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其实也是好的。
有太阳的日子,不会让你觉得燥。太阳是温温暖暖地揉着你的,连光都是一脸的讨好色,黄晕晕白灿灿。想起奶奶在世时,尤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两手笼进黑棉袄的袖筒里,在院墙外烟囱下,靠着矮墙坐着。坐着坐着,头就埋了下来。而后,也可能是脖子酸了,又恍然地抬起头。
奶奶一身黑袄黑裤黑棉鞋。棉鞋俗称“一道脸”,穿在奶奶裹过了的小脚上,就显得极其寒酸。奶奶的裤腿在脚踝处裹得紧紧的,来回地缠着几圈布条。记忆里似乎除了夏季,其他时间,奶奶都扎着裤腿。我想,风是怎么也灌不进来的。
奶奶一天一天地晒着太阳,一天一天地看着家门。
烟囱下,沿着墙根,一溜儿摆着砍下来的大白菜。晒过几个太阳之后,最外层的菜叶子就蔫巴巴地贴着,这时把它们移到屋子里就能放置很久。
同事芙秋爱吃白菜,她常常疑惑地问,白菜买回家没几天,里面就发黏,从里面开始坏,到底是什么缘故?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吃的白菜从来没有这样过。
起下来的山芋,大的就窖起来,小的就放在太阳下晒几日,直到山芋皮上出现块状的瘢痕。奶奶通常就负责看着这一堆山芋,防止猫儿狗的在上面撒尿。蒸馍的时候,就放在水里煮。馍熟了,山芋也熟透了,这样的山芋最甜。拿一个刚出锅的山芋,两只手轮番地倒腾,嘴里丝丝地哈出白气来,才明白什么叫“烫手的山芋”。有时,水熬干了,山芋就粘在锅底,糖分也出来了,甜得腻人。“熬糖稀”就是这么熬的。现在,农村人办大席,有一道菜叫“拔丝”,多用山芋来做。那丝扯起来,还真是拉得够长。
大的山芋,我们就把它窖起来。起山芋前,父亲和哥哥们就在自家地头选一个高点的地方,挖一个深洞,把山芋推进去之后,洞上面搭上木棍,木棍上面覆盖着玉米秸秆之类,造成一个略微鼓起的棚。在棚的中央或边缘,留一个口。口用瓷盆盖着,周围围上塑料布,以防雨水灌进来。需要吃山芋了,就从空口跳进去,拿一部分出来。大白菜辣萝卜都能放进窖子里。
中午,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带着妹妹,挎着篮子,哼着歌儿,朝着河南岸的地窖去掏山芋,实在诱人。有一年,我哥把洞口留在棚的中央,掏起来特别有趣。掀开盖子后,两手撑在棚子上,把两条腿垂下去,手一松,人就掉了下去,而后,一个山芋一个山芋地从洞口扔出来。有时,就会听到妹妹说,啊呀,砸着我了,有时又说,啊呀,姐,这个山芋摔断啦。
我在洞里,一忽儿朝东方扔,一忽儿朝西方扔,别提多带劲了。掏好了,两手扒着棚盖边,用力提一口气,一抬腿,人就上来了。
谁说冬天日短,小时候,还真没这感觉。
夜晚就别提多好了。
农村人晚饭吃得早。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就汇在我家门口,分成两群听我调遣,多数时候都是捉迷藏。我规定,不许躲进家里,只许躲在柴火堆里,屋拐角,土堆后。一个队找到另一个队的所有成员,该局结束。
这样规定的原因是,听说,某个村小孩子玩捉迷藏,躲在柴火堆里睡着了,家人不知道,第二天大人起来拽柴烧才发现呢。
这个游戏,也曾给我留下过一个迷,让我胆寒过一阵子。
有一晚,月亮特别的亮,夜气极凉。跑了家附近的所有地方,唯独找不到巧枝,她去哪里藏着了?我来到村子中心的唯一一条南北路上,站在路中心向北望。北边,路西,有一条河,河北有几户人家;路东,是一条浅水沟,沟北是文化哥的家。家家都已黑灯瞎火了。
月亮真的很亮,路都泛着白光。
突然,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姑娘站在河东岸,路口处,然后,飘然北去。我紧赶几步,叫着“巧枝”“巧枝”,突然意识到,她不可能是巧枝,冬天,谁能穿裙子呢。
我拔腿跑回家,心咚咚地跳了老半天。游戏结束。
后来我无数次地想这幅画面,仔细地回忆,才记起,巧枝夏天是这一副打扮。老半天找不到巧枝的藏身之所,急的困的,花了眼了吧,把巧枝夏天的装扮移到了冬天来了。这样一想,总算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