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刀客

老邱一家原来住在山里,因为修大坝建水库,所以政府安排他们移民到山外边的村子。事情的起因是老邱家建房子的问题,他分到了几亩田和一块宅基地,那块宅基地就在村书记家的旁边,村书记是个女人,早年和丈夫离婚,家里剩下两个老人和她,有个女儿安家省城,逢年过节会回来。

老邱建房子惹得女书记一家不高兴,以至于一个两层的农村房整整建了七年,还连个屋顶都没盖好。七年前老邱一家四口移民下来,大女儿上初中,儿子上小学,到如今女儿工作了,儿子读高中了,一家人却还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才逼得他出此下策。

我听说了这件事,感到非常震惊。

当年老邱在外地打工,因为要搬家就匆匆赶回来,想把新房建了再出门,可就在建房的时候,和新邻居闹了矛盾。只因那块宅基地本来是水田,虽然许多年没种水稻,但是做地基还是不牢靠,需要叫来挖土机刮去半米多深的土层,再用石头和水泥打好地基才能建房。挖机是大机械,书记家的两个老人嫌吵,二话不说冲出家门跟老邱吵起来,七嘴八舌说了许多脏话,又哭天抢地的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了被人欺负……最后干脆直挺挺朝挖机下一躺,意思继续挖就连他俩一起挖。

农村里老人耍赖皮你是没办法的,老邱好说歹说了半天,二老没半分起来的意思,众人只得耗着。毕竟是到了秋天,那地上可不是好躺的,二老年纪也大,估计是撑不住了,只得回了家,趁这个空又赶紧动工。到第二天一上午,二老又来,这次穿厚了许多,躺到中午回家吃饭,趁这个空隙又动工,就这么断断续续的挖了几天,才弄完不到一半,请挖掘机是很贵的,老邱又跟二老好话说尽,又送了礼品,但两个老人脾气太倔,没得办法。

新鞋穿着总会有些磨脚。老邱觉得自己刚搬来,有些事能忍就忍,免得节外生枝,可事情还得做,便只好偶尔请挖机来挖,两口子拿了锄头自己也挖。到了晚上,正值秋天,寒月当空,银光似水,非常的冷,两口子挖到大半夜,身上又是汗水又是露水。等到可以打地基的时候,不仅花了许多请挖机的钱,两口子也病了一场。

房子终于可以动工,老邱叫人拉来沙子水泥,但是车子又必须经过女书记家门口,两个老人又说那车子太重,经过自己家场院会压坏地面,又跟老邱吵架,老邱忍着,不好跟两个老人为难,跟二老商量让车子一次少拉点,要是还压坏了院子他出钱修,但二老死活不让步,坚决不让车子过,还说老邱家建房子的东西,半点不得放到自家院子这边来,老邱实在说不动他们,又发起了憨劲。

车子不能过去,就只好把东西卸在路边,老邱请了人,沙子一担担挑过去,水泥一袋袋扛过去,自己也得干,到了晚上两口子继续干,请人是要花钱的,能自己干就自己干,路边堆满了红砖,那种老式砖头又大又重,两口子用鸡公车推,用担子挑,老邱跟妻子开玩笑说:我在外地也搬砖,回屋里也搬砖,一年到头不晓得要搬好多块砖,但赚的钱还没手里这一块砖厚!

等这些东西准备好,才终于请了瓦匠,房子才终于动工。秋老虎来的时候,白天还是很热,老邱给工人们买了冰可乐解渴,工程进度很快,但有人好就总有人不好,先前躺地上的二老发病了,寒气入体,得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动弹不得,头晕脑胀,鼻子流黄,老邱买了点补品想去看看,刚进门正逢着回家的女书记,她是长期不回来的,听说二老病了才回来看看,看见老邱不由分说,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那意思两家是结了仇了,她不会让老邱好过,更不由得老邱解释什么,直接轰出家门。

事情过去了两三个月,那天老邱从街上买了东西回来,路边突然窜出来几个黄毛痞子,一脚把他踹到旁边田里,接着拳脚有如雨点落在老邱身上,那时候哪里还有时间多想,老邱挣扎起来就先跑开,黄毛痞子紧追不放,老邱找准机会朝一个离得近的就是一脚,直踢在胯上,又是一拳打翻一个,几个黄毛十七八岁,老邱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又是干苦力的,多少有些蛮劲,眼见打翻了两个,剩下几个黄毛也不敢上,都围着老邱,老邱先前吃了亏,人也站不直,满身污泥,喘着粗气边退边看。这已经是冬天,几个人站在田里呼呼哈着白气,过了半天老邱才想明白这一定是女书记喊的人,现在几个黄毛不敢上也不敢走,僵持没多久,警车就来了。

案件定成了私自斗殴,老邱受了点伤,并不严重,但被认为这次斗殴行为十分恶劣,老邱和黄毛都被刑拘,抓起来坐了三个月的牢。几个黄毛不是第一次蹲局子,还有未成年的,没关多久就放了,可老邱是成人,要提前出来就得交些钱,妻子跟他商量了一下最终作罢,两口子半年没赚钱,两个孩子还要上学,虽然有一笔移民的补偿款,但钱是不能这么用的,建房子也还需要大笔的钱。晚上,老邱躺在牢房里,想到一家人移民下来居无定所,建个房子又屡屡受阻,眼眶湿润了,这是他一个男人无能,如今他连团圆饭都吃不上。

到年三十这天,妻子和两个孩子带了饭菜来探监,见老邱枯瘦了许多,一家人都忍不住流下眼泪。老邱坐了牢,房子基本就没动,吃完饭聊了些家常,如今他们都住在亲戚家里,只等老邱出来,再继续建房子,但大家心里都知道,和村书记一家已经没法好好相处了,这是没办法的,老邱只说还是低头忍着,抓紧把房子建起才好出去打工,自己多吃些苦也没事,不招惹书记一家就好。

正月二十几,老邱被释放,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妻子一人过来接他,休养了半月多,到了要春暖花开的时候,老邱蓄了一头乱发和满满的胡须,妻子叫他去理发店收拾收拾,他却说要留着。房子这边,一楼的墙砌到一半,房前的土院子里长了一些杂草,沙子堆上有狗拉的屎,老邱挑了个日子,又开始动工。

这边一有动静,那边的二老又走出门来,他们的病早好了,过个年又精神了许多,两人朝这边走过来,早有工人笑着招呼老邱,告诉他隔壁老人又来了,老邱在拌水泥,猛一抬头把两个老人吓一跳,他蓬头垢面,头发不剪胡子不刮,就像个劳改犯,恶人,悍匪,两个老人被他这一吓也不说什么,扭头又走回去了。这段日子很安静,虽然还有些早春的寒意,但房子一楼已经完工,铺完预制板,就可以开始建第二层了。

南方天如期而至,早晚的时候总有雨,俗话叫“晴天像把刀,雨天一包糟”,就是说这边晴天的时候地面硬的像把刀,一到下雨就被泡成烂泥巴。这严重影响了进度,只能隔三差五的遇到好天气就动工。原先一起移民过来的朋友新房子落成,办酒席邀请了老邱,两口子过去吃酒,看着别人家的新房羡慕不已,建个房子并不是难事,怎么到了他们头上就这么艰难。

终于难得天公作美,一连放晴了好几天,两口子忙得不亦乐乎,都想着把进度一赶再赶,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房子建成,这天起了点风,吹在汗流浃背的人身上特别凉爽。女书记开着车回来,刚下车一阵风吹来,带起老邱那边的灰尘,扑进女书记嘴里,脸上,眼睛里,她噗噗着大骂“日你娘滴晦气”,骂骂咧咧地奔进自己家里去了。下午她又出门,她的车上被风吹的落了许多灰尘,她像是憋了很久的气,张嘴就喊:真滴是讨死嫌,搞得到处都是灰,姓邱的,你搞得我家场院到处是灰,你给我扫干净!老邱赔笑:放心,给你扫给你扫。就这样老邱买了个竹扫把,每天忙完还要给女书记打扫院子,但他不在乎这些苦。

这天早上,几个工人跟老邱说,砖少了很多,水泥也少了好多,东西被偷了。老邱怕他们记错,当天忙完,晚上把东西都清点了一遍,第二天再来,东西又少了一些,他不想这边世风如此恶劣,这点东西也不值钱,也有人偷!晚上他带着手电筒,拿了把铁锹在屋子里蹲点,到了半夜果然有动静,老邱想吓他一吓,好叫这人不敢再来,便拖着铁锹冲出去,把手电筒朝那里一照,却把老邱看得一愣,对方是四个人,又有两个就是被自己打过的黄毛。几个毛贼也吃了一惊,但怎会被吓跑,反而就地抄了家伙朝老邱拢过来,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反倒老邱的手电格外明显,老邱心想不好,一边喊一边抡起手里的铁锹,一时也教那四人近不得身,那四人不敢前进,就捡起地上的砖头砸老邱,这怎么防得住,那是老邱建房子用的砖头,有完整的有半截的,又大又硬,砸到一下都扛不住,老邱灭了手电抱住头,身上已经吃了几砖头痛得要死,也感觉到身上有地方在流血,赶紧退回屋子里去,那四人还在扔砖头,发现老邱没了动静,各自手持一块砖慢慢靠近。

四人知道老邱躲在屋子里,又去抄起家伙朝房子里摸了进去,那房子只打了地基和柱子,砌了几堵墙,还只是个骨架子,哪有什么躲的地方,众人都像屏了气一样没一点声音,老邱知道四人进来了,躲在墙角不敢作声,只等他们走进哪个偏的角落,他立马跑出去。正听到四人里有个憋不住了问道:人呢?老邱估计离自己有些距离,起身拔腿就跑,动静一出四人反身就追,老邱受了伤到底不行,不出两百米就被赶上,这次老邱实实吃了大亏。

下半夜都过了一半,老邱还没回去,他老婆心里着急睡不着,打了电话也不接,此时老邱倒在路边上,身体蜷成一团动也不动,只有轻微的喘息,地上有一些斑点血迹。他老婆喊了人一起过来寻他,看到地上的他,慌得天呐天呐地大喊!这次老邱吃了大亏。

当晚老邱被送进医院,后背缝了几针,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和淤青,警察那边立了案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老邱私底下跟妻子说,估计偷东西的人和书记也有关系,我们是背时,碰上这么一屋子人,房子一时半会恐怕搞不好了。妻子默默流下眼泪,之后的日子就在医院照顾老邱,住了三个月的院,老邱才回到寄居的亲戚家休养。到了秋天,草木枯黄,寒风又起,休养了这些日子,老邱才基本恢复,但他不知道这次受伤是怎么回事,只发现气力大不如前,仿佛这一顿打将他打老了许多岁,连爬楼梯也变得费劲了。他思来想去,建房子花了些钱,住院又花了很多钱,两个孩子都要上学,这房子现在是搞不成器了,还是先出去打工吧,今年是不行了,等过完年就出门。

老邱出门打工了,他老婆在家也找一些散活做,没事的时候就买点建材放到房子那边,亲手把砖一块块的整齐的码在房子里,把沙子铲来铲去堆成堆,想尽力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得更好,等房子可以动工的时候不耽误一点功夫。就这么过了几年,老邱再次回来继续建房子,一来事情过去这么几年了,二来是儿子明年高考,到时候家里办酒席都没地方怎么行,在外地打工的老邱七月底回家了。到九月初的时候,房子基本竣工,只差盖好屋顶就开始装修,就在这个时候,书记带了一帮人过来,冲进老邱家里,把正在施工的工人全部叫停,她喊道:我告诉你姓邱的,你今天盖完房,老子明天就叫人给你拆了,老子不管政府是不是分给了你,这地块是我家的,你要建房你问过老子答应吗?今天老子把话放在这里,你有种你就继续搞,你看老子搞不搞死你全家!

原来一直以来的矛盾,其实就是为了那块地,书记原本打算等她在长沙的女儿搬回来,拿来盖房子,但是没想到因为移民,这块地被政府分给了老邱,这块地本来就是公家的,只不过如果老邱不来,书记肯定也能想办法搞到手,但政策下来没办法,她只好教唆老人,叫来流氓,想尽办法阻止老邱建房,把他赶走。

本地的欺压外地的,强势的欺压弱势的,有权的欺压没权的,欺压就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心狠手辣。老邱才搞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被欺负了,只以为书记就是仗势欺人,没想过为什么就偏偏欺负他,并且始终不肯罢休,他一遍遍的这么想,想的完完全全明明白白了,看着书记带人离开了,他把工人们也都遣散了,他一个人默默的回去了。

这几年也去县里上访过,儿子还写信举报过,结果上访没有回复,儿子在学校还被警告,他知道不可能斗得过人家,但是去别处买块新地方也不行,这里也已经花了这么多钱,现在她还要搞我屋里人。老邱在家里休息了十来天,他把事情跟妻子讲明白,商量之后该怎么办,两口子愁眉苦脸的还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到了中秋节这天,妻子带儿子回娘家了,女儿还在外地工作,他说想休息休息,一个人睡到了大中午才醒,差不多下午三四点,他去了书记家里。

老邱径直走进书记家,家里没客人,书记的女儿一家今天回来,本来打算明天再走,但是女儿跟书记吵了架,她想就在长沙,但书记想逼她回来,女儿一气之下和老公孩子开车回长沙了。客厅里坐着两个老人。书记呢?老邱问。老人没理他,他又问:书记在屋里没?在后头。老汉不赖烦的回答,老邱这时却走到老汉身后,扬起了手里那把他磨了几天的柴刀,一刀砍在老汉肩上,老汉一声闷哼,老太婆哦哟地尖叫起来,老邱按住老汉拔出柴刀朝老太婆剁去,砍进颈椎骨里,刀没进半个脖子,一拔出来血滋啦地像打开的水龙头喷出来的水,老汉已经在嗷嗷喊叫,拼命挣扎,老邱抬刀又在他身上砍剁起来,尽管老汉穿的有点厚,但刀太锋利,砍下去十分利索,刀刀入骨,老邱拔出刀来又在死得差不多的老太婆身上剁,不知道砍了几下,刀锋上有几个地方竟然卷刃了。女书记在后面听到声音就走过来看,老邱听到身后唉耶地女人的尖叫,转身跑过去抓人,女书记想跑,老邱薅住她头发就往后一扯,女书记向后倒下翻在地上,老邱一脚踏在她肚子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女书记疼得蜷缩起来,不等她蜷缩,老邱往她腰上背后屁股上腿上不知有哪些地方疯狂的踹,他此时成了个魔人,不知脸涨得有多红,身体绷得有多紧,手里用了多大力气握着刀,只感觉浑身都是力气要发泄出去,他怒喊:狗日的东西,你要搞死我全家,老子先搞死你全家,狗日的杂种,老子砍死你……抓住女书记的领口提起来又往下按,把她的头狠狠撞在地板上,女书记人已经动弹不得,老邱按住她脖子几拳先捶到脸上,打得不知道好歹,纯粹就是泄恨,接着拖起柴刀一脚把女书记踩住,挥刀乱剁,胸前肚子腿上砍得乱七八糟,浑如在砍木头砍死猪一般,直弄得老邱觉得实在是疲倦了,才坐倒在一旁。

一阵风吹得老邱一惊,他已经不知怎么走到了自己那没建完的房子里,沿着楼梯一步步走,爬到三楼上,傍晚的秋风,西边的太阳血红血红的往山下沉,残阳的光晃得他眼睛发晕,而他脸上的血滴凝结成血斑,血迹在身上凝成血块,双手早已麻木得没有一点力气,左手用来按住人,现在仍保持着那种五指揸开的姿势,右手握着刀,浓稠的血液像浆糊一样裹满了整只手,一直到手臂上,血液被风吹干凝结,将那把刀和手连接在一起,仿佛是天生长在一块的,他想松开都不能够,顺着风力他身体一倒往下一栽,从自家楼上摔死在自己门前。

时间好像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老邱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他看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手里的柴刀也好好的,他站起来又朝书记家走去,走进门两个老人在客厅,他问:书记呢?老人没理他,他又问:书记在屋里没?在后头,老汉不赖烦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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