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还在飘着雪花,在大地被白雪覆盖的越发深厚的时候,清风堡却混乱嘈杂一片。
刘谌严肃地看着不知从何出冒出的一二十个黑衣人,在他眼中,这些人也未免太不自量力。
他们清风堡机关无数,男女老少都会武,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好手也有十几人,从园丁到杂役,皆能舞枪弄棒。
陆家之所以愿意和他们清风堡合作,也是因为他们江湖关系多,路子广,黑白两道都有人脉。
敢在虎口拔牙的人,定叫他有来无回。
他眼露寒光,对身边的一名面目普通的杂役打扮的年轻男子道:“给我查,到底是谁这么厉害,竟然敢攻上门来。”
那人目中精光闪动,隐隐有一丝畏惧,低头躬身领命:“是,公子。”
刘谌挥手让其退下,又对管事模样的人道:“多派几个人来,把这些人解决掉。时间差不多了,别影响少夫人休息。”
说完,他便准备回房间去休息,在他看来,这十几个毛贼,俨然已经是一堆死尸了。
有些人明明可以平安健康活着已经是很大的福分了,却偏偏不惜命,真是奇怪。
陆黛按照先前的约定,已经来到了后门外,本来想等哑仆一起进清风堡,可是在风雪夜,她却听到堡内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兵器相击的嘈杂声。
她没有多想,便提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她便看到了许多黑衣蒙面人和堡内的守卫打得正欢,在最高的台阶上,刘谌正对管家说着什么,然后转身准备回房。
她这才松了口气,这种危险的时候,他出来做什么,刀剑无眼,他这弱不禁风的,一下子就完蛋了。
正当她正感叹的空挡,一柄长剑破空,直逼刘谌后背。
她离他太远,施救已然不及,却用最大的力气拼命扑了过去。
怎么会这样,就只松了这么一会儿心神,他就要在她眼前受到重伤,她只恨自己如今受了伤,要不必然可以在剑刺到他身上之前施以援手。
电光火石之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刘谌仿佛早就预料到那剑的走势,一个闪身,避过那剑,并且在剑落地之前抓住了剑柄,用力一掷,往来处疾飞,那名出剑的黑衣人没有料到刘谌会有如此反应,未料之下,胸口中剑。
原来他会武!
此刻,陆黛已经不受控制将要扑倒在刘谌身上,她紧闭双目,完了,这救人要变成丢人了。
不出意料,她倒在了刘谌身上,顿觉丢脸。忽感到背上剧痛无比,她疑惑地扭过头去,看到管家手里拿着长刀刀柄,刀身扎在她背上。
她感到身后濡湿一片,血腥味蔓延开来,这是误伤?还是计划好想要她的命?
陆黛吃力地看向刘谌,却见他满脸惊讶,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原来他并不知情,那还好。
她笑了一下,如同春雨过后枝头绽放的第一朵梨花,全没有平日里的不讨喜的倔强。
下一刻,她的笑容却凝固了,不敢置信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持刀的管家被刘谌扼住咽喉,“咔嚓”一声,脑袋以诡异的角度扭曲,死亡时眼中还有不可思议的惊骇。
管家在清风堡已经十年,却还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本来还想再留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触碰了底线。
做完这一切,刘谌看着陆黛,难得的慌张:“你怎么样?我去叫大夫。”
这还是她眼中翩翩不染一尘的公子吗?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慌张却克制,嗯,并不像是作伪,这才是原本的他,感情浓到十分,表露不到三分。
她想在他目光关注着她的时候,笑一笑,只是真的太痛了,她视线都有些迷糊,抓住那微凉的手,她唇色苍白,微弱道:“不要慌,我不会死。”
她支撑住最后的意识,却沉入深深的黑暗中。真的觉得好累,该好好休息了。她最后想。
多日来的大雪已经停止了,清风堡却还是在一片寂静之中,只因为堡中的少夫人出了事,已经昏迷了两天。
刘谌看着手中带血的信和藏宝图,心中百味杂陈。这女子死了最好,但是这样为他而死,纵是他无情无义,也不愿受此恩惠。
她这样死了,他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她编织的情障中了。
她极其要强,即使是在昏睡的半梦半醒之际,她也没有因为疼痛呻吟一声。但是现在关键问题是,她不吃任何东西,药灌不进,水米吃不进。
他已经传书给陆黛的爹娘,可就怕她再这样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少爷,她这是防备心极重,这药必须让她今日吃下去,否则,她熬不过今天晚上。”老大夫郑重地对他说。,“她这是心病,少爷可以和她说说话,她虽然身体没醒,可是魂在呢!”
一旁的哑仆只觉冷风嗖嗖,一股凉气从脚后跟冒到头顶。他瞪了老大夫一眼,老大夫回瞪他,收起药箱冲刘谌拱拱手走了。
刘谌头一次遇上如此棘手的难题,硬灌怕呛,汤药灌进去顺着唇角往下流,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哑仆看了一阵,开口道:“表哥,话本上有一种办法,你可以试试。”话语里满是调侃。
“什么办法?”这位跑到他家避难的表弟鬼主意最多,刘谌病急乱投医,问道。
“嘴对嘴喂啊,反正你们是夫妻,相濡以沫,还不会么?”哑仆脑补那个感人至深的画面,面具后简直已经眉飞色舞起来。
刘谌头一个反应就是:“滚出去!”哑仆愤然离开,不识好人心。
刘谌坐在床边,看着少女异常苍白的脸色,犹记得上次她因中毒苍白的脸,红艳的唇,犹如蛊惑人心的妖花花瓣。
她紧闭牙关,脸色苍白的犹如一个死人。看到她如今的模样,他的心脏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无法跳动的,窒息的疼痛。
他无数次想着让她死去,再也心无挂碍。只是,她怎么可以死呢?没有死在他手里,没有看到他的绝情和残忍,恐怕她到了阴曹地府都还会存着那不该有的念想,怕会一直执着地在忘川河畔等着他。
这样也好,刘谌脸上绽出极清浅的笑意,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拥住她,有一种异样的满足,连灵魂都仿佛贴的很近。
她在防备他,而他又何尝不在防备着她?
就这样静静的在他怀里停止呼吸,不也是一件极美而又没有任何遗憾的事吗?
他的脸贴上她的面颊,冰凉细腻,他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脸,他听到她微弱的呼吸,这难道不是另一种肌肤之亲吗?闭上眼睛,他的心脏依旧在痛,但是却放松了心神,尽可能贴的她更紧。
窗外有灰色的人影闪过,望了望那未动半分的药碗,心中暗骂:这刘公子真是够坏,陆黛都要为他而死了,也不赶紧想着施救之法,反而做这种情深意重的模样给谁看?
这个男人温文尔雅的背后,透漏出的是致命的危险,这是个没有任何弱点的男人。
那小厮在门口徘徊半天,也不见刘公子醒转过来,他这么寸步不离,让他这个江湖神医如何施救,自个儿功夫自保有余,碰上刘公子这心狠手辣的主,只有送死的份。
他就说陆黛这丫头精似鬼,威胁他不说,怎么还拿出那么多奇珍异宝来,只让他乔装打扮随她在清风堡待上两年,保住她性命即可。
她是嫁人,又不是奔赴黄泉。早知道险象环生,当时就不要那些东西,这虎口夺食,何其凶险。
傍晚时分,夕阳所照之处,冰雪晶莹的释放光彩与即将落山的红日交相辉映。寒风肆虐着呼啸而来,卷起千堆雪。
房内有些昏暗,一直抱着陆黛的他也觉得有些累了,樱桃在门外轻唤:“公子,该用晚膳了,老爷和夫人都在等您。”
刘谌闭目答道:“我马上就来。”他感觉到陆黛的脸更加冰凉,气息微不可闻,不知她能撑到几时。
他把她轻轻放下,仔细为她盖上被子,一回头,却久久看着那碗已经冰凉的汤药。
最后他走出门去,看到了门外被打扫干净的青石板上,又见片片飘雪。
红色灯笼已经点亮,照着一地的晶莹无暇。他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孤独,天地之间,唯有他,他的身后,是即将死去的她。
他记得陆黛最爱飘雪的天气,一个人可以在雪地里玩好长时间,直到冻的手脚如同红萝卜一般,才依依不舍的回到暖阁之中,她曾如同吃不着糖的孩童,站在窗前,喃喃自语:“要是堆一个大大的雪人该多好?”
他当时正在她身后,不解:“让小厮们帮你堆一个就好了,别说一个,十个八个都轻而易举。”还羡慕的跟什么似得,让人费解。
陆黛眼睛清亮,眉毛一皱:“你懂什么?要有人心甘情愿为我堆一个,我才高兴。他们就是为我堆千百个又怎么样?我要的又不是雪人。”
他从来都是聪颖过人,也不觉生出“女子心思捉摸不透”的感叹,刚才还是堆雪人,现在又说不是要雪人,那是要什么?
刘谌走出门去,冷风呼啸而来,回身紧紧关房门的时候,他耳畔仿佛又听到她说:“我不会有事的,因为我死了,就没有人可以像我一样如此喜欢你。”声音清灵,却透着坚定,毋庸置疑的情深。
他回忆当时的场景,不由想到,死了又如何,他本来就不需要她的爱。
他转身离去,不再看房内一眼。
他身后的守卫紧随他的脚步,轻声道:“公子,那是您的房间,少夫人恐怕命不久矣…”刘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看了守卫一眼,胸中有被夺走珍宝的愤怒蔓延,但很快,他觉察出自己情绪不对,看着守卫的冷厉眼神化为平日的柔和:“无妨,近日陆老爷和夫人会到,她的尸体只能躺在这里。”
冷风吹过,守卫只觉胸口一寒,此中冷情,非常人所及,难怪公子能成非常人之事。
他们刚刚离开,那道灰色的人影又出现在门前,四周看了看,这人才小心的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他迅速闪到床前,把脉,暗叫不妙,脉象已经极其虚弱。这女子从不信有比她聪慧之人,这下脸都要被打肿了。这刘公子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看她醒来还敢和他这神医叫板吗?
他拿出药丸,却发现根本没办法塞进她口中。心思急转,他暗暗叹气,只能一试:“我是小神医,你快死了,赶紧把这药吃了,要不真死了。”如是在她耳边说了许多遍,还是不见她张嘴。
灰衣青年摸摸头,不知如何是好,真是要死了。他气的转身就要走,回头看她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再不复威胁他时的嚣张,不觉更是来气,而且,他还不知道他那个对她忠心耿耿的意中人躲在何处,她可不能死。
“你快把小芙躲在哪告诉我,你死了不要紧,我不能跟着孤独终老啊!”他试图唤起她良知,死也要让他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就这样死了,你良心过得去吗?
没想到,她干裂的嘴唇却发出一声:“滚…”声音虚弱的只有气音,但是这个“滚”字,他从她口中听了没有几十也有上百遍,极其熟悉。
他讶了一瞬,却极利落地把药丸塞进她嘴里,“水…”她并没有咽下去,卡在喉咙,直欲杀人泄愤。
他倒是意识到不妥,一下子放下她,拿起床边的水壶,看清壶嘴就朝她嘴里灌,陆黛被呛的咳嗽连连,背上的伤口也在这一连串的手忙脚乱之下惨遭不幸,痛,痛的让她不得不清醒,一串咒骂都不用过脑子:“赶快滚,你个混蛋。”
虽然依旧只有口型,但是他太明白她要对自己说什么了。但是时间紧急,他把她放下,道:“你千万不能再昏了,你那个夫君是要让你自生自灭,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她勉强发出声音:“知道,通知十三堂,来护我。”她所有力气都用在了这句话上。
“就她一个人?”十三堂是个武功高绝的女人。
她说不出话,却用眼神努力传达着她的意思,小神医嗤笑一声:“别瞪了,眼珠子要出来了。反正你也指不上我,我也不啰嗦了,你自己多保重。每日傍晚服一丸这个药,我给你放在枕头下面。”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要走。
“慢…”沙哑微弱的声音传来。
他转过去看她,陆黛轻轻吐出三个字:“碣石山。”
他愣了一愣,不明白什么意思,一思索,却不敢置信:“你说她在那里?”陆黛轻轻点头。
他却狐疑:“约定还没有完成,你为什么告诉我?”她费力地道:“通知十三堂,你就去找她吧!”说完这话,她真是要累死了。
还好,小神医没有再问,反而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你这么够意思,我就忍痛割爱,把这大补药给你一粒,省的见到她,又要被她啰嗦。”血红的丹药送入她口中,这药她自然认得,效果很好,药材千金难得。
“我这次真就走了,你可得好好活着,要不她和我非得拼命不可。”小神医神采飞扬的眼神显示出此刻将要离去的欢欣鼓舞,陆黛闭上眼,拒绝看他欠揍的脸。
门轻轻关上了,她感受这丹药带来的澎湃药力,好歹有了些精神。
既然是小神医救醒了她,她自然知道,那人还是想让她死。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刘谌的心她是猜不透的。她还是爱他,哪怕是现在。
这东西如同燎原之火,无法真正熄灭,可是,她却退却了。她只有这么一个身体,为他死一次就够了,哪能再无所畏惧。
她这才明白,两情相悦,其实真的难能可贵,如小神医一般,为了心爱的女子的一个消息,哪怕是虚度两年光阴,也心甘情愿。
小芙很有福气,她不愿意再作那打鸳鸯的棒槌。
刘谌是怎样的爱着她,她不知,亦心灰意冷,合目而眠,她该好好养身体才是正事。
这天夜里的雪下的特别大,守卫看着自家公子,十分无奈。
本来准备进春晖园,接着看少夫人的,走到这桃花树下,看到被仆人们扫的一堆堆雪,公子突然玩心大起,堆起了雪人,还不要他帮忙。
“公子,别堆了,小心受了风寒。”守卫再次追在正滚雪球的公子后面,苦口婆心劝道。让老爷和夫人看到,还不要了他的命。
刘谌嫌他聒噪:“你去厨房拿些东西,来做雪人的五官。快去,不准告诉别人。”他挥挥手,手指冻的已经麻木,不太灵活地拍拍雪球,嗯,这个做上身,再滚一个做脑袋。
守卫愁眉苦脸,还是去了。
刘谌望了望自己辛苦堆的几个雪球,心中有着一丝欢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陆黛在雪地里玩的那么乐呵了,的确不错,心跳起伏跳动有力,整个人也精神抖擞,手是冰凉的,可是的确有难言的成就感。
有人踏雪而来:“表哥,好有兴致。”黑色的面具遮挡了他的脸,只有那双眼动人,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刘谌看着他,知道面具后的他是多么调侃的模样:“你想说什么?我记得你从来不好管闲事的。”警告意味明显,他自然知道这最解风情的表弟要说什么。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哑仆忽然吟出一首诗,并夸张地作哀泣状。
他那平日温文尔雅的表哥却做了一件让他震惊万分的事:“去你的忧国忧民。”一团雪砸在他身上。
哑仆看着情绪失控的刘谌,继续吟道:“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又一团雪砸在他身上,他退一步,继续吟道:“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又是一团雪。
再退,再吟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一个巨大的雪球在他表哥手里被托起,哑仆一个飞身,仓皇而逃,雪球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刘谌平息心绪,弯下身继续滚雪球。
哑仆在不远处又叫又跳,夹杂着风雪把那恼人的声音送至他耳畔:“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吱吱吱”双脚重重踏在雪里,刘谌继续在雪地里认真滚雪球,充耳不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声音越来越响,也如战鼓一般直击他心神。
哑仆见这样的诗词还不能动摇他心神,继续想了想,刚要张口,一道劲风袭来,冰冷的手扼住他的咽喉,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逼视着他:“你若对她有意,就去救她,在我这胡言乱语什么!”
松手为掌,把哑仆推出老远,刘谌继续一心一意地堆雪人。
哑仆在这一刻感受到生死间的杀机,在远处大喊:“那我把她尸体带走了,你不要后悔。”
他就是在赌,赌她对他没有那么重要。
赢了,他将无所畏惧,输了,他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