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他很温柔善良。。。是个好人,待我也很好。。。”梁奶奶说起老伴时,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眼角却噙满思念的泪花。
梁奶奶今年八十三了。她想自己的老伴了。
对于过惯了苦日子的梁奶奶来说,城里的生活是没法完全适应的。她用不惯马桶,睡不惯席梦思软床,吃不惯买的馒头。每天,女儿、女婿和外孙匆匆吃过早饭,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就只剩了梁奶奶一人。还有一只小比熊犬。梁奶奶无事可干,年岁大了,她干不了什么了。她倒满一瓷缸白开水,搁在茶几上。又搬个小马扎,在阳台上坐定,抿着嘴,眼睛岀神的望着外边这座城市。有时一呆一上午,有时一整天都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又在想老伴了。她的思绪又飘回年轻时的岁月里。人老了就爱回想以前的那帮人、那些事儿,反复的想,逢人就爱絮叨以前的旧事儿。梁奶奶不絮叨,她只想把自个儿浸在回忆里。老伴儿已经走了八年。八年,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梁奶奶也从农村老家搬到了城里,跟着女儿女婿一起过活。可是,那份对老伴儿的思念,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被搁浅,反而越发深重和清晰起来。
老伴儿是胃癌,胃被割去了三分之二。医生告诉女儿,老人最多能撑个三五年。女儿没敢把医生的话告诉梁奶奶,梁奶奶对父亲的感情她比谁都更了解。梁奶奶跟着父亲苦了大半辈子,她不忍再拿医生的话来折磨自己的母亲了。
老伴儿被批准回家疗养。自从老伴儿回了家,梁奶奶着实变得忙碌起来。老伴儿身子虚,吃饭没有定点儿,梁奶奶每天给老伴儿准备不下六顿饭食。后来老伴儿大小便没了知觉,经常一早起来,浑身沾满了屎尿,被单被完全浸透。那些日子,屋里是搁不住人的,因为充满了骚臭味。老伴儿大小便没有知觉,可脑子却是清晰的。当他看到自己又尿床了,梁奶奶跟闺女把床铺都拖到院子里晾晒时,死的心都有了。他一辈子是个好人,从没跟别人红过脸、干过架,他不忍看到妻子为自己操劳。他一得空就对梁奶奶说:“多脏啊!你歇歇吧,别管我了!”梁奶奶总笑着对老伴儿说:“哪能不管啊?你可得好好活着,我才乐呵啊!”
在梁奶奶的精心照料下,老伴儿又活了七年。
老伴儿走后没几天,梁奶奶从梦里醒来,很是兴奋。她跟女儿说:“我梦见你爸了啊!他托梦来了,他说他回老家了,在老家等着我呢!”
再过几天,老伴儿的忌日。梁奶奶想回老家,给老伴儿坟头儿添添土。梁奶奶最近嘴里老是含含糊糊的叨叨一句话:“树老,落叶。人老,归根啊。”
女儿和女婿坚决反对,梁奶奶年事已高,还患有高血压,万一祭拜父亲时出点儿意外,穷乡僻壤的,救命都难!梁奶奶这次却拗上了,见女儿女婿不同意,嘴上不说,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没了,也不跟外孙逗笑了。早晨饭不应心,不吃了!床太软了,我睡沙发去!别跟我说话,心烦着呢!
女儿女婿拗不过老太,一是怕老太身体吃不消,二是担心老太思念心切,心里憋出病来。只好妥协。
老伴儿的坟头很长时间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女儿女婿搀扶着老太太,颤悠悠的走到坟前。老太太紧紧抿着嘴,表情肃然凝重。昨晚下了场小雨,地上有些泥泞。老太太站定,瞅着坟头发了会儿呆。女儿从包里取出捻好的黄纸、冥币和信香,递到梁奶奶跟前。梁奶奶接过来,说了一声:“跪下吧。”一行三人,跪在泥地了。
焚了纸,磕罢头,梁奶奶被女儿搀起来,站到了一边。女婿拿铁锨往坟上添了添土,砍了砍把坟四周的杂草。完事,女儿女婿搀扶着梁奶奶,颤悠悠的就往回走。一路静默。
在老家跟要好的亲戚四邻吃了顿团圆饭,一家三口就回城了。
回城后,梁奶奶还跟往常一样,每天都搬个小马扎,端一瓷缸白开水,坐在阳台落地窗前,岀神的望着外面这座城市。有时一呆一个下午,有时一整天都坐在那,一动也不动。
不同的是,梁奶奶总喃喃自语的叨叨一句话:“忘不了啊!哪还能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