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杂货铺 |“梦想成真”小鱼干

文/乔樹

“一共是二十二块二，找您八毛，您收好！”

张明早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啤酒，对老板的话并未细听，只懒洋洋地伸出手去。

然而下一秒，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张明却是倏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刚刚接过零钱时，他居然触到了一只毛茸茸的手。

刚才在宿舍看的恐怖片里的场景霎时浮上心头，张明不由地张大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扫了一眼四周。

是一间很古朴的杂货铺。这些年江市迅速发展，各地的连锁超市巨头纷纷入驻，街边净是各种牌子的便利店，像这样的杂货铺是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店里的货架不多，却都打扫得异常整洁，架上商品也是摆放得井井有条。房顶上悬着一盏老旧的白炽灯，给整个杂货铺都镀上了一层怀旧的味道。

张明收回目光，见眼前的柜台上正蹲着一只喜人的花狸猫。恐怕刚才是自己不小心触碰到它了吧，真是自己吓自己。

“唉，老兄，下次出来前，嗝，打个招呼。”花猫的长相实在喜人，张明这种平时不乐于和动物亲近的人也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花猫的耳朵。

“好嘞，您慢走，欢迎光临！”花猫抖抖耳朵，一句标准的普通话从它的口中吐出。

“嗵”地一声，却是张明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居然会说话？”张明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说建国之后不许成精么？”

“嘿呦，天高皇帝远，哪管得到我头上。”花猫跳下地来，作势要将张明扶起来。张明不等那花猫靠近，早哧溜一声溜出了门外。

“喂，老兄，你买的东西！”花猫追到门外，然而哪里还有张明的影子。

张明回到厂子宿舍，腿还有些打颤。宿舍里的人还在打扑克，没人向张明这里投来一丝目光。

哪怕张明一脸惊悸，靠在门上呼呼直喘。

但这一切似乎激不起其他人半分兴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地黏在牌桌上。

张明靠在门上平复了下心情，慢吞吞地爬回床上，拉上蚊帐，假装自己在另一个天地。

刚才经历的一幕幕又闪回到眼前，张明不由自主地又摸出笔，在纸上迅速描画，只三两笔，一只活灵活现的花猫就出现在画纸上。

张明端详了一番，又修改了几笔，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同花顺！赢了！给钱给钱！”

“靠，怎么把把赢，老子不信我手这么臭，说，你小子是不是搞什么花样了？”

“输不起就别玩啊，别在这儿喷粪。”

“你说什么！”

下边打牌的人又一次吵嚷起来，这次似乎火气特别大，说了没几句竟然动起手来。

砰地一声闷响，一个人结结实实撞在张明床上的边梯上，并不结实的铁架子床一阵剧烈地晃动，张明眼看着自己画画的本子跌在地上，被无数双脚踩得面目全非……

张明恨透了这种生活。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天假期，张明没有跟着别的工友出去玩，而是夹着本子和笔又溜达到了公园。

每到休息的日子，张明总喜欢到工厂附近的公园里逛逛，看孩子们愉快地嬉戏，人们惬意地交谈。每个人身上都透露出一股从容和淡定，因为他们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和这个城市一样有欣欣向荣的未来。

但张明不一样，作为一个外地来的打工仔，虽然已经在这座城市苦熬了三年，但这里不曾有寸砖片瓦属于过他。

张明最近常常会怀疑自己，也许父母的话是对的。当初如果自己肯留在乡下娶妻种地的话，可能生活已经很安定，不用像现在一样每天都活在焦虑之中。

可他舍不下自己的梦想。

从小张明就喜欢画画，哪怕他画得不好，被同桌贴在学校宣传栏上给全校同学嘲笑，但张明从没想过放弃，越是这样他越想要证明自己。

所以高中毕业以后，张明拒绝了家里给他娶亲的提议，兜里揣着500元钱就上了江市。

张明来之前早跟学校的美术老师打听好了，江市有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张明的梦想就是进入这所学校读书，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画家！

然而现实很快就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

张明的钱被偷了。

当张明满头汗津津地却始终摸不出一块钱来付饭钱时，他不得不忍住心头的惊慌无措，一遍又一遍地向老板道歉。

老板当时看他的眼神张明现在都忘不了。那种满满的鄙夷。那眼神如一根根芒刺一样扎在背上。直到张明磕磕巴巴地表示希望通过干活来赔偿损失，老板的脸色这才和缓，把他丢进了后厨。

从那一天开始，张明就开始在这个城市里流浪。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张明每天都在为了一顿饱饭而苦苦挣扎。每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住处，看着自己日渐憔悴的脸，张明会有一瞬的恍惚，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究竟为了什么？

远远地，看到湖边的长凳上，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端坐在那里写生，张明被孩子专注的样子吸引，不由地悄悄走了过去。

小男孩是在画湖心的凉亭，可能是初学画画的原因，凉亭的四角飞檐被他画的高高挑起、硕大无比，而凉亭的四根柱子却是又短又粗，整个凉亭仿佛患了肥胖症一样。

“喏，这里的比例不太对哦。”张明不由自主地伸手在画上指指点点。

小男孩没吱声，只是歪过头，上下打量了张明一眼。张明只觉得自己在这打量的眼神中仿佛越缩越小，尔后男孩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头跑开了。

“刚才有个人要教我画画呢，”不远处男孩和母亲的交谈断断续续飘来，“哼，穿得像乞丐一样，能懂什么，乖，别管他，咱们上别处去玩。”

张明的拳头松了又紧，最终垂着头慢慢地离开了公园。

晚上，张明又把自己弄得醉醺醺。

他发现了，只有喝醉的时候，他才能抛开那些烦扰，无视那些鄙夷的眼神。

可他今晚喝得太多了，胃里一阵阵翻腾，迷蒙中看到路边有个垃圾桶模样的东西，张明跌跌撞撞跑过去，吐了个昏天暗地。

只是这垃圾桶里不知扔了些什么东西，张明只觉得自己的脸被划了无数次。

“哎呦，我的花箱啊！”迷迷糊糊地，张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最终却是白费力气，只能沉沉睡去。

张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杂货铺的地上，而那只花猫正蹲在桌子上两只爪子捧着橘子汽水，滋溜滋溜吸得正开心。

发觉花猫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张明猫着腰就要悄悄地溜出去。

“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要走啊？”花猫懒懒开腔，张明不由地一个哆嗦，“不，不是的”，他隐约记得自己仿佛毁坏了什么物件，只好如往常一下小心翼翼地求情，“您、您放心，我一定会赔偿您的损失……”

“你会画画？”

张明闻言一愣，不清楚花猫为什么忽然问他这个，他抬起头，才发现花猫的爪子旁边正摆着他画画的本子，自己的背包就扔在一边。

这样的疑问和审视张明经历过很多次，每次张明的心底都抱着被认可的期待，可结果却总是如出一辙。人们要么嘲笑他痴心妄想，要么不发一言，但眼中的轻蔑更令人心寒。

张明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一只猫的蔑视，所以他上前一步，想抢回自己的画。

“咦，画出来不就是让人欣赏的么？”花猫一躲，张明扑了个空。

花猫说话的瞬间，张明瞥见了它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许久没有过的那种期待的情绪忽然自心头泛起，就像橘子汽水中的细碎气泡，密密匝匝。

“这幅颜色挺鲜艳的，像我家店前的月季一样热烈，我喜欢。”

“这幅怎么看着这么伤感，让我这心里跟咬了一口酸橙子一样。”

“这个人的眼睛好空洞啊，你画他的时候该是很寂寞吧……”

花猫一边翻着，一边絮絮叨叨，张明望着花猫的眼神也是越来越热切，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看过他的画，更不要说真正读懂他的画，而这一切，在一只猫身上实现了，这世界真是奇妙。

于是仅剩的一丝恐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明忍不住凑到柜台前，看花猫肉乎乎的爪子轻巧地翻着他的画画本子。

翻到一张老妇人的画像时，花猫忽然停下了爪子，望着画儿久久没有言语。

“这幅画可以送给我么？”花猫顿了顿，“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张明点点头，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当然可以，随便你要多少幅都可以！”

“不了，这些都是你的珍宝呢。我只要这一幅。”花猫笑笑，转身从柜台后边叼出一袋小鱼干，“作为谢礼，这个送给你吧。”

“不不不，这怎么可以呢？”张明连连推辞。

“请你一定要收下，这可是能够让人梦想成真的小鱼干哦。”花猫眨眨眼，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

梦想成真？！这四个字对张明的诱惑实在太大，张明眼睛一亮，立刻牢牢地抱紧了小鱼干，嘴里不住地谢谢。

眼看着夜色愈来愈深重，张明不好意思再多加打扰，于是起身告辞。

“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花猫把张明一直送到路口。

“你真的这么认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明已经染上了自我怀疑的毛病。

“你都亲眼看到一只猫开的杂货铺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花猫歪着脑袋，“再说，不是还有梦想成真小鱼干么？”

“哦，哦，对哦，我差点把这个给忘记了。”张明闻言满脸都是喜色，又千恩万谢了花猫，这才虔诚无比地抱着小鱼干走了。

张明走出几步，忽然想起自己没有问过这神奇的小鱼干该怎么使用？于是不得不折回去，可是哪里还有什么杂货铺，周围黑魆魆雾蒙蒙的，只有路灯无精打采地眨着眼睛。

张明不死心，在附近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半点杂货铺的踪迹，张明只好放弃，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小鱼干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对着这一包“神奇”的小鱼干，张明一时犯了愁，这小鱼干是要一次吃完，还是长期服用呢？需要搭配什么咒语么？需不需要等到月圆的时候？

越想越后悔自己当时只顾着高兴没有问清楚，而这么珍贵的小鱼干，张明也舍不得随便处置，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小鱼干包好，锁在了自己的箱子里。

第二天一下工，张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老街。他要找那只花猫问清楚，这小鱼干究竟怎么吃才能梦想成真？

可他明明记得那家杂货铺就是在老街的拐角，店门外还挂着“乔安杂货铺”的木质招牌。谁想到连找了几圈，把老街从头到尾走了几个来回，却是没有半点杂货铺的影子。而跟住在这里的老街坊打听，也没有人知道这家叫做乔安的杂货铺。

张明一时有些灰心失望，难道说梦想在触手可及的时候，就要这么被自己给错过了么？

张明不甘心。

他三五不时地跑来老街瞧瞧，希望能再碰见那只花猫。而由于时常挂念，张明的笔下，越来越多地出现那只猫的形象。

开始只是单幅，渐渐地是一些有情节的小故事。张明把自己的幻想一点一点地加入到这只猫的画里。

一天工友兴奋地转给他一个帖子，说是江市论坛点击最高的，作者以他的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如何逃离传销窝点的故事。

听到亲身经历这四个字，张明忽然灵机一动，自己前一段时间的经历也算是离奇吧，如果画成漫画会不会有人喜欢看？

张明迫不及待地想试试。于是当天晚上便画了第一章故事，画完就直冲进附近的网吧，满心忐忑地把它传到了网上。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张明盯着网页的眼睛已经逐渐酸涩，可漫画的点击率依然是可怜的个位数。

张明有些灰心，果然没有神奇的小鱼干帮忙，自己的梦想是很难实现啊。

于是当天晚上，张明怀里抱着那包小鱼干，嘴里嘟囔着“一定要成功啊，一定要成功啊。”沉沉睡去。

第二天张明是被工友们给吵醒的。宿舍里十几个工友争抢了一位工友的大屏手机。

“让我看一眼，让我看一眼。”

“这哥们真走运啊，买瓶啤酒都能碰到猫仙。”

“切，胡说八道吧，还什么根据亲身经历改编，要真是真实经历，老子把这凳子吃咯！”

那你得小心，别把牙硌咯。张明默默地想，嘴角不由咧到了耳朵根儿。他已经从工友们的争论中明白了他们争着抢着看的，正是自己昨天刚刚上传的漫画。

没想到这神奇的小鱼干是这么使用的啊。张明摸摸怀里的小鱼干，笑得更开心了。

张明的漫画很快就风靡江市，而他自己也被誉为漫画界的黑马，冉冉升起的漫画新星。

张明搬离了工厂宿舍，加入了一家漫画公司，每天勤勤恳恳地连载他的漫画。

因为神奇小鱼干的原因，张明每天都灵感不断，几乎每天都有加更。

引人的情节、扎实的画风、勤奋的更新，让张明很快就聚揽起了上百万的粉丝。

仅仅三年时间，张明就从一个初出茅庐的画手成长为一名知名漫画家，每天到各地参加签名会、交流会、分享会。甚至当初张明心心念念想考入的那家美术学院，也专门邀请张明到学校里给同学们做演讲，分享他成功的经验。

当张明站在美术学院足足可以容纳数万人的礼堂，对着下面一双双恳切而又憧憬的眼睛时，张明一时心潮起伏不定。想想自己当初经历的种种，哪里料到有一天会这样站在这里。他好半天才稳下心情，缓缓说道：“我成功的原因，一是因为我足够坚持，从小到大，我从未放弃过绘画的梦想。二是因为我足够幸运，幸运到可以遇到乔安，给了我一场梦寐以求的奇迹。”

当然张明并没有具体透露乔安的情况，只是语焉不详地带过，因为对他来说，还是更愿意把这个知己放在心底，当做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于是这天，花猫乔安窝在家里上网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标题：“知名漫画家张明深情追忆初恋：感谢乔安，给我梦寐以求的奇迹！”

乔安没提防看到这个，一口橘子汽水全喷到了屏幕上。

“什么初恋，老子是公的！”花猫对着屏幕张牙舞爪。

“不过这个傻小子啊，还真信了。其实哪有什么奇迹呢，让你成功的，不就是你自己么？”花猫眨眨眼睛，对着屏幕上举杯庆贺的张明，轻轻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