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赛区 安徽大学 学生作品
小说作者:望尘
福顺跟着他爹去墨厂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山路在昏惑的光线下显得越发崎岖,福顺一个踉跄,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爹的衣角,他爹回头瞪他一眼,理了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福顺单脚立着,揉了揉脚踝,把那双不合脚的新布鞋使劲往上提了提,一抬头,发现爹已经走远了,赶忙一路小跑着跟上。
“阿爸,等等我。”少年清脆而又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山间,惊起了几只路边的山雀,它们鸣叫着向远方飞去,一束光遥遥地从天边渗出。
福顺爹带福顺去的地方,叫徽庄墨厂。原本没有后面两个字,前段时间公私合营,几家店一合计,才有了现在的墨厂。
说起徽庄,整个歙县都家喻户晓,徽庄制出的墨,质地优良、坚实细腻,在众多墨里独占鳌头。据说他们祖上一代曾为皇帝制作“御墨”,店内还珍藏着刻有皇家园林的《御园图》墨模,这是何等的殊荣!
而主事胡老爷掌握的一套祖传制墨秘方,更是为人称道,乡里人见到胡老爷,都要毕恭毕敬地行礼,称他一声“胡老爷”,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知道他的全名了。这墨厂,名义上是合营,实际还是掌握在胡老爷的手上。
而胡老爷,要公开收徒。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胡家几代单传,配方从祖上一直延续至今,可以说是胡家的传家宝。偏偏胡老爷没有子嗣,想来收徒虽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成为胡老爷的徒弟意味着什么?继承他祖传的制墨配方,等于继承了他庞大的墨庄,这可是“二次投胎”的机会啊。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份殊荣的,众多孩童中,胡老爷只挑一个。
前几天,墨厂派人取走了福顺的生辰八字,等到村口的红榜贴出来,福顺的名字稳稳当当地挂在上面,他爹才松了口气。虽说只有四分之三的人能够面见胡老爷,但竞争压力依旧不小。
当福顺和他爹到达墨厂时,前面已经候着不少人了,福顺爹又瞪了他一眼,福顺心虚地缩了缩脑袋,使劲地蹭着双脚,想要把新鞋上的土渍给蹭掉,结果越蹭越多,他焦急地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净。
爹见他这样,蹲下身,吐了一口唾沫在打着补丁的袖口上,替他擦拭,每个角落都不放过。福顺拍拍爹的背,小声地问道:“阿爸,别人送的都好多哦,要不……要不我们不送了吧……”
福顺爹直起身,看看别人手里包装精美的礼品,刚想拍拍他的头,看到袖子,又背过手去:“胡家家大业大,哪看得上那些,不过是不能坏了规矩。”
福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怀里的两颗鸡蛋又紧了紧。
“之前教你的,你都记下了?”
“嗯嗯记下了,进去要行礼,磕头……”
“谁问你这个了,”福顺爹打断他,“进去之后,别人怎么做,你跟着做就行了。我问的是墨的种类!到时候胡老爷免不了要考你们的。”
福顺吓得一哆嗦,连忙板着指头数起来:“油烟墨、松烟墨、集锦墨……”
“胡老爷有请!”正数着,门房一声吆喝,爹便拽着福顺跟着人流往里走。
进门以后,门房让来人一字排开,福顺紧紧挨着他爹,忽然瞥见右前方有双绣花鞋,抬头一看,一个留着刺猬头的脑袋怯生生地耷拉着。
福顺环顾四周,凑到她跟前小声问道:“你是女娃?”
小姑娘惊恐地张大眼睛,咬了咬唇:“我不是!”
福顺不以为意,继续追问:“这里就你一个女娃。”
小姑娘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了:“我不是,我不是,爹爹不让我说……我、我不是女娃!”
福顺被吓了一跳:“你别哭啊,我不说了。我叫福顺,你叫啥?”
“狗……狗娃……”姑娘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哈哈,狗娃,一个女孩子家家,叫狗娃,这可真……”眼看姑娘嘴一瘪又要哭,福顺连忙刹住了笑,拍着胸脯保证到:“一会儿你进去就跟着我,保管没人知道你是女娃。”
姑娘怯怯地点了点头。
孩子们五个一组被叫进里屋,接受胡老爷的考验,福顺在最后一组。他紧紧抓着狗娃的手,自己先跨过及膝的门槛,然后小心翼翼地接应狗娃。一进门,便瞧见大堂正中央摆着一张太师椅,一双雕龙布鞋架在椅脚,再往上,瞥见了灰色长衫的下摆,福顺不敢抬头,拉着狗娃给胡老爷行礼。
他看见那片衣角动了动,突然就上来了一位仆从,将狗娃抱出里屋,福顺有些不知所措,一抬头,刚好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睛,胡老爷的眼神,透过灰白的眉毛,透过布满褶皱的棕黑色眼皮,一直看到了福顺心底。
福顺吓了一跳,立马移开了眼,又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追着仆人就跟了出去。门口一片嘈杂,福顺挤进人堆,只见狗娃她爹拿起鞋子狠狠地抽在她身上:“怎么生了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女娃!女娃有什么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将来嫁出去还是个赔钱货!当初生下来就应该……”
狗娃哭得撕心裂肺,福顺跺了跺脚,刚想冲过去,一股力道便将他拽出了人群。“你出来干什么!”福顺他爹瞪着他。
“我……我……”福顺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他爹使劲把他往里屋推,一来二去,福顺倔脾气上来了,头一扭,僵在原地,怎么都不肯进去。他爹反手就是一巴掌,福顺捂着脸,微红了眼眶。
他爹蹲下来,扶着他的肩膀道:“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我,想想你阿母……去吧,啊。”说着,爹牵着福顺走进里堂,拉着他跪下给胡老爷赔不是。因为刚刚的小插曲,其他的孩子仍旧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直到胡老爷点头了,才陆陆续续爬起来。
胡老爷示意了管家后,福顺爹被请了出去,望着阿爸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门缝,福顺使劲揉了揉眼。
“我旁边的桌上摆着两块墨,你们过来,无论用什么方法,告诉我哪块是上品。”
福顺跟着其他人走过去,只见桌上放着两锭墨块,一块有些暗沉,却描上了龙凤呈祥的金纹,一块色泽明亮,内印几个字,福顺不认得。
其中一个孩子抢答道:“古以金为尊,而只有圣上配得上龙凤呈祥,这块墨应该是上品。”其他孩子纷纷附和,第一位孩子得意地昂起了头。“不对!”有人提出了异议,“这块墨上的笔法遒劲有力,且色泽明亮,应该是这块。”
一时间,孩子们争论不休,胡老爷在一旁,面色凝重。福顺走过去,细细地看着那两块墨,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想伸手去拿,他望向胡老爷,见他没有异议,便将两块墨掂在手里,周围的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福顺掂了掂墨的重量,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举起刻有字的那一块,盯着胡老爷的眼睛说:“这块。”胡老爷的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消融了,眼神变得柔和起来,眼角也带出了笑纹。
待孩子们都离开后,他吩咐管家将福顺他爹请进来。福顺在门口候着,正午的阳光晒得皮肤灼灼地痛,福顺胡乱抹一把汗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炷香的时间,他爹终于出来了,眼里带着些欣喜,又有些不舍。他拍了拍福顺的头,仔细地替他整着衣服:“以后你就好好地跟你师父学手艺,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啊,别叫苦也别叫累,混不出个人样就别回家了!”理好了衣服,福顺爹开始往回走,头也不回。
福顺追了几步:“阿爸,那我可以回去看你们吗?”
“别三天两头就想往家跑,我会照顾好你阿母的!你就在这,跟着胡老爷好好学手艺!”说着,阿爸回头,盯着福顺,“顺啊,进去吧,啊,我看你进去了再走。”福顺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几步回头看一眼,走几步路又回头看一眼,“走啊,走啊,别回头……”他爹说着。
阳光是会散落的吧,福顺想,不然,他怎么从爹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着的晶莹剔透的碎片。
福顺在胡老爷府上住了几天,一直由管家照顾他的起居,期间他也看了不少有关制墨的书籍,而胡老爷却一直没同他见面。“老爷在等黄道吉日。”管家告诉福顺,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直到有一天,管家替他准备了一身枣红色长衫,带上帽子,领他来到一座祠堂前,未及门口,便恭敬地退下了。福顺推开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四周昏暗,隐隐还有些檀木的香。
胡老爷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手上拿着几炷香,他微低着头,头顶上方赫然立着祖宗的牌位,福顺被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吓住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胡老爷示意他右后方的蒲团,“跪下。”福顺连忙快步走过去,猛地跪下,磕得蒲团发出了一声闷响。胡老爷递给他三炷香,福顺恭敬地双手接过。“我做什么,你也跟着做。”胡老爷的声音有些嘶哑,却掩盖不了其间的威严。
“一叩首。”胡老爷说着,俯下身,双手举着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福顺连忙跟着磕,却没掌握好力道,结结实实地撞出了一声响。“二叩首。”顾不得揉脑袋,福顺立马跟上胡老爷的指示。“三叩首。”胡老爷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有些苍凉的意味。
“礼毕。”胡老爷的手在福顺面前摊开,福顺顿了一下,立马将手中的香递上,胡老爷蹒跚地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在前方案几上的雕花香炉内,福顺直起身,不知该跟着起身还是继续跪着,便只好在原地虚虚地抬着一只膝盖。
胡老爷上完香后,又回到蒲团上,虔诚地跪好,福顺也有模有样地学着。“胡氏列宗在上……”“胡氏列宗在上……”“子孙当存忠厚,无学浇薄。贤者亲之,奸者远之……”“子孙当存忠厚……”一老一少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重叠回荡,仿佛在吟哦一曲古老的歌谣。
“你的乳名叫福顺?”
“是的,胡老爷。”
“玄玉初成敢轻用,万里豹囊曾入贡。以后便唤你玄玉吧。‘伯仲开昌运,同延世泽宏,孝思多瑞应,敦本定安荣’我是安字辈的,按辈分,你的谱名是荣字辈,胡文荣便算你的大名,愿祖上庇佑我胡家,一世昌荣!”
以后的日子,福顺跟着胡老爷专心学制墨,练烟、制胶、和料、杵捣……一样不落。寒来暑往,福顺的手艺越来越娴熟,各个车间的工人们也都认识了这位勤奋机灵的“小老板”。终于,他制成了自己的第一块墨。
福顺欣喜地把墨拿到胡老爷跟前,胡老爷拈起墨,皱着眉头细细地端详着,半晌才说道:“成色一般,杵捣用力不均,晾晒过程中有些受潮,算不上上品。”
看到福顺有些沮丧,他捋了捋胡子,眉头舒展开来:“这墨加了松香吧,闻起来有股子清香味。这是你的第一块墨,给它起个名吧。”
福顺低下头想了想:“留芳!我想叫它留芳!”
“流芳流芳,千古流芳,想不到你年纪轻轻,野心倒不小,好!不愧是我胡家后人!”胡老爷捋着胡子开怀大笑。
“不,师父,是留下来的留,我想把这墨香永远留住。”福顺认真地说,胡老爷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他直起身,招呼福顺过来,拍着他的肩说道:“好!好呀!”
得到了胡老爷的肯定,福顺欣喜异常。“师父,我想把这墨带回去给我阿爸和阿母看。”
这是福顺第二次回家。三年来,福顺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他爹倒时不时会送点自家种的土菜到墨厂,说是答谢胡老爷,其实是想看看福顺。
然而,这一回去,福顺才知道,外边儿的世道变了。
当他穿着布褂长衫,手里捧着那块珍贵的墨,一路小跑着回家的时候,却在半路被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给围住了。
他本能地觉得来者不善,双手护住墨块背在身后,壮着胆子问:“你们干嘛?”
“呦,这是哪里来的小古董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穿长衫,你们说,可不可笑?”为首的那个伸出一根手指,在福顺的肩膀上使劲戳了几下,周围的孩子也跟着起哄,福顺机警地后退了几步。
见他这样,为首的更加猖狂,他示意左右:“把他手上的东西给我拿过来瞧瞧,到底是什么宝贝。”福顺转身想跑,却被一群孩子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有的拦住福顺的去路,有的去掰福顺的手,福顺拼命地挣扎,手上的墨还是被他们夺了去,不仅如此,他还被几个孩子按坐在地上,衣服脏了一大片。
“我当是什么稀奇东西呢,原来是块破泥巴。”那人把福顺的墨掂在手上,随意地抛动。
“你还给我,那才不是什么泥巴,是墨!”福顺想要挣脱,却被牢牢地固定在地上,他只好死命地瞪着为首的那个孩子。
“哟,墨又怎么样,墨就金贵了?我看,还不如泥巴块呢!大伙儿瞧瞧啊,这年代,谁还用墨啊,大家都用墨汁儿,墨汁儿你懂吗?你这就是一块破烂的泥巴块!”“对!对!泥巴块。”周围的孩子纷纷附和着。
“你胡说!快还给我!”福顺有些心疼,又有些委屈,他想要大声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一味地重复着。
“还给你,好啊。”为首的孩子将墨往旁边的水沟里一抛,“去捡吧。”
福顺一个用力,挣脱了桎梏从水沟里捞起浸湿的墨护在怀里,转头冲上去死命撕扯着他的衣服,周围的孩子也七手八脚地围上来,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快!快给我拽开,别让他的脏手碰我的衣服!”骚动渐渐平息,福顺被那群孩子丢在了水沟里,为首的那个惊惶未定地理了理衣服,干咳一声,居高临下地踹了福顺一脚:“你还真以为去墨厂是个稀罕事啊,我告诉你,我家的田亩产千万,我爹跟着村里炼钢,你家的田,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你家穷得连锅都拿不出来,你爹才会送你去学墨!你这个玩泥巴的穷鬼!你师父也是个玩泥巴的穷鬼!我们走!”
看着那群人扬长而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福顺一个劲地喃喃自语:“不是的,不是的……”
福顺没有回成家,回到墨厂的那晚,他没有吃饭。
胡老爷来到福顺房内的时候,他正缩在床上,面对着墙。“听说你今天被欺负了?”胡老爷慢悠悠地坐在床边,手里的拐杖放到一旁。福顺不答,胡老爷又继续说道:“多大的人了,还为这点小事不吃饭?嗯?”
半晌,福顺幽幽地开口:“他们说,我们的墨过时了,现在大家都不用了,是不是真的?”胡老爷一时愕然,福顺接连追问:“他们还说,我爹是因为穷才送我过来的,这又是不是真的?师父,你告诉我,我们的墨,还能延续下去吗?”
胡老爷一下子将拐杖攥在手上,狠狠地往地上一跺:“混账!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福顺的眼泪从眼角慢慢渗出来:“师父,你当初,为什么选了我呢?”胡老爷平息了一下怒气,缓缓道:“当你为那个女娃冲出去的时候,我原不打算要你的,我知道,这不是个轻易守得规矩的孩子……”他顿了一下,“你还记得最后的试题吗?其他人都只关注了墨的外表,只有你,愿意探寻它的本真,这便是我们匠人的精神。”
“那师父,我选对了吗?”
“你选错了。”听到这,福顺破涕为笑,他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师父,胡老爷也低头看着福顺,眼神不再是平时的严厉,闪烁着一些福顺不太明白的东西。
“墨的制成,要经历十道工序。选料的过程固然是最重要的,直接决定了墨的成色,而胡家的秘诀,也恰恰在这选料上。过去的皇帝用墨啊,用尽全国的物产,原料用的都是羚羊角、麝香蕉、蟾酥、牛胆、熊胆这等珍贵材料,把这墨画成的书画贴到柱子上,即使纸没有了,墨还在,这就叫,一点如漆。
“世人都道徽庄的墨好,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练烟、制胶、和料、杵捣、压模、晾墨、打磨、描金,其中每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需要大家团结一心啊,少了一环,这墨便不成。
“我在徽庄三十多年,每一个车间的老伙计也跟着我干了三十多年,一锭墨的产生,耗时半年,聚合了所有人的心血,它于我来说,不仅仅是一块墨那么简单,你要我说说它的价值,我说那是无价的。我们产墨从来都不是为了迎合时势,我们的墨,只为真正懂它的人而造!”
这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扫清了福顺内心的疑虑,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方向。
时间的卷轴转动得不着痕迹,但在福顺的身上还是刻下了一些印记,比如手心越来越厚的老茧,比如沾染了浓浓墨色的指尖,而胡老爷眉间的皱纹,却也越来越深了。
福顺敏锐地察觉到墨厂发生了一些事。有一次,他无意听到了几个合伙人的谈话,胡老爷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带着些许愤怒:“你们说什么混账话!谈什么扩建!祖宗的龙脉都想动!告诉你们,除非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踏过去!”
福顺私下里也听到那几个合伙人偷偷商议着,“这个封建的老家伙,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我们自己出来单干吧,就让他守着那没什么前途的一亩三分地好了。”
福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心疼胡老爷,又觉得合伙人也有些道理,思来想去,他只能默默祈祷时代的洪流席卷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又恨不能自己成长得再快一些,好将胡老爷肩上压了一辈子的重担,分担过来。
这天,胡老爷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虽是严冬,她却只裹了件单薄的大花袄,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草鞋,暴露在寒风中的脸有些发红溃烂。
进门后,她焦急地搓着双手,操着浓重的乡下口音:“胡老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娃娃啊!她、她中邪了!您一定要救救她,只有您能救她了!”
胡老爷皱了皱眉头:“别急,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我、我娃中邪了!她不停地咳,身体还特别烫,爬都爬不起来了啊!之前的二癞也是被您救回来的,您一定要救救她啊!”说着说着,眼泪从她浑浊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滚下,“您、您不是有神仙墨吗?救救我娃吧,求求您了!”
“什么神仙墨?”福顺听着这前所未闻的言论,觉得有些荒唐,“大娘,您孩子是生病了,要去看大夫的!”
“他们都是巫医,害人!之前村里有人喝了他们给的黑黑的东西,不停地吐,没过多久就不行了!胡老爷您的墨,画在二癞头上,他、他就好了,请您一定要为我的娃驱邪啊!”说着,大娘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
福顺连忙将她扶起来:“您这是干什么呀,我们的墨没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也不是什么神仙墨,它就是普通的药墨,里面加了熊胆、麝……”
“玄玉!”胡老爷咳嗽一声,喝止了福顺。福顺缩了缩头,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继续劝到:“大娘,你应该去正规药房看看,那些药材都很普通,买得到的,您孩子是病了,不是中邪。”
然而,无论他费多少口舌,大娘一直充耳不闻,朝着胡老爷的方向,一个劲地磕头,良久,胡老爷发话了:“好,我去。”听到这话,大娘仿佛如同听到圣旨一般,不住地道谢:“谢谢胡老爷!谢谢胡老爷!我的娃娃有救了!有救了!”
待大娘走后,福顺抬头盯着胡老爷,眼神里闪烁着不解与质疑,胡老爷别过头:“秘方不可外泄。”“师父!那是一条人命啊!”“好了,我已经决定了,不要再说了!”胡老爷蓦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拄着拐杖往里屋走去,步伐有些紊乱,背影却依旧倔强……
不久,邻村举行了葬礼。
大娘没钱,请不起乐班,只村里的几个大娘陪着,在她娃坟前哭丧。“我的娃呀,你怎么这么小就走了,胡老爷的神仙墨也没给你拽回来啊!命苦的娃啊……”
凄厉的哭声如同从阴曹地府传来,直击上胡老爷的心,他别过头不忍再看,右手猛烈地颤抖着,拐杖随之在地上敲出杂乱的声响,最后落在了地上,磕着石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福顺赶忙扶住胡老爷瘫下的身体。胡老爷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福顺的手,手心冰凉。
胡老爷病倒了。
待稍稍有点起色的时候,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喂喂,你听说了吗,胡老爷公开了制墨的配方!还打算增收学工呢。”
“嗨,估计是厂子不景气了,做不下去了。据说前段时间还因为这墨,死过人呢,说不定就沾上了什么晦气的东西……”
徽庄墨厂继上次胡老爷公开收徒之后,再次在这县城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一时间谣言四起。胡老爷不理会外边的闲言碎语,打开了墨厂的大门。
刚开始来访的人络绎不绝,墨厂的每一位工人身后几乎都跟着一两个学徒,有模有样的,厂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好呀,老爷终于想开了,这下不愁后继无人咯。”厂子里的老伙计们显得十分乐观,带起学徒来也格外卖力,然而,胡老爷却有些心事重重。
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活跃在各个车间的年轻身影越来越少,最后,依旧只剩下那些佝偻着的背影,继续坚守在原地。
一时间,外边崛起了不少墨厂,“胡氏墨厂”“胡氏老墨厂”“正宗胡氏墨厂”……
福顺有些愤愤不平,厂里的伙计更是嚷嚷着要教训那群忘恩负义的家伙,而胡老爷却格外地平静。
“随他们去吧,我守了一辈子了,终于把这个问题想通了,胡家能走到今天,哪里又仅仅只靠那一纸秘方呢……”
“师父……”
“如果……早一点儿想明白就好了……早一点儿就好了……”胡老爷半仰着头,浑浊的眼里渗出几滴泪,混入花白的鬓角。福顺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雕梁精美的飞檐外,是一片虚无。
时代的浪潮淘洗着一切,外边儿的墨厂纷纷昙花一现,而胡家,则像一艘风雨中毅然前行的老船,福顺默默祈祷,希望它能走得再远一些。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墨厂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村里沉寂已久的喇叭不知为何派上了用场,字正腔圆的女声全天候地说着些什么,福顺始终没听清。没过多久,村里每家每户都拿到了一本小册子,要求每个人熟读背诵,还派人定期抽查。
胡老爷只痴心于墨,将小册子丢在一旁,福顺则一本正经地拿着它摇头晃脑。“师父,要抽查的。”胡老爷不说话,拄着拐杖查看墨的色泽,看胡老爷这样,福顺便有意在他面前朗读,有时候被念叨烦了,胡老爷便拄着拐杖出门散心,又被喇叭给念叨回来,终是向福顺妥协了。
直到有一天,一群别着袖章的人冲进了胡老爷的家。“请问,你们有何贵干?”胡老爷微微直起身,盯着来人,不怒自威。为首的那个不答话,只冷眼左右扫视了一圈。
前厅的骚动引来了福顺,他赶忙站到胡老爷身边,有些不知所措。胡老爷拄着拐杖想要站起来,福顺连忙搀着。
为首的那人眼神锐利地扫过胡老爷他们,吓得福顺垂下了眼。“有人举报!你们私藏四旧!”
“同志,我们没有,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给我搜!”说着,一群人便开始横冲直撞地四处翻箱倒柜,胡老爷攥着拐杖的手紧了又紧,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身子有些颤抖,福顺只能将他搀得紧了些。
逛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那群人好像有些丧气,突然,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同志指着胡老爷的太师椅,兴奋地说道:“报告队长!发现一个四旧!”“好!给我砸了!”
一群人一窝蜂地涌上来,粗暴地推开胡老爷他们,拿起椅子就往地上摔,一下子便砸了个四分五裂。完事后,他们还显得有些意犹未尽,撂下一句“我们会再来的”便扬长而去。
胡老爷扶着桌子,喘着粗气,拐杖掉在了一旁。“混账!一群混账!”胡老爷喃喃道,福顺帮他顺着气,再扶他慢慢坐下。还没等胡老爷顺过气,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摸了进来,带着哭腔:“老爷,不好了……咳咳……”
胡老爷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来,挣开了福顺搀扶的手,快步走过去。“你怎么了!”
“老爷……咱们的厂子,被抄了……咳咳,一群人冲进来,我,我们拦不住,还有好多伙计都被打了……”来人抬起头,眼泪顺着青紫的眼眶流下来,“他们还说,墨锭上的图案都是‘四旧’,把……把咱们的墨模给烧了,还砸了不少墨锭……”“老爷,你怎么了……老爷!老爷!”逆着光,福顺看见一道黑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师父!”他喊道。
胡老爷一病不起,喝了多少药都不见起色,医生来看了几遍后,通知福顺,可以准备后事了。
“玄玉,你过来。”胡老爷躺在床上,伸出手招呼福顺,福顺赶忙坐在床边,握住胡老爷的手。
“胡家祖宗的牌位,我已经托人拿来了,就藏在咱们屋里,他们一定会再来的,你一定要,一定要……咳咳……”
“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好的,拼了命也会护住的。”
“咳咳,那就好,那就好,我……我怕是没几天了……以后这墨厂,墨厂里的伙计,可都要指着你了……”
“不会的师父,您不会有事的……”福顺紧紧地握住胡老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握住他不断流逝的生命。
“一定要……把墨……延续下去……”胡老爷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我守了……大半辈子了……是时候……休息,休息了……”说着,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会的,师父……您还要亲眼看着我,把墨厂做大、做强,不会的……”福顺把头埋在他的手上,声音颤抖着,“师父,您休息,我不打扰您……您一会,一会醒了记得叫我……”
三天后,胡老爷出殡,福顺来不及悲痛,立马投入到紧张的筹备中。少年稚嫩的肩膀,将要担起整个墨厂的重担。
偏偏这个时候,几个合伙人搜刮了墨厂所剩无几的财物,连夜逃跑了,原有的老伙计们也纷纷卷起了铺盖向福顺请辞,墨厂如一条断了线的珠串,散落一地的狼藉。
“师傅们,请留步。”福顺拦在了他们面前。
“老爷不在了,外面的世道又那么乱,我看啊,咱们的厂子也做不下去了,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种地。顺啊,你是个好孩子,还有大把的光阴,你也别死守着了,老爷会理解你的。”一位年长的伙计拍了拍他的肩膀。
福顺摇了摇头,跪在了他们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伙计们一时间无所适从。
“师父曾经教导我,一锭墨的产生,聚合的是所有人的心血,我们的墨厂又何尝不是这样。各位一路以来跟着师父走到现在,虽然师父去了,但我们的厂子不能倒!三十多年了,各位对墨厂的感情一定比我要深刻得多,这里不仅是墨厂,更是我们的家啊!”说着,福顺哽咽了,“师父走的时候,只留下一个心愿,希望我们的墨能够延续下去,还希望各位师傅能够留下来,完成师父的遗愿。”
“孩子,你起来吧,起来吧。”年长的伙计将福顺扶起来,“我们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了,也不在乎再干个十来年,不能让你这个小娃娃一个人承担,我们留下,留下!”
从厂里出来,福顺抬头看向天空,几只白脊鸰鸣叫着向远方飞去,一如当初他跟着阿爸初来墨厂的景况,十年,就在这翅膀的煽动间,倏忽远去了……
一双手推开了窗,惊飞了树枝上的几只麻雀,阳光暖暖地洒进来,笼罩在小女孩的身上,女孩被手机的反光刺得睁不开眼,抬起头揉了揉脖子,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扭向窗台,好奇地问道:“爷爷,一直放在太爷爷照片旁边的那盒黑黑的东西是什么呀。”
一位老人走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是太爷爷的宝贝。”
“什么宝贝?”
“一块墨。”
“墨?墨有什么宝贝的呀。”女孩不解道。
“那块墨啊,可了不得了,还获过国家优质产品金质奖呢。”
“可是我看它没什么特别的呀,连个金色的花纹都没有。”
他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下,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孙女。“有的时候啊,你看一样东西,它其貌不扬,可这并不代表它的全部,一些内在的东西,是用肉眼无法分辨的,这个时候,你便要用心去观察。这块墨,它的好处在于它的质地,坚实细腻,全都是人工一点一点地制成的。还有便是它的香,用了松香、熊胆、麝香、桂皮、丹参等药材,可以镇静安神。太爷爷把外表设计得精简,就是为了让大家更多地关注到墨的本身啊。”
“唔……不太懂,我还是觉得金光闪闪的比较漂亮。叔叔工厂里的机器画的花可漂亮了。”小女孩踮着脚,好奇地端详着,“爷爷,那上面是什么字啊。”
“留芳,太爷爷为他的墨取的名。他希望这墨香啊,能永远留住。”
“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香味真的留得住吗?”
他顿了顿,望向墙上悬挂着的黑白照片,喃喃道:“是啊,真的留得住吗?”
像是在问照片上的人,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
真的,留得住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