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和发小丽去逛街,晚上九点多才回来。一到家就闹累,说年纪大了,真走不动了,浑身疼。洗洗涮涮一通,等躺在床上她倒不困了。我俩就聊起家常来,妻说丽已经两年没回家了,我说家里很紧张吗,这么拼命赚钱。妻说她们家在老家有个小工厂,日子过得也富裕,可这几年生意不好,倒闭了家里天天吵架,她也没多找份工,我看她呀,是不想回去。我心里纳闷,说就因为家里氛围不好,就可以两年不回家,我记得她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弟弟。妻说她那个性子,眼不见心不烦。聊了没多久妻又说不说了,歇歇。没等我抱怨就关了灯,剩着我在夜里干瞪眼。
妻身上越来越痛,整晚整晚的睡不好,我叫她去医院看看,总拖着万一严重了,花的钱不更多了么,妻不听,依旧强撑着。我看她天天自己买止痛片吃,终究不是个事,就请了一天假陪她去医院,她还跟我闹别扭说,去医院不花个千八百的能回来么,你跟我的工资还完房贷,再交些水气电费,还有妞妞的辅导班,一个月勉强够花,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知道,听他们瞎忽悠白花钱。如果我跟她辩她一定是喋喋不休,所以就看着她,一句话不说。等她算完一笔笔的帐,看我坐在沙发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知道是非去不可了,才嘟嘟囔囔的去了。
到医院之后做了几个检查,医生说要做更全面的检查让先住院,妻说看见没又在宰人呢,我说不等着宰怎么办,谁让你属猪的呢,妻笑着打了我两下,自己竟痛的流汗。我心里越来越不安。这种不安感一直持续到医生通知我结果的那天,在医生有些为难的神色下,累积起的不安在身体里炸裂了,乳腺癌晚期。突然天就塌了。我蹲在医院走廊,眼里脑里只有地上这块莹白的瓷砖。我没敢告诉她病得这么严重,只说是良性的,做了手术养几天就好了。可是怎么瞒得住,药越来越多,化疗也没完没了,但是妻从来没问过我,在我面前她一直保持乐观,她一直背着我哭,背着我疼,连疼痛她都不愿让我看到。我和妻的父母都不在身边,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们说。一直拖到第二个月,两家老人闻讯才相继赶过来。这期间多亏丽帮着我照顾妻,我和丽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病人,眼都凹进去了。妻单位的同事分批看望过一次就少有人来了,妻此时也看的开,看的透了。可她越是这样我越感觉她要离开我了。
妻说丽有几天没来了,妻说丽一个月没来了。丽再没来过。妻要回家,我问医生行不行,他说可以,我有多恨听到这两个字,然而妻很高兴,她住够了。回到家后妻说要去一趟西藏,我不敢耽搁,收拾收拾就陪妻去了,到那之后妻的身体更差了,可她好开心。如果我们是来度假多好,如果是度假的话,妻一定不会来,又得给我算一笔细账。夜里我跟妻说我想听你算账。妻说咱们家只有为我看病借的债没有帐。我什么都留不下,只会带累这个家。我抱着妻,哽咽到连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我们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妻说该回家了,我点点头去装行李,眼泪控制不住的砸在衣服上,她是怕回不去啊。
妻说过两次想见一见丽,要不是太想见她妻不会说两次。我给所有能联系上的朋友打电话,求他们帮忙找,我平生最怵求人帮忙,为了妻,我愿意豁出所有。可没人知道她去哪了,连她的家人也不知道,丽告诉他们她走了却没说去哪。我去贴寻人启事,去登报,去公安局报警。但妻没时间等了。
妻走的那天太阳特别亮,亮的发白,照得人睁不开眼,等睁开眼时我失去了妻子。
妻下葬后,我天天醉酒,发酒疯,我母亲的手抖就是这样给吓出来的。有天夜里我提了把菜刀发疯似的跑出去,大喊大叫大哭,没跑多远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意识。醒过来发现自己进了警察局。他们叫我做笔录,问我半夜持刀是想干什么,我说是杀人,问我杀谁,我笑了一下,杀谁,你管的着吗。警察啪的拍桌子,老实点,这罪可大可小,你到底是撒酒疯还是想蓄意杀人,这两条罪判的刑差得可大,你别忘了你是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活的人,你身上有你和你妻子两份责任,你破罐子破摔,他们跟着你摔不起,你是男人,老婆撒手走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不管他们了?好好想想,等你明白了再说。转身开门走了。磕啷关上了门,我竟被门声惊得浑身一震。妻死后的第十八天,我,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抱头痛哭。
最后我以破坏治安被拘留了。出来时,我的父母在门口接我。母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眼泪都擦不了,父亲抬起一只粗糙的手替她擦,另一只给自己抹。两位老人没跟着我享福,老了还天天替我担惊受怕,我昏迷期间,他们一定哭着一遍一遍又一遍的跟警察说,我儿子是太难受了,他不会伤害别人的,我相信他。我母亲从小就信我,有时我撒谎骗过她,可看着她的眼睛我马上就后悔了,现在她还坚定的相信我,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一样。想想我就后怕,如果我真的被判刑,他们该怎么办,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么的束手无策。我对不起他们,我不是好儿子,好丈夫,更不是好父亲,妞妞已经失去了母亲,我怎么能叫她再失去父亲。我得好好照顾她,照顾这个家。从那时起我发誓要拼命工作,绝不能让他们受苦。
女儿刚上高中时,突然跟我说她不想上学了,我是又震惊又愤怒,但发火只会火上浇油,既当爹又当妈才了解青春期的孩子有多反叛,得耐着性子问她,一遍不行再一遍,而且不能不耐烦也不能婆婆妈妈,原来是他们班的同学穿得是名牌,女儿自卑了,抬不起头,我的心真就像是放在醋里煮,翻搅的酸痛。当天我就带她去名牌店里买了一身新衣服,由里到外由上到下——花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看着她蹦蹦跳跳的一路哼着歌,我也跟着开心,心里想一定得拼命赚钱,不能让女儿受委屈。
妻去世后,曾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女儿知道了跟我闹得天翻地覆,还是她姥姥姥爷出面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其实我那时根本没考虑这方面,只一心一意的扑在工作上,多挣钱,给女儿创造出好的生活环境,让我父母,妻的父母老有所依,老有所养。
女儿终于毕业了,还找到个不错的工作,又过了四年她结婚了,女婿是她大学校友,知根知底。我这一颗心也能放放了。
近来女儿女婿常常劝我找个老伴,说老来伴老来伴,老了就得有个伴。在他们眼里我老了,如何不老呢,妻已死了近二十年,老一辈的也都走了。走吧,走吧,剩我一个孤魂野鬼。
这世上的事啊,还真就是风水轮流转,几十年前孩子听父母的,几十年后父母听孩子的,让找个老伴,我就得找。别人给我介绍了几个,处了一阵子,但总忘不了妻,要是跟人家结婚了心里还想着别人,实在对人家不起,也就算了,都打了这么多年光棍了还怕再打几年。
女儿女婿上班忙,怕我孤单,特地给我报了个旅行社,我说去什么,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女儿说,您看您,我想孝顺孝顺您都不让,我现在上班挺忙的也没时间多来看您,您反正自己待着无聊,出去玩玩,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多好,再说了,小区里老头老太太旅游的多了,您要是不去,显得咱们家去不起似的,还得说我不孝顺。我想她说的也是,辜负了孩子的好意,给她心里添堵干什么,就去了。
老了,路途奔波,免不了腰啊腿啊的疼痛,不过这家旅行社不错,玩的挺好。没集体活动的时候大家就三三两两的出门逛街,我想自己在旅馆待着冷冷清清的不如去街上看看人,就出来走走,迎面走来一个人看着眼熟,我在这也没亲戚朋友啊,没准是旅行社的人,便过去想和她一道回去,走着走着猛然间记起她不是丽吗,我直打了个激灵,她的皱纹很深,头发比我还要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了几岁。他乡遇故知,还有实在好奇她当年为何悄悄走了,我赶了上去,这么多年了,她一眼还能认出我来,很热情的邀请我到咖啡厅去。一路上她的话也不停,弄得我没法开口。她非常熟悉的说着我们家的事,却说得我一头雾水,我的女儿没有出国留学,女婿也不是企业高管,他们也没有儿子,丽突然笑了说,小春看外孙很累吧。我的脑袋哄的变得空白,只听见紧促的心跳声,一片空白之后,她的笑脸渐渐清晰,轻松愉快的话音又出现了。我继续听她说,时而答应几句,恍惚间这么幸福美满的家庭真的是我的。午后的阳光无限拉长了时间,听着她的话,慢慢,慢慢,我也分不清了。微笑着端起咖啡,滚烫的咖啡从喉咙一路烫到底,在压制的激烈反应下我醒了。丽停下问我怎么样,我摇摇头,她又继续叙说,我也继续听着。太阳转眼就消失在楼后,分别的时候她让我有空多来这边走走,空气好,我问她是如何跟妻联系的,她说我们一直用的邮件啊,小春没和你说吗——妻生前不爱打电话。我说,她……她……她,说了,是我给忘了。“她”一直被卷在舌头里说不出来。她……
好不容易熬过度日如年的四天,我飞似的奔回家,打开电脑,点开邮箱,却不记得密码。他妈的!我怒骂了一句,起身给女婿打电话但他过几天才能来。我摔坐在沙发上,对着寂静雪白的房屋,只剩下低头。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心里一亮。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等到快九点的时候,拨通了久不联系的妻的老家亲戚的电话,先跟他叙了几句叙旧,便急不可待的问他丽家的事,我几乎抖得拿不住听筒,脑海中来回游荡着两种飘忽的声音,我父母不愿来城市住,一直在乡下,弟弟也考上大学,眼看就要毕业了,之前苦点但是现在有盼头啊。她家里没人啦,她爸妈送她弟弟上大学的路上出车祸都死了,一晃都得有九年了吧。我挂断电话,以前的记忆一层一层叠上来,坐在椅子上的我也愈来愈沉重。橘色的夕阳斜照在身上时,我离开家去见位老同学。我隐去了丽的名字把这件事讲给他听。同学说这是心理疾病或是精神疾病,具体的他也说不明白,他不是这个方面的,他是外科的。他问我说谁有这个病啊,我可以帮你跟同事资讯资讯。我听了之后忙打了个哈哈说哪是谁有病啊,我就是看书里有,问问你是不是真的。他说嗐,你瞎操什么心啊。家里怎么样。岔过了那个话题,又聊了些闲七碎八的事。我心里乱糟糟的,胡乱说了一阵就各自回家了。
第三天晚上八点多,快九点,女婿来了,鼓捣几下就匆匆走了,告诉了我三句话——爸,我回来了。爸,修好了。爸,我走了。看他急忙忙的我没敢多说话,只一个劲点头,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送走他后,我来到电脑前,却不敢坐下,弯着腰看屏幕,哆嗦着去拿鼠标,不小心点到了,听着鼠标点击的声音,头皮一阵发麻。
邮箱里空空荡荡。
外面起风了,呼呼的风拍打着玻璃,砰砰砰……
后来,我再没向人提起过这事,也再没见过丽。
后来,女儿不能生育,他们离婚了。
后来,我们俩个相依为命。
后来,女儿得了脊椎癌。
后来,女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