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那年,她把自己送进了精神病院

她走出去,旁边的侍应生适时地拉开玻璃门。门外,她抚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步,脚下的台阶让她猛然打了个趔趄。

窗外,“沙沙沙”的春雨下着。我心里,却有着萧瑟的秋意。

我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咖啡勺轻轻地搅拌,杯子中心荡起一个小小的漩涡儿。

她叫岚岚,我的同学。还记得上学时,她是班花,一头大波浪卷发,冷艳的鹅蛋脸,配上白得发光的皮肤,就像美丽的瓷娃娃——感觉跟我们这些普通的女生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她长得漂亮,高冷,自带光环,总是独来独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后面跟着的仰慕者排队可以绕操场三圈,可她从来没有跟哪个男生传出过闲话。

直到毕业时,我们才知道,她在家里早就定好亲了。只知道男孩儿比她大三岁,其他的都是谜。

散学典礼后,男孩儿来接他,高,瘦,很帅,大家都说:“好般配啊!”

没过几个月,传来她结婚的消息,可是同学们一个也没被邀请。

就在前几天,她忽然联系了我,说:“写写我的故事吧!”

我们约在了甜品店,初见她,我心底猛地一抽。

好多年不见,如今,看她的容颜,根本说不清她多少岁,只能说老了,瘦得吓人,憔悴。那双大眼睛深陷,眼窝仿佛嵌在一副骷髅上。

我们轻轻地握了握手,她的手又湿又滑。

没有寒暄,坐下,回忆的闸门慢慢地打开:

(2)

6岁那年,奶奶带她去庙里上香,路边一个算命的先生,一把拽住她。

对奶奶说:“这孩子,命犯烂桃花。”

奶奶一听很生气,拉着她一边走一边骂:“你这人,瞎说话,会烂嘴巴的。”

可是那算命先生不依不饶,追上来说:“你看,这孩子日角塌陷,左边眉头有锥尖,这可还有克父相啊!”

奶奶听了,有些迟疑。

那先生忙不迭地追着说:“您把这孩子的生辰八字给我,我仔细算算,不准不要钱。”

于是,奶奶停下来,让她站在原地等,奶奶跟算命先生回到了那个摊前,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最后还掏给了算命先生一把钱。

虽然奶奶什么都没跟她说,但是她的心里记住了算命先生说的那些话。

(3)

十岁那年,她的父亲突然出车祸去世。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她站在一旁愣愣的,想哭,却没有眼泪。

忽然,奶奶像想起了什么,劈头盖脸朝她身上打来,一边打,一边骂着算命先生说的那番话。

从那以后,奶奶对她越来越冷淡,动不动就骂她,打她,总是说她克死了自己的父亲,是个丧门星。说她是来讨债的风流鬼托生的。

她在家里话越来越少,从来不跟家人顶嘴,让干什么干什么。

明明很喜欢的玩具,却因为妈妈一句“岚岚乖,我们下次再买”而放弃。外人给的东西,不经奶奶或者妈妈同意,她从来不会接。

家人聚会,她一直都是乖巧地坐在一边,就连哭都只是默默地掉几颗眼泪,不会像弟弟那样把嗓子都吼哑。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违背过大人的意愿,是众人眼中的“乖小孩”。每当别人夸她时,奶奶都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

后来,家里给她安排了亲事。

他叫宋轶,父亲是她妈妈的上司。她也知道,联姻纯属两个家庭的意愿。

她见过他几面,温文尔雅,无论是他的个性还是生活,都很稳定。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但她却迫切地想逃离现在的家。所以,一毕业,她就结婚了。

(4)

可是,结婚后,与其说是新生活的开始,不如说是旧生活的延续。

表面上看,什么都好。宋轶沉着而友善,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激动。他可以说是一个好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不做坏事,好像也不爱她。

他只希望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希望她默默地去买菜,做饭,洗衣服。他没有明说,但如果哪里没有做好,他会冷冷地说“你还没洗衣服呢”,或者“岚岚,客厅的地板好脏啊”。

但他从来不帮忙。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躺在床边上玩游戏,偶尔站起来指点她哪里没做对。

她有时不满意,和他顶嘴,可总是落於下风。他从不抬高声音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如果她做事出现什么马虎或疏漏的地方,他就会一脸鄙视,很瞧不起她。他会在她睡觉时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在床上背过身去,碰都不碰她一下,好像她的身体很脏似的。

偶然有一次,她和他说起了6岁那年,那个算命先生的话。

他淡淡地听着,说:“哦,我早都听说过了。”

她的心就那样“咯噔”一下。

从那以后,她在家里更加能审时度势,带着点胆战心惊。

(5)

半年后,公司派她出差,回来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的,虽然宋轶经常背对着她,她还是怀孕了。

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却脸色突变,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他脱口而出。

她看着他。他的脸庞发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似在狠狠地谴责。

突然,她明白了!那“命犯烂桃花”的预言一直在紧紧地攫取着她。

她的胃,她的头,比心更痛,仿佛火箭在她的全身炸开。身体里迸出火与泪,那泪水如愤怒之火一般灼热、刺痛。

没什么可说的。

他走近她,在她不再泪如泉涌时,问她饿不饿。

她明白了,起身去做饭。

经历这件事后,她对他变得冷酷了。

她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一个孩子,生孩子让她感到害怕。

可是,她又感到这个孩子非要不可,她要通过这个孩子,证明些什么!

她生了一个男孩儿,越长越想宋轶的翻版。宝宝哭闹的时候,宋轶就喊岚岚,自己权当听不见。

宋轶依然是宋轶。岚岚彻底变成了孩子妈。

岚岚很不解,她感觉好像自己赢了,却不知道赢得了什么。

(6)

转眼间,儿子六岁了,上了小学。岚岚越来越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宋轶从不和他交流,从不陪孩子玩。她开始对着宋轶抱怨,唠叨。每当这时,他就会放下手机,关掉电视,双臂环胸坐在那里,看着她:“说吧,你想聊些什么?”

她顿了顿,说:“可以说说你的工作啊!”

宋轶说:“工作啊!每天就那样,没什么变化。”

然后,沉默,沉默。

岚岚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慢慢地,宋轶养成了一种习惯,无论岚岚怎么和他闹别扭,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温和地回答:“好啊!随便你吧!”或者是“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吗?”

是的,他没有家暴,没有出轨,他很和善,很宽容,大家都夸他是个好男人。

他也经常对岚岚说:“你看,你有什么好抱怨,房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每月足够的零花钱,为什么你还不知足呢?”


“他太冷漠了,太冷漠了。他让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岚岚说着,把盘子里蛋糕切得乱七八糟。她的表情有些扭曲,两眼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盘子。

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只有轻轻地叹着气。

“他无动于衷!什么事都无动于衷!”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拔高了,她把身子往后缩了缩,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慢慢安静下来。

她又向后靠了一点,然后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下滑。

她久久不说话,好像她的意识进入了一片安静而黑暗的领域。

(7)

再后来,她开始头痛,失眠,不愿与人交往,甚至于连正常的工作进行不下去了。她会经常无缘无故地失声痛哭。没有办法,她只好请假在家。

可越是这样,她越没有安全感,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口黑暗的大锅,倒扣在自己的头上。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方。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绝望。

在一次拿起水果刀放在自己腕上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儿子。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生活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于是她收拾好东西,走出家门。就这样,在36岁的本命年,她把自己送进了精神病院。

住院期间,宋轶每周都会带着儿子来看她。虽然待不了太长时间,可谁又能说他没有尽职尽责呢?

两年的住院治疗,花了近十万块钱,可是,宋轶从来不会拿出十块钱带她出去吃顿饭。


岚岚说完了,依旧是从前那副倔强而执拗的模样。她扬起下巴,那双令人畏惧的眼睛仿佛盯着远处燃烧的火焰。她那单薄的身体在松松垮垮的衣服下缩紧,像钢铁一般有棱角。

她说,要不是内心如此悲苦,她真想大笑一场。



据说“床头吵完床尾和”是夫妻吵架的最高境界。男女的吵架,有各自的战术选择——比如对方揭老底儿时要如何应对,甚至对方挥拳头时要如何自卫反击。网上有攻略,前辈有经验,父辈有指导。这些架,都算吵在明处,有事说事,激烈动荡一场过后,两人可以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有一种不吵架却比吵架更让人痛苦的情形,那就是冷暴力。对于家庭冷暴力,官方给出的定义是这样的:家庭冷暴力,多指夫妻双方产生矛盾时,漠不关心对方,将语言交流降到最低限度,停止或敷衍性生活,懒于做家务等行为。

从字面上看,冷暴力似乎可以形容为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如果说家庭暴力是一记闷拳,那家庭冷暴力就可以称得上是容嬷嬷手中的绣花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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