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进城


          腊月将尽,年关就要来了。

        小时候每年这几天,我爸妈都要赶着马车进一次城。她们刚出院门,我们姐弟就盼着太阳快点落山。午饭也不好好吃,整个下午轮换着去大门外往村口张望,一旦有了他们的影子,一股脑欢呼雀跃地跑出去迎接!

       我爸带着狗皮帽子,穿一件破旧的已经开了花的军大衣,胡子上都是雪粒子,白胡子老人一样的。我妈穿着家里唯一一件羊皮袄,厚围巾把头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老爸把鞭子甩的震天响,吆喝着睫毛上都是霜花儿的马儿,待马车停稳妥了才让我们靠前。姐弟几个兴高采烈地往屋里搬年货,一趟一趟不耐其烦,小脚丫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

      包裹一打开,年味就来了。木耳,蘑菇,黄花菜,花生,腐竹,豆腐干,冻梨,大柿子,水果糖,小蜡烛,红灯笼,小洋鞭,二踢脚。。。。。那种味道是平时闻不到的,干菜里保留着夏季阳光的温暖,融合着寒冬腊月冰雪的寒气,再加上过年的热闹,说不出的让人心生欢喜。

         我们女孩子最关心的当然是颜色各样的花布,淡粉色柔嫩,天蓝色干净,绯红色喜气。加上各种花色的蕾丝边,我们新年的衣服就有啦!布料里还带着县城街头的神秘感,那么新,那么艳丽,那么让我们期待。

        年货一到家,我妈就开始忙乎开了。我们东北当时有个顺口溜:二十三糖官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蒸米薯,二十六吃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坐一宿,大年初一满街走,见到朋友握握手。

正月二十三,送灶王爷。灶台边贴着一张灶王爷画像,一年的烟熏火燎,他老人家已经被烟熏的面目全非了。我妈用刚买的大块糖抹一抹灶王爷的嘴,然后撕下来塞进灶坑里一把火烧了。她说这是送灶王爷上天去啦,大块糖很甜,他老人家吃了糖上天为咱们说好话,明年一年咱家的灶都顺畅好烧。晚上再贴上新的灶王爷画像,他又从天上回来了,继续保佑我们。孩子们当然不在意这些习俗,我们只在意那些大块糖。他老人家吃完了,我们才可以吃,别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甜!

二十四开始大扫除,我妈洗被子,我爸用崭新的报纸糊墙。一张张泛着油墨香的报纸摊在桌面上,我耐心地用小手指把浆糊涂满一面,再小心翼翼递给老爸。他手里总是拿着一把小笤帚,把沾满浆糊的报纸细心贴在墙壁上,再用小笤帚一扫,就平整多了,这也是个技术活。一张一张地贴满了四壁,家就变得亮堂起来,好像换了一个房子,又干净又新鲜。面粉浆糊又黏又细,带着隐隐地麦子香气,我总是忍不住想尝尝,但是终究还是没那么傻气。

二十五是蒸年糕的日子,东北年糕是大黄米和红芸豆的完美结合,又糯又有嚼劲。先把煮好的红芸豆铺满笼屉,然后一边烧火一边一层一层地往豆子上均匀地撒黄米面。我坐在小凳子上百无聊赖地添柴火,我妈弯着腰两只手不停地往笼屉上撒黄面。蒸汽大,她眯着双眼呡着厚嘴唇,十分认真。不一会,鬓角就会有沁出汗珠来,脸色也红红的。我有时候真怕蒸汽把她的脸蒸熟了,总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连忙蹦起来去给她取冷水毛巾擦脸。

年糕蒸熟了是一个铁锅那么大,等它凉透了,用快刀切成一片一片,雪地里冻的硬邦邦,正月里想吃的时候热锅里蒸一下就可以了。我们小时候淘气,总是吃冷冻的年糕片,咯噔咯噔地咬,当雪糕吃。

二十六七,公鸡丢魂,养了一年的大公鸡要遭殃了。平时它们在院里耀武扬威,鸡冠血红,眼神犀利,尾巴上的彩色羽毛在阳光里煞是好看。各个昂首挺胸妻妾成群,清晨总会例行公事喔喔喔地唱歌,把我们从睡梦里唤醒。现在要杀它们,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可是过年得有鸡肉吃呀,所以我也从来不去激烈反对。

当然杀鸡的过程我还是不大敢看的,只听得扑棱棱一阵,再回头,将军战败一样,它们鲜血淋漓,英勇就义了。

拔毛,清膛,洗干净,仍旧拿到门外冷冻,储备起来留着过年吃。

        我妈年年腊月二十八晚上发面,一个大搪瓷盆,盆里和好的面团需要放炕头上,用棉被捂的严严实实。第二天面团肯定发酵成一丝丝的面筋。二十九整一天,我们家厨房都是热气腾腾的。馒头,花卷,豆沙包,糖三角,一锅接着一锅,出锅后放在屋外的雪地里,不到一小时,冻的和个铁疙瘩一样。往面袋子里一装举到仓房的房梁上去,耗子够不着,存起来过年吃。我必定拿着棍子站在院里站岗,怕麻雀和鸡鸭来祸害饽饽。麻雀机灵,一转身它们就忽悠一下飞上房顶,扑棱棱地也不嫌累。老黄狗吐着舌头摇着大尾巴围着我转,眼神忧郁又可怜!那我也不敢偷偷给它一个馒头,我妈看见会把我屁股打开花!

        三十早晨我们都起的特别早,洗完脸吃完早饭就可以穿上表嫂为我们做的新衣裳了。她巧着呢,全村的小媳妇就她会裁剪衣裳,家里还有个缝纫机呢!

     我每年都会选不同的颜色,衣襟上通常都缝两个镶着花边的小兜兜,留着装瓜子糖块。棉鞋也穿上新的,旧的脚跟早歪一边去了,鞋前尖一般也开花了。

小辫子扎上崭新地绫子头绳,五颜六色。忍不住镜子里左边照右边照,心都跟着开花了一样。打扮好了就美滋滋出门去,小伙伴们凑一起,比一比谁的衣服好看,别致,料子好,获胜的能美上好几天。

       我爸妈目送我们几个出门去,就开始忙乎开了。贴春联,贴年画,炒瓜子花生,泡木耳蘑菇,把猪肘子和猪下水拿回屋解冻,凉水里融冬梨柿子。。。。。。

             年三十这天,午饭一般都吃的晚一点,但却是一年里最丰盛的。那年月大米还不多,平时是舍不得吃白米饭的,只有过年才吃个一两顿。我们疯够了跑回家,大老远就能闻到久违的香气。屋门总是开着的,热气呼呼地钻进寒风里忽悠就不见了。厨房里我爸妈忙的热火朝天,里脊炒蒜苗,小鸡炖蘑菇,蒸肘子,木耳炒白菜,猪心沾蒜泥。。。。好像一年的好东西都攒起来今天才端上桌子。

       我爸做完菜点起纸烟带我们放鞭炮去,二踢脚插在雪堆里,用烟头小心点燃,弹起老高然后在半空中炸开了花,砰的一声震天响,小村子上空久久回荡才肯散去。我们躲的老远,捂着耳朵一边看一边笑,嘻嘻哈哈好不开心。

放鞭炮


   开饭了,我爸端起小酒杯,一边喝一边给我们上课。姐弟几个一边假装听一边大快朵颐,白米饭真香啊,一粒一粒晶莹剔透,比高粱米小米饭好吃多了。山里的蘑菇特别鲜,比肉还美味。饮料真带劲,喝几口就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嗝,打完嗝自己捂着嘴咯咯笑。

我爸一杯小酒下肚,脸红扑扑地话也更多起来,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想起来,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很快就把酒足饭饱的我们讲的昏昏欲睡。

      老妈贴心地拽过枕头,我们瞄一眼老爸偷偷地躺倒。热炕头真舒服啊,新炕席泛着清冽的竹子香。迷梦里看见年画是一个胖娃娃抱着硕大的金鲤鱼,手臂上的小肥肉儿一截一截地鼓出来。玻璃上的霜花融化了一半还留了一半,图案繁复又神秘,怎么也看不懂,像另一个世界。

         老爸的故事讲到哪儿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可是屋里却铮明瓦亮。原来老爸换了个一百瓦的大灯泡。天天在四十瓦灯下玩骨头子扔口袋的我们,当然开心的不得了。屋里的一切仿佛都变地好看起来,连常年滴答滴答的老座钟都好像变新了。

   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春晚。只有扑克,纸牌,毽子,骨头子和花口袋。

         我妈把瓜子,花生,水果糖,融化好的冻梨冻柿子摆了一炕桌。我们一边吃一边玩,兜里是刚发的压岁钱,一人五毛,谁也不多谁也不少!盼着那个卖糖葫芦的人早点来吧,两毛钱八个山楂,甜丝丝地诱人,平时是打死也买不起的。

拎着罐头瓶子做成的小灯笼去厕所,小红蜡烛在瓶子里微弱地晃动着火苗。脚底下的一小块雪地被映的通亮,莫名地喜庆。

      我们疯玩,我妈悄悄走进厨房。炉火通红,锅里熬着猪皮冻子,热气噗噗往外冒,她开始准备饺子馅了。五花肉融化到五分软,细心切成肉丁,酸菜剁碎,姜沫,葱沫,香油,花椒水。我妈拌馅拿手,酸菜馅尤其拿手。东北的酸菜低温发酵,爽脆酸香。猪肉都是自家养的笨猪腊月现宰速冻,当然味道没得说。我爸一般出去玩纸牌,十点左右回来。进屋就洗手挽袖子开始包饺子,好像很不好意思让我妈一人准备了饺子馅。我跑去洗硬币,洗六枚,一人一枚,谁吃到硬币谁今年好运气。

         吃饺子前,我们仍然会跟老爸一起出去放鞭炮。繁星满天,没有月亮,空气清冷舒适。往村子里一望,家家户户大门口一根高竹杆,竹竿上挑着一个大红灯笼,红红火火的样子。谁家早早吃年夜饺子了,噼里啪啦地已经燃起一挂鞭!是他家的孩子熬不住了吧?守岁守岁,不到十二点我们是不肯睡的,何况下午已经睡足了呢!

       吃完饺子,年就算过去了。躺在炕上还没睡意,想着那个卖糖葫芦的初几才能来呢?卖奶油冰棍的呢?

         老妈收拾好厨房,走过来挨个给我们掖被角,装作很严厉的口吻说:都给我睡觉,不许说话了。

       啪嗒一声,灯灭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这些年日子好了,年却过的越来越没感觉了。鸡鸭鱼肉一桌子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了。新衣服随时可以买,买回来就可以穿,再也不用等过年了。

孩子们一人一个手机,交流都少了。当年的爹妈都七十岁了,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我妈多少年没蒸年糕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小时候的往事啊,印在脑子里,刻在心上,抹都抹不掉啊!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547评论 6 47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399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428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99评论 1 27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612评论 5 36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77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41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03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52评论 1 29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05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93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75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55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3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72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3,970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14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白肉……”童年这首耳熟能详的儿歌,现在我已经不太能记不...
    叫啥好啊阅读 440评论 0 1
  • 说起过年,我还是向往小时候的过年,那时的年味最浓。 大约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家家户户就开始为过年作准备了。准备...
    四毛大叔阅读 1,263评论 100 138
  • 按照老家的习俗,冬至吃过汤圆之后,就算是长了一岁了,但过年的气氛要到祭灶那天才会渐渐浓郁起来。 1、祭灶 关于小年...
    牛皮社阅读 458评论 0 3
  • 好几个妈妈留言说,希望能推荐一下英语启蒙的初级绘本,适合给她们娃看的,有的娃不到1岁,有的娃两岁左右。 然后我就开...
    凯特佩拉阅读 727评论 2 3
  • 故人的追寻也就如此,想着的是记忆中的样子,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得到了明显的结果,他很好。 是的,我们依旧存在...
    HZ新鲜感阅读 250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