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虽然只有二十三岁,但已时日无多。因为我父亲就是在我五岁时得了胃癌去世的,第二年,他唯一的弟弟也以相同的病离开了。而他们的父亲,我的爷爷,早在他们成家之前就走了,也是胃癌。所以,我一直活在胃癌和早逝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我不敢吃冷饮,小店里卖的一切饮料,从四年级起,我好像就没再喝过,一直到现在。至于那些袋子里放了一包包干燥剂的食品,我见到它们,就觉得如果吃下它们,也就是吃了相同体积的干燥剂,这对沉睡在我胃里的癌细胞,绝对是一句句最美的挑逗。
万幸的是,我还有一个母亲。她生活的唯一心愿是我能在一次次体检后胃部没有斑纹阴影。为此,她禁止我吃外面所有的东西,提醒我劳逸结合,认为即使学业平平,人生不能出人头地,只要保住命,活下去,对于我这个不算正常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成就了。但在四年级之前,我不会听她的,我觉得自己跟别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有一次我跟他们一起去爬桑树,吃了两个多小时的桑葚,晚上回到家后不想吃饭,夜里就呕吐起来。我母亲就背着我去村里的卫生所,到了,门锁着,就去乡里。那晚月亮很大,我母亲一边背着我往前冲,一边哭,她骂她父亲在嫁给我爸前明明知道我们家有家族病还把她往火坑推,她骂自己知道情况后应该上吊喝农药离婚,她骂自己应该在我爸死后就把我一扔,找个人嫁了,她又骂我自己付出这么多而我不能体谅她反而不顾死活糟践自己这样连一般的小孩都不如,然后就凄凉地说再这样下去,她也想死了。我趴在她汗湿的背上,肚子疼得像放了一块生铁,哪会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
但第二天,我就变了一个人,因为早上我妈就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蒙着被子。我看了看每天早上都坐着早饭的桌子空无一物,耳边也没有单四嫂子般的唠叨叮咛,突然,我浑身一冷,觉得如果没有母亲,还真可怕。
那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因为我时间很多,乡下地方很大,田野河流树林荒滩应有尽有,最关键的是,我天性喜欢玩——这在当时虽然一钱不值十恶不赦,但现在,千金难买。于是,我上学只是为了休息,好放学后能有精力去野外四处游荡。有时候觉得精力实在充沛,就向班主任请假,说肚子疼头疼爷爷死了外公死了小姨结婚了家里的老母猪生仔了。而我母亲一个人,侍弄那么多的庄稼,早已经忙累得披头散发像祥林嫂——她是不会管我的。
请了假,我就往外面走,按着我早已做好的旅游攻略。因为附近的景点都看了很多次了,我就计划着先往西走。而西面,是把盐城和连云港分开的灌河。这家伙足有两里多路宽,可能是地方穷,封闭,老百姓只听说中国有条母亲河叫长江,而他们都没有去过,故而会认为长江就是海。如果放在苏州,这河肯定会被称为灌江。二十年后去四川,看到什么岷江金沙江这些小河,很是为家乡这条整天汹涌澎湃的河抱不平。
很多时候,我坐在堤坝上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堤坝下是大片的芦苇荡,芦苇荡下面,就是大片白亮亮的河滩,河滩上是软软的泥沙。泥沙上无人的时候,有像看到大片金黄麦子的蝗虫一样多而兴奋的毛蟹,它们像特洛伊战役中攻城的希腊联军,又像多少天亲不到花朵的工蜂们突然柳暗花明看到大片花园一样。很多次我轻轻的拨开拿胸膛阻挡我铁蹄的白痴芦苇,趟着清澈凉爽的浅水,忽然手拿柳条,大吼一声,出现在它们面前,它们就会立刻停住,然后哗地就近钻入一个个洞穴,动作之快,之整齐,可以媲美亚历山大的马其顿步兵方阵。于是,刚才还像长城工地上一样繁忙的滩涂,立刻成了戈壁,我心满意足地走向河边,脚踩着水下的细沙,用柳条拍打着水面,看着白色的大鸟在河面上四处游荡,闲得很,如果看到哪条鱼不顺眼,恰好心情也不好,就直下啄起它,咬住它的头,让它的尾巴露在外面,有阳光的时候,那条尾巴亮闪闪地在舞动,煞是好看。我就把两手做成筒状,向白鸟叫换,警告它们不要这样自由自在得令人嫉妒,因为它们毕竟是畜生。但它们连看都不看我,依旧上下翻飞,有一次一只还从我的头顶飞过,拉了一泡白白的东西啪地落在我眼前的水面上,我大呼万幸,然后就追着它大骂,还跳着想用一米多长的柳条去抽它。
等我看鸟看船看浑浊的水退潮涨潮看水面大簇大簇的水草浮萍从远方黑乎乎地飘过来,上面偶尔会有杂种鸟一动不动地思考人生,看够了,我就转头,俯下身子,四脚着地,匍匐着往上爬去,专注谨慎,目光炯炯,双臂利落,与去炸碉堡的敢死队别无二致。到了长着短芦苇的粗砂地,我慢慢地冒出头,发现,在与我鼻子成一个平面的江湖中,毛蟹们像牛魔王抖落的牛屎一样,正在进行疯狂地扩军备战。
我一跃而起,它们又一次魂飞魄散。我也又一次仰头大笑,像那个巨鹿之战后站在死人堆里的楚霸王。
灌河这边的土地已经玩腻了,我就想到那边去看看,因为那边看过去,总是浩荡千里,郁郁葱葱,而且那边天气响晴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对面河堤上有一溜绵延起伏的山峦。我自小没见过真山,不是说我们附近没有——从我家往北走,听大人说一直走,就是黄海,海里有山,叫小鼻子山,但我从来没去过,村里人凌晨赶海的时候,我曾经溜下床求薛大爷带我去。他对我很好,觉得我可怜,有时他家吃饺子,就让他老婆送一碗给我吃。我二年级的时候,他老婆不知道得什么病去世了。他有四个儿子,都成家了,每家都住着他盖的大瓦房里,可没有一个儿子让他住,他就只能住在原来队里养牛的现在已经废弃的土坯房里,一个老人,连我这个没爹的小孩都觉得他好悲惨。但他在他的小窝里好像很开心:平时侍弄那几亩地,闲时跟着人,骑着破自行车去下海赚点酒钱,买点肉,包饺子,早上睡不着,就打开收音机,放得大大的,整个田野上就他一个人醒着,吵不到什么人。那天是星期六,我家瘟了几天的一只母鸡终于坚持不下去死了,我妈对于死亡很是敏感,觉得她似乎又死了一个亲人一样,很是哀伤,其实这不过是几个鸡蛋的问题,但她就是把母鸡的尸体放在桌上,迟迟不肯烧开水脱毛炖给我吃,所以弄得满堂屋鸡屎臭。到了傍晚,残阳如血,可恨那天不是深秋,我妈终究还是炖了一锅,督促着我吃鸡腿,我说吃一个就行了,夜里再吃另外一个,鸡翅膀明天吃,至于其他部分,我还想不到时间表,反正吃到哪算哪,但我估计要吃一个星期,即使那时已经过了立夏,天气我一跑就热死人,家里也不可能有冰箱。
吃饱喝足后,我就跟我妈说去小军家看电视就直奔薛大爷那,怀里揣着另外一根鸡腿,用我考了三十多分的数学卷子包着。
我家在小河这边,而小河那边才是我们队里的田地。薛大爷住的窝棚就在田中央,那里还保留着一块大大的打谷场,几间高大但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房顶的稻草所剩无几,东面墙上依稀可以看到淡淡的红色标语。有很多次,我一个人在里面玩,玩得浑身都是油灰,因为里面还有一些老掉牙的打谷机的尸首和锈成渣的铁锹铁锨锄头镰刀各种篓子耙子笆斗扫把老鼠屎秕谷甚至野狗的粪便。
我绕过小何,一路狂奔,推开他的板门,拿出怀里的鸡腿,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我一看他吃过还没有撤下去的碗筷,觉得这块鸡腿,来得正是时候——他这顿饭吃的是山芋粥,就的是盐豆子。这时我踢了闻到香味从外面奔回来的灰狗一脚,问他明天去不去赶海。他嚼着鸡腿,山羊胡子上下抖动,说要去的。我要求他带我一起去,去看小鼻子山。他指了指瘫在墙上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说带不了两个人。我心想你就是图省力不想带我,明天我一来,你吃了我的大鸡腿,岂有不带我去之理。
他吃完后,把鸡骨头扔给已经馋得口水流了满地的灰狗,在它身上抹了几把,说去下黄鳝笼子。我就跟在他身后,他肩上挑着十几个细圆柱形笼子,那晚没有月亮,但黑得晶莹的天上一枚枚星星却把大地照得清澈可见。薛大爷吹着口哨,像一个见到小寡妇的老流氓,全然看不出他是一个培养了四个畜生儿子的失败专家,真是不知廉耻。有一次我妈问我会不会像薛家儿子那样对她时,我说薛大爷其实一个人过得蛮好的,我妈听了后脸就更黄了,看样子,她好像要晕过去一般。
我和他顺着田埂走,把十几个笼子放在满是芦苇的送水渠里,每放一次,都会惊得芦苇丛中的鸟儿鱼儿青蛙癞蛤蟆甚至青皮蛇大声抗议。我和薛大爷就说迟早要把你们统统下油锅炸了吃。
夜凉如水,薛大爷抽起了烟,虽然用的是几块钱就一大捆的烟草,虽然只要飘进我鼻子一点点就呛得我眼红,但他很是享受,我也觉得这恰到好处。我跟他说反正没事,带我去那里看看。我手一指,越过浓稠的麦子和一条条芦苇带,在我们队和三队的交接处,一块黑乎乎的影子浮在那里,好像还在悄悄地动。薛大爷说好呀,反正我满身烟味,鬼不敢靠我,你就说不定了。
我们要去的是我们队的坟茔地,那里还葬着我的爷爷父亲和叔叔,当然,还有很多我认识的人。很多时候,我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因为那里草木幽深,行人罕至,可玩的太多了。而田野里,沟渠旁,树林下,玩玩就乏味了。那里,有乌黑的鸟,肥肥的翅膀,滴溜溜的眼睛跟我对视,一点都不怕我,非得我气得冲过去用泥块教训它,它才不屑地飞走。那里有死人的头骨,我踢着它们一路狂奔射门。还有一条条吃得脖子上的肉走起来乱晃的野狗,它们好像真的成了电视里的狰狞样子,因为它们的眼睛,好像都红通通的。它们很多时候会几个一群,拖着死人的肠子互相追逐打闹,见到我,一开始像见到心仪的母狗一样害羞地溜走,可是见我经常来,就看我一眼继续边吃边玩。我当时还是很怕它们的,担心这片坟茔地里的死尸它们吃完后,会胆大包天算计到我头上群起攻之,但有一天我看到它们在撕扯一个女婴的尸首,就放心了。因为我们那里计划生育抓得紧,一心生男孩而不得的人家,生了女婴,就有可能把孩子丢在坟茔地,这样,这批野狗怎会断炊呢?
坟茔地还有很多参天大树,有一些直接从坟里窜出来,就像棺材后继有人一样。我有时就爬上去,俯瞰坟地,远眺他乡,觉得神清气爽,很想吟诗一首以表豪放之情。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批畜生红着眼睛蹲在我父亲和相邻的爷爷坟上扒拉,我知道坟里只有骨头了,它们扒拉不是蠢吗。就马上下树,拿了我的金箍棒冲向它们,边挥舞边解释给它们听,它们就集体围在两个坟茔边上,听站在我爸坟茔头上的我慷慨陈词激情四射,听得舌头涎水直流,频频点头。我突然产生了要驯服它们做它们头领的冲动。于是我就跳下来,它们先是四散逃走,但见我一动不动和蔼可亲,也不逃了,只是哈气连天地各奔东西,十分故意。
傍晚回到家,扒拉几口,我就一溜烟往大队书记家跑。大队书记跟我爷爷是堂兄弟,过年过节村里发东西,总会给我们家双份——按常理,很多时候,我们是一份都拿不到的。我到他们家后,照例在旁边一站,看着他们吃饭,他们问有什么事,我说家里狗没得吃了,能不能把他们吃剩的骨头什么的给我。
第二天下午我又请了病假。吃完后直奔坟茔地,到那里广发骨头,四处交友,嘴里念念有词就差说四海之内皆兄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几天以后,它们见到我就拿油亮亮的皮毛往我身上蹭,狗头还要舔我,我无论到那里,它们都忠心耿耿地护卫我,害得我有时想清静一下,看看天上的云和想想前排的桑婉情都不可以,所以我只能爬到树上去,而他们就会绕着树转低吟着让我下来。有一条脸上有斑马纹的,还尝试了好多次爬树。我冲它们叫,说你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它们就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聪慧得活生生是一匹匹森林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