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妹妹,出台吗?这个——”肥出银河系的客人,抖动着高吨位脂肪,小眼睛闪着贼光,拇指与食指可劲儿摩挲,“你说了算!”
既然混迹在淤泥里,就得有当王八的觉悟,说什么出淤泥而不染,那都是拽来骗鬼的。和人民币过不去,是对我职业的最大侮辱。
于是,出于对职业的敬畏,我抛出一个自认倾倒众生的微笑,低着眉眼:
“刘总抬爱,不过,咱们‘小观园’圈里有名的刻薄,咱只敢赚正大光明的钱……”
说话间,我特意瞟了瞟肥猪身边,喝红酒优雅到欠揍的男子。
刘总摇动着褪毛猪头,哈哈大笑,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你说它不正大光明?”又抽出一张,“还是它不正大光明?”又索性抽出厚厚的一摞,“还是它们不正大光明?”
目测瘫在桌子上的人民币大人,明镜高悬,动人心魄。
“就为买你那几片破布,小妹妹,你敢说不正大光明?!”
“谦哥,你看刘总,只会取笑人家,你赶紧帮帮人家啊,”我扯着肥猪旁边男子的衣袖,眼泪噗苏苏直掉。
“优优啊,刘总是带着诚意的,大几千块买你一个坦诚相见,咱不吃亏,没错吧,哈哈——”
“谦哥,你坏死了!”
逢场作戏,泪疙瘩再贱,也得适可而止,否则,就是不解风情了。
我恰到好处地破涕为笑。
看着从各色人等路过,都仿佛能风情万种的谦哥,我有些恍惚,也莫名的有些难过。
坏死了的谦哥,神通广大,把祖辈余荫糟蹋完之后,经营起这家“小观园”,笼络了我们五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还业余了某高校的MBA,人五人六,里子面子一个不扔。
据他透露,这个刘总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是他的一个有交往没交情的同学,来D市谈一个规模可观的项目。
不知道是受了谦哥的鼓舞,还是惯游花丛积攒了过多的自负,肥猪突然探出咸猪手,一把揽住我的腰肢,我一个趔趄,园艺盆栽一样栽进他的酒池肉林。
“来吧,我的小乖乖,”他的手就像急不可耐的推土机,碾压而过。
轻轻浅浅的你侬我侬,你情我愿的郎情妾意,我双手加双脚赞成,然而,我应付不来眼下这种把你当婊子,又砸烂你牌坊的场面。
我可劲儿哭,可劲儿挣扎。
“咳咳,那个——刘总,”谦哥的声音和他健硕的手同时抵达,“小姑娘害羞,没错吧,等会儿我给你在楼上开个房间,管保让你揭了那几块破布,让你敞开了看,敞开了玩儿!”
他不着痕迹地把我扯到了他身边,脸色深不见底,音色陡转直下。
“行了,还‘梨花一支春带雨’呢,没错吧,真把自己当杨贵妃了?咋这么没觉悟呢!你气死我了,我跟你说,刘总可是贵客,得罪了他,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接着,他的小眼色噼里啪啦地乱抛,还不落痕迹地给我作了个“姑奶奶,行行好”的揖。
“对不起,谦哥,”我变成了一个妥妥的受气小媳妇,“对不起,刘总,是我不懂事。”
“下去补补妆,没错吧,”谦哥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叫梅梅把我上周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那瓶酒拿来!”
肥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扎在我身上,挺疼,不过此刻,我的心底剩下的只有怜悯。
这种怜悯,源于某种讳莫如深的信任,对谦哥,对梅梅。
在我的粗线条记忆里,没有一个货色不在他们的阴沟里翻船的。翻江倒海的有,五迷三道的有,哭爹喊娘的有,一柱擎天的绝对没有。
2
遇到谦哥之前,我选过秀,上过封面,给一些电商做过衣模,当过舞蹈老师,把青春这碗饭吃得有声有色。
遇到谦哥之后,我成了专业的脱衣舞娘。曾经的明星梦戛然而止,最不可思议的是,其中绝没有任何逼良为娼的桥段。
是的,我心甘情愿,而且乐在其中。据我所知,做过模特的琪琪,嫁过富二代的琳琳,留过洋的洋洋,读过研究生的梅梅……莫不如此。
“我这儿有什么好,你们都是扑棱扑棱翅膀就能变凤凰的人物,干嘛陪着我醉生梦死呢?水往低处流,没错吧?人往高处走,没错吧?”
谦哥在不同场合对我们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不知道别人的答案,我的答案是:
“89层够了,摘星揽月不敢说,俯瞰人间烟火绰绰有余。”
“小观园”占据了整个88层,89层除了招待各色客人的主题房间,朝阳的几间,谦哥很大方地让给了我们。他说女人是喜阳生物,没有阳光会加速老去。
“你这是冥顽不灵,没错吧,”谦哥牛逼轰轰点上一根雪茄,眯缝起好看的狭长的丹凤眼,“索性承认我魅力大,很难吗?”
“容易啊,你娶我,我就吃点亏,承认算了!”
“别闹,再没大没小的,没错吧,小心我扣你工资!”
“行,当我没说。没错吧——”
“小样儿,学我!”
实话说,谦哥这样仪表堂堂,健康多金,为人谦和,处事果决的男人,已是濒临灭绝的物种,和这样的人共度此生有赚没赔。然而,我、我们都不敢让心底的奢望照进现实,因为我们都知道:谦哥只是谦哥,他似乎注定不会属于任何人。
记得,遇到谦哥的那天,金色的银杏叶送葬的纸钱一样漫天飘洒。
我哆哆嗦嗦地捧着手机,一边一遍又一遍听男友“……你是一个好女孩,祝你幸福”的白痴语音,一边傻啦吧唧地泪流满面,效仿烈妇刘兰芝“举足赴清池”。
醒来时,我的身上裹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一个眉眼清俊的男人,正蹲在一边“呵斥呵斥”地吐着红艳的舌头,喘着粗气,和传说中的无常鬼不谋而合。
那个鬼一样的男人,就是谦哥。说来奇怪,几年下来,事过境迁,谦哥帅得没天理的勾魂鬼的形象,依旧根深蒂固。
姐妹们也谈过她们和谦哥的邂逅,剧情多少有些少儿不宜,主人公谦哥劳模地分饰多角,是琪琪的绿巨人,梅梅的至尊宝,洋洋的青蛙王子,琳琳那里更残些,是忠犬八公。
惊人相似的是,他留给人的印象,都不算正儿八经的人类。
3
“阿刁/住在西藏的某个地方……/阿刁/虚伪的人有千百种笑/你何时下山/记得带上卓玛刀……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地/溃败/你是/阿刁/你是/自由的鸟……”
琳琳空灵、略带嘶哑的嗓音,清道夫一样把熙攘的舞池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坐在角落里,红酒的甜涩在舌尖静静发酵,泪水在眼眶中蠢蠢欲动。我任由自己绊倒在泥泞不堪的往事里,不能自拔。
“优优姐?还真是你,你今天不是休息吗,这么为谦哥的事业奋不顾身,难不成指望他以身相许?”不知道什么时候,琳琳走了过来,“哭过?”
“又哪个不长眼的惹我姐了,看姑奶奶不阉了他八辈祖宗!”话间,她体贴地递过来一块纸巾,“真以为咱们‘五朵金花’是泥捏的啦——”
琳琳那股血淋淋的豪杰气势,活脱脱一个要命不要钱的悍匪。要不是知根知底,真不敢把她同豪门弃妇联系到一起。
“我说女侠,阉了他八辈祖宗怎么讲?”我忍不住调侃。
“额——”琳琳小嘴一嘟,“就是,就是让他祖祖辈辈当太监!”
我勒个去,我一脸黑线。
有人说,在我们“五朵金花”里,琳琳是和过去告别得最彻底的一个。我却觉得,她把另一个自己藏在了沧桑得地老天荒的歌声里。
“你接着演你的林黛玉吧,我上台去了,要不谦哥又该嘚不嘚了。要是见了他,跟他说一声,给我准备两万块钱,就说我妈又催命了。”琳琳来去如风,又回头补了一句,“今天就要,最迟明天!”
她娇小的身躯从人群漂过,微笑,握手,拥抱,旖旎而又不失香冷,邻家而又不失高傲。琳琳红彤彤的深V礼服像火,一个个雄性动物,像烤得过了火的羊肉串。
我忍不住腹诽,精分如她,如我,如我们。
我的眼睛探照灯一样在大厅里逡巡了好几圈,终于确定,乱舞的群魔里没有谦哥。正要起身,就看到洋洋火急火燎地朝我奔了过来。
“出事了,那家伙死了!”
洋洋劈头盖脸的一句话,一下把我砸蒙了。
“你别吓我,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
我喃喃自语,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死亡跟谦哥联系到一起。
“是啊,谁能想到呢,昨天还牛逼轰轰装大款,欺负完你,欺负梅梅呢,可巧今天就让阎王给收了。”
敢情她说的是那个肥得把他比喻成猪,猪都自惭形秽的刘总啊,吓死宝宝了。
“那种人渣死就死吧,咸吃萝卜淡操心,”我长吁了一口气,“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他够坏的了,阎王哪好意思收他啊。”
“啊?”
洋洋显然被我谜一样的感慨弄糊涂了。
“谦哥呢?又浪哪儿去了,琳琳她妈又打电话要钱了,疗养院就一吃钱机器,有一个那样的爸,还不如我这没爸的——”
“我说的就是谦哥,听说被公安局带走了!”
“不可能!讹人,骗人,拐人我都信,要说杀人——”我秒变河东狮吼。
“我的亲姐姐,你再大点儿声,咱们可真成孙二娘了,吓跑了衣食父母,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洋洋的纤纤玉手成功阻止了我的歇斯底里。随着我想吼出的“绝不可能”胎死腹中,头脑中竟闪过谦哥那阴死人不偿命的若干个造型,不禁一阵恍惚,有些不确定起来。
洋洋拖活木偶一样把我拖到办公室,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不过我的脑浆正处于报废状态,一句也没听清。到了办公室,她麻溜把我按在沙发上后,又赶紧回身关好了门。
“谦哥不会真的杀人了吧?”我失魂落魄。
“杀了!”洋洋小嘴一撇,“你信?”
我茫然点头,又赶紧使劲儿摇头。
“就是啊,谦哥什么人啊,是吧,多理性,多足智多谋啊,他怎么会杀人呢?”洋洋看到我点头,许是受到了鼓舞,接着说,“就算真杀人,能让人民警察这么轻轻松松,个把小时就逮了?”
“万一大意了呢?”我鬼使神差地很配合地问到。
“也是,马有失蹄,虎落平阳,阴沟里能翻船……”洋洋兀自感慨,“你说谦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折进去就折进去了呢?不忿你被那个家伙欺负,为说不出口的爱丧心病狂?”
闻言,我脆弱的神经立马溃不成军起来。
“不能啊,昨晚差一点被梅梅他俩折腾废了,我眼看着抬出去的,话说钱也赚了仇也算报了啊,难不成是贪心不足,财迷心窍?”洋洋一边神神叨叨地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地晃来晃去,那样子深沉而又欠揍。
财迷心窍?怎么可能?就没见过谦哥那样把钱不当钱的主,几千万的家财说散就散,搞了个日进斗金的“小观园”,对公司账上的钱问都不带问一句的。要不是洋洋这个管钱婆,说不定早就带着我们“五朵金花”光荣投入流浪汉大军了。
再说,我啥时候成了谦哥“说不出口的爱”了?
我真是关心则乱,竟差一点被这个最不靠谱的小妮子带偏了。我在心中狠狠鄙视了自己n+1遍。
“说不定谦哥和那个死胖子八字不合,命里相克呢?”
洋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小嘴呈现萌萌的“O”型。我得理不饶人,接着说:
“万一谦哥和死胖子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呢?”
“不能吧,难怪——”洋洋的眼中立刻被猎奇的光芒充满。
“难怪你个大头鬼!”我没好气地说,“消息到底可靠不可靠啊?你听谁说的?”
“梅梅!是一个陌生号,我差一点以为又是卖保险的,谁有那个闲钱啊?”洋洋使劲想了想,颇有些自我批评精神地纠正说,“咱们是不差钱,不过,谦哥把能买的保险都给咱们买了,咱也没机会啊——”
我:“……”
4
刚听说谦哥被公安局带走,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我总眼巴巴望着门口,仿佛下一刻,神出鬼没的谦哥就会吊儿郎当地出现,打趣我:
“公安局溜达一圈,这不是三好公民嘛,配合配合人民警察,没错吧……”
可24个小时的问询时间都过去了,他依旧没有出现。我们都认识到了事情的棘手,约定各尽所能,分头行动。
我病急乱投医,把通讯录里可能帮得上忙的人统统腻味了一遍。结果除了世态炎凉的顿悟,一无所获。
最后,我擅作主张地见了对我这个所谓“头牌”垂涎已久的任律师,甚至把谦哥费尽心机为我护了好几年的几块遮羞布大义凛然地奉献了。
结果,他花样百出地折腾我2个多小时,象征性地消失1个多小时后,回来对我说:
“优优啊,你任哥可是尽力了,那刘家追得太紧了,局里的朋友卖我好大一个人情,才透漏说,如今铁证如山,你们的那个谦哥怕是早就坦白从宽了。良禽择木而栖,你的好处,哥今天才算领会了,你放心,只要铁定跟了我,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蹦哒着给你摘来。”
回他一个干净、利落的“滚”,我头也不回的融入城市的千篇一律。
夜深似水。
除了仿佛突然人间蒸发的梅梅,琪琪、琳琳、洋洋都来了我的房间,交换完各自的得来消息,空气骤然生成一种叫窒息的物质。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洋洋捞起我放在床头柜上的《双城记》,煞有介事地朗读,音调铿锵,把原本凝重的气息彻底摧毁。
“洋洋!”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的琪琪,杏眼微澜,不怒而威。
我们五人,琪琪年龄最长,兼具模特出身的高挑身材,又兼着经理的头衔,气场强大,可以算是内外兼修的灵魂人物。
“闷死了,”洋洋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你们想办法,我的小脑瓜还不能下会儿岗了?”
“长点儿心吧,你,要是谦哥一周内回不来,咱们这儿准保关门大吉,你那数字脑袋想不下岗都不行!”琪琪针尖对麦芒。
洋洋秒怂,丢了魂魄一样,看完坐在电脑桌前,愁云千里的琳琳,又把无辜的眼神瞄向千里愁云的我。
“优优姐!谦哥最疼你,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我很想说“是”,可我明白:粉墨登场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于是,我只得徒然摇头。
琪琪叹了口气,踩着咯噔咯噔的恨天高,到阳台边按下了百叶窗按钮。零零散散的人间烟火扑面而来,把午夜城市的寂寞衬托得淋漓尽致。
“优优,你真傻!谦哥知道了,也许会自责一辈子。”琪琪扫我一眼,略显吃力地拉开窗户。
一股沁凉的风吹来呓语似的的人来车往,已隐约带了些初秋的气象。
“是我自己对不住谦哥——”
“不行咱给他一笔钱吧,听下面的人说那个任律师不是个好鸟,三番五次在人前赌誓,‘这辈子不脱了优优,胯下承欢,就绕城裸奔’,你呀,事前,真该跟我们通通气。再说,”琪琪转过身,微微抱着臂膀,眼睛看向我,“谦哥是能瞒得住的人吗?”
“甭管瞒不瞒得住,”琳琳突然站了起来,“姓任的敢到处嘚不嘚,姑奶奶我阉了他八辈祖宗!收了色,还想搂钱,他咋不上天呢?”
“对,咱俩一起,反正谦哥不在也没啥意思,进了局子,放个风,生个病啥的,没准还能跟他见上一面!”洋洋挥起手臂,看架势是要跟琳琳击掌“合作愉快”,看琳琳兴趣索然,悻悻然放下了。
我颔首苦笑,一分钟也不想再纠缠这个于事无补的烂事了,我抬头问琳琳:
“梅梅还没有消息吗?”
“电话一直关机状态,微信、QQ下线,微博上的最后一条动态还是上周的,她直播间里的舔屏粉丝眼看都骂爹骂娘、杀人放火了!”琳琳一脸不忿,“不要咱们也罢了,连谦哥也是说扔就扔了,真让孔子他老人家说着了,唯小人、女子难养,当初要不是谦哥仗义,指不定窝在哪个山洼洼里给人生仔呢……”
“切,说得好像‘女子’俩字跟你没关系似的。”觉得合作没有那么愉快的洋洋怼道。
三个女人一台戏,剧本都可以省了。
“她是没脸回来!要不是因为她,谦哥哪儿会有这牢狱之灾!”琪琪的声调坐火箭上涨,“人家野路子多着呢,没了咱们碍眼,小日子甭提多美了!”
“琪琪姐,你不要那样说梅梅姐,她不是那样的人,”洋洋急得眼睛通红,眼泪滴溜溜直打转,“要没有她挡着,我,琳琳,优优姐,也包括你,能周全的了?!”
“她那是虚荣,是野心膨胀……”
硝烟弥漫,战火纷飞。为防止场面失控下去,我赶紧息事宁人地劝她们:
“好了,都少说两句,都是患难姐妹,缺了哪个——,恐怕,谦哥是不会依的。”
“我讨厌你橘子香水的味道!今天特别讨厌!”洋洋气鼓鼓地说,说完,扭着小蛮腰走了。
“你们看看,又耍西洋小姐脾气……”琪琪气得嘴唇直哆嗦。
梅梅,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你见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
5
“昔日散财童子,今日杀人真凶”、“五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奇葩往事”、“‘浪迹流毒’要你财,也要你命”……
几天时间,汹涌澎湃的各色舆论信息,就把我们的“小观园”拍在了沙滩上。原本的声色沸腾荡然无存,琪琪的预言,光速变现。
没了酒保、服务员、保洁小妹,没了谦哥网络来的各路财神、禽兽衣冠、兼职小斯,没了三教九流、原生百态、郎情妾意……妩媚的灯光分外寂寥、讽刺。
我从空寂里穿过,像一个过客。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立刻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男的约莫30几岁,身材匀称,刀削一样的脸上,一双手术刀般尖锐的眼睛,深邃,带有职业锤炼的精明干练,手里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女的年轻,不算漂亮,但很耐看,只是匆匆扫了我一眼,就打开了手边的笔记本。
“来,坐,坐,坐,优优是吧,别紧张啊,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他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掐灭了手中的半截香烟,“我是市局的王涛,这是小刘,别站着了,坐啊……”
“坐吧,我们王队见了美女就特别殷勤,你再不坐,他可要吟诗一首了……”小刘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王队长故作威严,“你别听她胡咧咧,你不知道,一切漂亮小姐姐,都是她天敌……”
我浅浅一笑,算是回礼,坐了。
两人逗比的扯皮拆台,让我紧绷的心弦豁然松弛起来,这种画风,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舞蹈学校本科学历,27岁,D市人,当过模特,上过电视,还当过老师,”刘队长低头翻弄手里的一沓A4活页纸,暼了我一眼,“颜值无限接近满分——,干嘛非得干这个呢?”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可惜了——”
“我的王大队长,你有完没完了,我这儿都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咱们能不能早点儿进入正题,后边还有没问的呢!”
“小同志,没耐心,让孟小姐见笑了,”王队长压根没理那个岔儿,又打量我一番,不咸不淡地说,“难怪陆大公子敢说,是为了你,才没收老同学的命——”
“谦哥是冤枉的!”我“嚯的”站了起来,大声抗议。
“你先别激动,咱们警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不比谁声音大,你先看看这些照片,”他从下边抽出一摞照片递给我,“坐下慢慢看吧,完了,有冤你再申冤,我这个人有名的面善心软。”
“切——”小刘撇着嘴,翻了个白眼,委婉表示不太同意。
“你看那张是从死者微信上截取的,那个富态的肉感男士,你应该见过,那个女的嘛,咳,咳——”王队长故作神秘地咳嗽了两声,没有往下说,眼光却锐利起来。
照片像浓茶里泡过一样暗淡,却遮挡不住少儿不宜的辣眼睛效果,肥猪男赤条条地陈列在床上,神色迷离,女子只穿了一条精简到极致的黑色蕾丝内裤,跪在男子头前,和男子脸贴着脸,抛给镜头一个暧昧的飞吻。
梅梅!我的心像被人突然掏空,疼痛感迅速蔓延。我颤抖着双手,继续往下翻看。最后的那张上只剩下男子一人,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五官扭曲。
“那是我们法医同志拍的,不太美观,正宗的‘人死鸟朝天’,死胖子整的医疗器械,都是日本鬼子淘汰的玩儿意,专业坑害老百姓,也算死有余辜,”王队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我,见我接了,又帮我点了火,“人啊,就那么一回事,甭管你有多少钱,把多大权,泡多少女人,也当不过一个死得难看。”
仿佛为了抗议过于殷勤的王队长,小刘的电话适时“嗡嗡”了起来。她向正专注发表人生感慨的王队长晃了晃手机,白了领导一眼,出了办公室的门。
凶猛的烟草,冲进肺叶,搅得我一阵咳嗽。
“怪我,怪我,这烟有点儿呛,”王队一边暖心道歉,一边自来熟地小跑到饮水机那儿给我接一杯水,“听说,你跟李美丽关系不错,我很想知道,你的眼里,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梅梅本名李美丽,年龄上,比我和琪琪还小一些,但颇有大姐气象,几年下来,数不清多少次为我们出头教训那些精虫上脑的人间败类。下得了舞场,上得了酒场,是千娇百媚的美娇娘,也是千杯不醉的女汉子。
“一个女人。”我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泪水不听话地夺眶而出。
“哦。”王队长摩挲着下巴刮得不怎么讲究的胡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我这个没毛病却明显不配合的答案,好像并不失望,甚至有点儿理所当然。
“刚局里来电话,说李美丽自首了。”小刘推门而入。
我的头“嗡”的一声,所有的担心落地生根。
刘队长“噌”地站了起来就往外走,脸色铁黑,眉头紧皱,春风脸直接刮起了西北风,一点儿嫌犯落网的兴奋劲儿都看不到。
“后面的,不问了?”
“还问个屁,还真指望人家管你饭啊!”
“我得罪谁了我!”小刘一脸委屈,小碎步紧跟了上去。
我怔怔地坐着,泪水漫过烈焰红唇,苦涩漫过味蕾。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席卷回来。
“那个谁,我们王队让我带一句话——‘别纠结眼睛看到的,要相信自己的心,她终究还是个女人’。完了。”小刘背课文一样倒完豆子,扭头就走,一边嘀咕,“臭队长,死队长,见到漂亮女人就怪里怪气的……”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懵逼的不止小刘,也包括我,我心中纳罕:人民警察一直是这样亲民的吗?
又是一阵脚步声,我惯性地以为小刑警去而复返,来忙着转达领导指示,回过头,见到的却是早哭成泪人的琳琳。她不由分说,一股脑冲进我的怀里:
“优优姐,我好难过——”
“叫也不应一声,这是疯了吗?”琪琪紧跟着琳琳来了,气鼓鼓地说,“一个玩失踪,一个赌气跑了,你再疯一个,咱们趁早散了干净!”
6
难过的琳琳,仿佛使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前因后果说明白。她的难过,和两个电话有关。
一个电话是琳琳妈妈打来的,向琳琳打听琳琳的一个叫“小观园”的朋友,说人家多余的话没有,硬塞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琳琳的生日。
一查金额,老太太数“0”数得差一点心脏病发作,整整30万!足够她爸在疗养院颐养天年了。问她“小观园”的相貌,确定是梅梅无疑。
一个电话是来自洋洋的。
上次不欢而散后,这个小妮子灵光一闪,觉得梅梅八成回老家S县了,就算没回,也可能跟老家有联系,所以她冒着被人拐卖的风险,孤身一人踏上了“寻梅”之旅。
火车汽车、大车小车地折腾一天一宿,终于到了目的地,脚不沾地儿地把几十户的小村子翻得个底朝天,却没摸到梅梅半了影子。
正当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却冷不丁入眼一个与灰突突的周边环境极不协调的四层小楼,走近一看,大门上七个鎏金大字——“小观园希望小学”。
她洋洋满腹狐疑,这个“小观园”莫不是和自己的“小观园”有某种关联?进去一打听,带了浓重乡音的学校负责人告诉她,学校是三年前一个留名“小观园”的好心人筹建的。
好心人原本一直没露过面,赶巧不巧,前天,有一个顶漂亮的大姑娘来了,自称就是“小观园”真人,来人说普通话,一直带着口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眉眼有些熟悉。
她当场拿出15万现金,说要出远门,孩子们营养费这次一并给了,还让他写了一个专款专用的保证书。等看到保证书上的乙方签字,洋洋一下就蒙了,可不正是梅梅的字体?
再一打听,类似的希望小学,光他知道的,S县就有三所……
洋洋最后带着哭腔说:“琳琳,我没想到,原来咱们‘小观园’会这么伟大,梅梅姐走得越远越好 ……”
“梅梅没有远走他乡,刚走的警察亲口说,她已经,已经自首了。”我泪眼婆娑。
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很不淑女地失声大哭。这哭声里,有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
我们约定,等开庭宣判的那天,都要穿上印有“小观园”三个字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