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一程，换一种懂得。”
旅行的意义，除了向往已久的目的地景点，还有对无人问津的平凡的体验。如果说前者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追逐，或为了那广袤缤纷的河山，或为了那厚泽苍茫的岁月，后者则是随遇而安的相遇。就像听一个质朴的人讲述一个平凡的故事，因真实而带来的感动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为低调却纯洁的美。
在印度，让我映像最深刻的不是绚烂的纱丽，不是苍古的废墟，不是震撼的信仰，而是真真切切的贫穷。在欧恰，这座因古老王朝遗留下的城堡，宫殿，坟墓和神庙而出名的村庄，一旁是沉淀于流年的幽谧隐匿，一旁则是伴随着贫穷的乱尘喧嚣。
当夕阳的余晖洒落邦德拉国王为莫卧儿皇帝贾汗吉尔来访而建造的Jehangiri Mahal古堡，几百年前的辉煌在金色的光环下栩栩如生。沉醉之际，突然传来一阵清澈的声音“where you come from？”低头一看，原来是路旁洼地上几个玩耍的女孩。几句简单的交流，她们热情地像我招手，让我下到那片洼地－她们家玩耍。“Come down to see our house！”出于好奇，带着一丝警惕，我踯躅地来到那片洼地。那是一片约20-30平米的平地。放眼望去，后面是一块碧绿的湿地，雄伟的Jehangiri Mahal古堡屹立在不远处湿地的另一端，清晰可见。平地的左侧是用一些树枝和一切能找来的垃圾－塑料袋，脏衣服，叶子等搭起来的比我矮半个头，约4-5平米的棚子，那是她们的家。
一共是三个女孩，最高的那个肤色最黑，她叫Rita。Rita告诉我她们她爸爸是欧恰普通的农民，而妈妈则和大部份印度妇女一样，是纯粹的家庭主妇。几个孩子平时不上学，平日的日常除了一些基本的家务就是在这所谓的家里玩耍。一根木头，一条扫把，一片捡来的金属就是她们最好的玩具。她们快乐的与我分享着贫穷，嘴巴时不时自然的上提，双眸时不时泛起兴奋，脸上时不时神采飞扬。
我细细的聆听，刹那间竟忘了她们的贫穷，只是在享受着孩子们的澄澈与无邪，直到当我进入那个黑漆漆的棚子。
弓着背，里面是一股刺鼻的混着牛粪臭味的咖喱味。棚子被竖着的帘子一分为二，前面的空间除了地上有一个土制的罐子搭在一个类似灶台的东西上，一无所有。我问Rita：“你们都睡哪？”Rita随意的指了指空旷的地面：“这，我们就睡这，”接着指了指帘子：“我父母睡里面”。然后，她走向那个罐子，从里面拿出两个印度薄饼，说：“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你要不要尝尝？”我尴尬的回绝了，然后走出了棚子，挺直了腰，遥望远处的古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是如此的新鲜，清甜。
临行之际我拿出了准备好的一张面值不小的钱给她们。她们却说一张三个人无法分，并要求我每个人都给一张。当澄澈与无邪变成懒惰和贪婪，她们不再可爱。我自然而然的回绝了。可，贪婪毕竟是人性的一部份。在面对那样的贫穷时，或许这样没有伪装的贪婪也是一种纯粹的本质。比起文明社会里无处不在的伪善虚伪的贪婪，她们依然是可爱的。至少，她们还能在匮乏中找到她们的乐趣，享受着哪怕是一丁点的美好。而物质丰盈的我们却在追求更好的同时无形的剥削着一些人，所以又有什么资格去做任何的批判？
与Rita她们短短十几分钟的交谈深深触动着我。像这样的家庭遍布印度。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旷野的每一个村落，都能看到一摸一样酸臭的棚子。他们是无数个Rita的家。每天迎着晨日在河里洗澡并祷告，然后用晒干的牛粪烹饪最好吃的薄饼当午餐，再玩耍于旷野，在苍穹下唱歌，在星辰下跳舞。这样的描述或许太浪漫，但这也是我见证到的贫穷中的快乐。在克久拉霍，去野生动物园路经的村落里，每一个孩童都灿烂地朝我们招手。在他们清澈眼神，纯真笑容的韵脚里，谱写的却是贫穷的诗篇。
或许是出于自己的自私与狭隘，我不希望印度被现代化的潮流侵蚀。或许，在有了物质和攀比后，贫穷的诗篇会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有贫穷的丑恶。欲望，贪婪，嫉妒，仇恨，这些本属于人性的词眼在没有了浪漫的缱绻后则会变成吞噬人性美好的恶魔。
比起欧恰这样朴素安宁的村庄，新德里蒸蒸日上，却少有欧恰的这份安祥从容。在旧德里刺鼻欲泪的香料市场，无数从像欧恰这样的村庄来的人们扛着一麻袋一麻袋沉重的香料，脸上夹杂着苦涩，没落，迷茫，以及向往的复杂情绪。失去了依山傍水的环绕，失去了清甜空气的滋润，就连宗教也变得功利世俗，是进步，还是悲哀？
贫穷与富裕，好与坏，以及其牵涉的社会公平，种性制度，贫富差距，剥削，这些都是太大太大的命题，我不想去想或给予任何价值的判断。于我而言贫穷只是在印度最真切平凡的体验。尽量不带着任何视角去审视他，而是用身心去感受他的心酸，他的悲哀，他的天真，他的浪漫，然后为他那特有的风骨而动容，而感叹，而唏嘘。这片真实本纯美无瑕。
在离Rita家不到100米的斜坡上，是我住的如宫殿般的西班牙风格的旅馆。殷红的紫矿花衬托着黄色的墙，碧蓝的游泳池映着湛蓝的天，惬意浪漫。而我知道，不远处，或许有一群孩子在快乐的玩耍。陪伴他们的，是同样湛蓝的天空，是金光闪闪的庙宇楼阁，是旷野中无数号称森林之火的紫矿花。
- 写于2016年4月12日， 新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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