的房子,也基本没有市内的人去买。

1998,深圳的房子很便宜,没有人炒房,少数买多套房的也是用来赚租金。福田中心区的房子才四五千,南山的房子直到1999年开发的卓越蔚蓝海岸,才开始带动大批其它区的人去买,一期开盘的时候才3200左右一平方。布吉当时只有丽湖花园、龙珠花园等少数几个楼盘。丽湖花园,才2000多一平,买的人都少,很多香港货柜车司机在那买房,他们在香港娶不起老婆也买不起房,就在布吉买一个房子,娶个国内老婆,有的有证,有的没证。到了晚上,小区里及周边道路,停满了大货柜车。

那会在深圳打工的内地人,不是买不起房,而是赚了钱想回去买房或者建房。比如我,和老婆当时的想法是,赚到二万五千元,回单位买套集资房。二万五一年就赚到了,但我们没有回去买房,2001年在布吉买了套房子,当时房价不到3000,首付六万多,月供才1300,可说完全没有压力。想到现在来深圳的年轻人,面对着那五、六万的房价,而工资比那时并没有高出太多,自己真的是幸运。

很多人,赚了钱衣锦还乡,在老家花十几万建起漂亮的楼房,却空在那无人居住,也没有任何价值。等终于发现故乡回不去时,再要在深圳买房安家,却已经是难以实现的梦想。有的人在老家的小城市买房,有的人则去了惠州、东莞买房。

1998,深圳还没有CBD中心区,彩田路以西或是一片荒地,或是一些工棚、出租屋。所以更远的沙嘴,房子就很难租出去。但是,沙嘴离香港很近,于是滋生出一项特殊的产业。因此,沙嘴繁华起来了,灯红酒绿,熙熙攘攘。每到傍晚的时候,那更是人流如织,简直称得上壮观。当时,深圳的男人们说起去沙嘴,往往是诡秘的会心一笑,如后来说起去东莞一样。

因为业务的关系,我每月要去沙嘴送货、结账几次。走进村里,虽不如阳光酒店边的女子那般面容精致、气质高雅,但数量众多,如超级市场般琳琅满目,操着东南西北的各地口音,环肥燕瘦,高挑玲珑。或三三两两的在路边顾盼,或一个两个的行走流连。更有各种拉生意者主动询问推荐,各行生意人,只要你提出想法,都可以给你牵线。

据说很多香港人,周末结伴前往,乐不思归,激起香港师奶们的共愤,引发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以至中央高层因此下了指示,市里多次派公安、武警清剿。虽然当地村民包括村干部出于利益考虑负隅抵抗,但终归胳膊拧不过大腿,几番打击之后,沙嘴的繁华雨打风吹去。之后,深圳再无沙嘴,于是深圳男人去了东莞,而东莞在几番风雨之后,也偃旗息鼓,南粤再无风流地(当然不是说再无风流场所,但当年那样的畸形盛况,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当年那站在沙嘴村的妙龄女子,如今当已又孕育出新的一代人。此后他们的生活过得还好吗?又经历了怎样或波澜曲折或风平浪静的人生?不知她们有多少还留在深圳,多少回了故乡。他们是怀念深圳的繁华,还是享受故乡的宁静?或者,如今我满世界忙奔,是否会遇到当年那站在路边的人,在匆匆的一瞥中,发现彼此眼中岁月的故事,那座城市带给我们的印痕?


1998,东门还没有步行街。老街是一条土墙瓦屋的石巷,金光华广场是南国影院,下沉式的广场每到傍晚,就是一串卖衣服的摊档。无论是东门老街还是南国影院前的夜市,衣服都很便宜,十几二十块。每天早上,我穿着那廉价的衬衣,从火车站出发,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穿行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各个村落。向西村、大望村、湖贝村、黄木岗、盐田、布吉、横岗、坪山……..几个月的时间,走遍了大半个深圳。

在关外跑时,经常会坐摩的。很多工业区没有或很少公交车,进出都要坐摩的,一次三到五块。摩的非法,派出所或治安队时常来抓,司机们一边在路边等客,一边要警惕派出所的人,一旦发现来了人就轰然作鸟兽散,被抓了则要花钱去捞回来,里面又不知有多少故事多少黑幕,这些,我都在自己的小说《深圳,我把魂丢了》写过。开摩托车载客的多,抢劫的也不少,加上交通安全事故不断,后来被彻底禁止。

1998,还没有QQ,深圳拥有手机的也不多,多数是用传呼机。在深圳工作第一天,我有了自己第一台传呼机,号码是2000。那时深圳有二十多家传呼台,最有名的是润迅、龙飞、瑞华等,全国连网。润迅是唯一把广告打到中央台的传呼台,广告语很霸气:一呼天下应。二十年后的今天,润迅消失了,从润迅出来的马化腾创办的腾讯成了中国最牛的互联网企业。

当时坐公交车,经常听到“龙飞呼你看球去”的广告,于是就真的和同伴去看球了。那时的联赛叫甲A,深圳队叫深圳平安,球员是这座城市的英雄和球迷的宠儿。最后保级的几场比赛,体育场人山人海,还在场外就听到里面地动山摇的呐喊声与整齐激昂的锣鼓声。那声音叫你热血沸腾,那场面跌宕起伏让人神情振奋。深圳队最后艰难的保级成功,第二年我鬼使神差的进了足球俱乐部成了一名工作人员。


工作三个月后,花一千元买了台二手手机,爱立信398,当年最流行的手机型号。号码是联通的,至今还记得:1308823160。和一个同事一起买的,机型一样,号码也相近,他的号是:1308823190。工作九个月后,我离开了那家单位,和他慢慢断了联系,和当年的所有同事,后来都没了联系。那时没有微信,QQ都还没有,大家工作变动也频繁,很容易就彼此消失在各自的生活中。


1998的深圳大学体育场,还是一块土坪球场。周末的时候,我和几个当年国企厂足球队的队友,就到那片球场去踢球。我们没有自己的队,等其它队踢完后,和一帮同样踢野球的,临时分队踢,一直踢到天黑看不见。如果凑不上队,就到边上的篮球场踢小场。踢完球,回到前同事在白石洲租的房子一起吃个饭,等回到宿舍往往已经是半夜。

后来,那片球场因为要开省大学生运动会,建成了现在的深大体育场。现在跑友们经常去那训练,但建成后,我只随深圳队比赛时进去过,再也没在里面踢过球,也没在里面跑过步。今天在里面跑步的伙伴们,你们想不到吧,二十年前,那还是块土旮旯时,我就在里面玩了。


1998,布吉没有一家电影院,全深圳也没有几家电影院。没有沃尔码,连已经倒闭的新一佳都没有,只有一家金鹏百货。快过年的时候,我和老婆去金鹏百货的超市买东西带回去,那是我们第一次进超市。买了些鱿鱼丝、开心果等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零食,然后在楼下的麦当劳吃了顿快餐。老婆说,以前觉得吃麦当劳很奢侈,现在终于也吃上了。满满的幸福感啊,深圳,给了我们希望,给了我们梦想。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似乎很远,说起来又很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这个城市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的变化着。天天看觉得很慢,十年十年的想起觉得很快,二十年则已是沧海桑田。二十年,青春已逝,黑丝已白。

1998,深圳,我想和你谈谈,你还记得我吗?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余光中——《问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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