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哈莉匍匐着，脸对着窗台，嘴里含着老王的臭袜子。我想他们三年的情谊，      都写在这一瞬间的画面里了吧。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3个故事

一

哈莉死了。

老王瞪大眼珠子望着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终于失声痛哭。

该怎么安慰他呢？我不知道。索性也斟满一杯，把自己灌醉。

半年前的春天，我和老王成了合租室友。当我第一天拎着大包小包打开房屋的外门时，哈莉从老王的卧室一溜小跑到我面前。不同于一般金毛狗的温顺，哈莉与我对视，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我冲她挤了挤眉毛，想拉近彼此的关系。没想到她后腿一抬，在我面前撒了一泡尿。老王叫了声“哈莉”，她立马像被皇上翻牌子的妃子，屁颠屁颠跑回去了。临走还不忘挺胸昂头，性感地瞟我一眼。

之后慢慢熟起来，我逐渐了解到他们的故事。

这只金毛狗今年三岁了，是老王两口子结婚时养育的。为了能专心养狗，他俩还推迟了要孩子。对两口子而言，哈莉就是他们的亲闺女。

老王是一个IT男，性格有些内向，不善言谈，更具体说是不愿意与人说话。他修电脑技术一流，每次我电脑死机，他分分钟就能搞定。

老王修电脑时，哈莉总是使劲对我转动她的大眼睛，身体左右扭动，尾巴用力摇晃着，生怕我不知道她在嘲笑我似的。待老王修好电脑，我客气地道谢时，哈莉就钻到老王的两腿之间，不断用脑袋顶他大腿，用鼻音发出“哼哼”的声音。

一向严肃的老王娇羞一笑，“哈莉公主在对我撒娇，让我表扬表扬你呢。”无语的我刚想摸摸哈莉的头，她就紧忙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老王回屋，同时挺着头对老王吐舌头，表达对主人的忠诚。

我暗自感叹，真是一条“心机狗”啊！

二

哈莉确诊癌症是在去年的夏末。

那天是周六，前一天晚上和友人唱K到半夜才回家，我睡得特别死。老王猛烈拍门时，我一看手机才早上六点。本想开门发顿“床气飙”，没想到开门的那一刹那，看到老王眼睛通红通红的，才知道他一宿都没睡。我闻到一股狗屎的臭味儿，还没说话，就听老王媳妇哭着喊，“又拉了，带血！”

我跟着老王去他屋子，看到哈莉趴在地板上，老王媳妇一边用抹布擦着地，一边哽咽着抚摸哈莉。原来是下痢，满屋子都是浑黄的屎水。老王恳求我陪他媳妇照料下，他去找朋友借个车。我们附近没什么大的宠物医院，老王想开车送哈莉去市里看病。

我没心没肺说了一句：“估计吃坏东西了，拉够了，说不定就好了。”话音刚落，老王媳妇瞪着我吼道：“你给我拉好试试？”说罢，嚎啕大哭起来。

老王冷静下来，拍着我肩膀说：“拜托了，我取完车速回。以我的经验，恐怕不是吃坏东西这么简单。”

我涮了拖布帮着收拾卫生，突然想起昨夜的不对劲。老王的卧室有个独立的小阳台，被精心打造成了哈莉的窝。不过哈莉不愿意住，这个夏天基本都睡在客厅。以往我下班回来开门时，她都会跑过来“调戏调戏”我，昨天却窝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老王媳妇告诉我，后半夜哈莉就开始“呜呜”地哼叫，然后就不停呕吐。老王把哈莉抱到自己的屋子，一宿没合眼。凌晨三点左右，哈莉不呕吐了。老王准备下厨房，给哈莉加个大餐。没想到她开始下痢。一个小时后，老王回来，此时哈莉已经彻底瘫痪在地上。

我抱着她的上身，老王抱着下身，老王媳妇托着腰部，三人踉跄地把哈莉抬起来往楼下运。

电梯里，一个男人特不会说话地来了一句：“这狗还没死吧，就要撇了呀？”

老王愤怒地骂道：“你早上吃的是粪吗？谁说我要撇狗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老王愤怒并且骂人。

三

到宠物医院的时候，哈莉的呼吸变得急促。

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老王直进主题：“不会真的是……”

医生果断地回答：“是真的！”

我不明白他俩在说啥，急着追问：“是真的什么啊？”

老王媳妇声音沙哑地说：“狗癌！”

狗癌？我一下懵了。我从来没养过宠物，对这块的常识几乎为零。“狗也能得癌？这病很严重吗？”我问了一个无聊又傻缺的问题。

医生叹了一口气说，哈莉腹腔有恶性肿瘤，建议把肿瘤和子宫一块摘掉，不过不保证病情会好转。“生命结束的危险，随时都有。”

顿时鸦雀无言。老王长吸一口气，“不摘，即使走，我也要让狗狗带着完整的躯体离开。”老王太爱哈莉了，从未把她当成宠物，而是自己的家人。当初老王媳妇提议给哈莉做绝育，都被老王严词拒绝了。

把哈莉接回家后，我和老王两口子的关系又近了一步。我们都心系哈莉，每次下班回家就抢着给她准备晚饭。因为肿瘤，哈莉经常要吃低盐、无脂肪的乳酪片或者没有味道白水鸡肉，比较硬的狗粮和零食基本断绝。这让哈莉有段时间非常抗拒吃食物，她想念牛肉丝蔬菜和三文鱼罐头。我们只能回避她祈求的眼神。

医生给哈莉开了很多药，我们只能把药揉在罐头里，哈莉才乖乖地去吃。看着那些药物，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因为医生嘱咐狗狗不能感冒，老王再也没溜过狗。哈莉没以前那么活泼了，但还是能到指定位置大小便。老王两口子很负责任，卫生一直收拾得很好，客厅等公共区域一直保持得很干净。

哈莉生病后，就像小屁孩经历了一次磨难，变得特别懂事。她不再对我“挖苦讽刺”，多数时候喜欢趴在阳台上，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的小区。如果看到小孩和狗狗，她会特别兴奋，总是皱起鼻子，翘起上唇，做出微笑的表情。

有次周末，老王夫妻俩去天津参加婚礼，留下我和哈莉在家。这是唯一一次他们俩都离开哈莉。

两人收拾完行装，准备开门走的时候，哈莉立即跟在后面。我紧紧抱住她，老王两口子才能顺利把门关上。哈莉没有搭理我，径直走到阳台旁趴下，一直凝视着窗外。突然她站起来一阵狂吠，原来是看到老王夫妻俩离开小区的背影。

我蹲下来抚摸哈莉，她则不停地舔我，眼神再也不像我来的时候那么鬼灵精怪。她慢慢闭上眼睛，昏沉地睡去，一天都没有吃东西，无论我怎么哄都没用。

当天晚上，门刚打开，哈莉如飞毛腿一般窜到门口。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老王两口子准备脱鞋进屋时，哈莉竟然用嘴叼起拖鞋，一只一只地送到两人的脚下。

老王两口子怔住了，搂在一起痛哭。哈莉却乐此不疲地围着他们转圈。

四

转眼进入冬季，哈莉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走路开始踉跄，吃食物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次竟然三天才进一次食。她开始不愿意与人接触，包括老王，更多的时候只是趴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寒风瑟瑟的小区。

她渴望外边的世界，渴望阳光与远方。我委婉劝说老王夫妻带哈莉出去转转。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想呢？

多次做思想工作后，老王媳妇决定带哈莉出去拍个全家福。她在网上买了圣诞老人的服装和帽子，相约圣诞晚上去附近新修好的万达广场逛逛。一下楼，哈莉就特别兴奋。路上见到几个小孩，她变得热情极了，一直追着跑。金毛犬果然天生对小孩子有极大的友善，即使在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

我们找到一棵挂着电子彩灯的圣诞树。夫妻俩把自己和狗狗的圣诞老人装换好，请求我为他们拍一张合影。我欣然应允。手机“咔嚓”一声，定格了照片，也把这份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定格为永恒。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大家还在熟睡时，哈莉安静地离开了。离开前，她没有任何痛苦的呻吟和呕吐等状况，想来哈莉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都没打扰我们的休息。

离开时，哈莉匍匐着，脸对着窗台，嘴里含着老王昨夜扔在地板上的臭袜子。我想哈莉三年来和老王的情谊，都写在这一瞬间的画面里了吧。

在医生的帮助下，我们顺利找到地方把哈莉火化了。“猫死挂树头，狗死随水流”，医生建议我们把骨灰撒到运河里。

老王没有回医生的话，而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回来之后，他还是决定把哈莉埋了，“以后想她了，咱也有个见她的地方。”

寸土寸金的北京，实在没法找到合适的安葬地点，我们决定把哈莉葬到保定。一路上，老王夫妻俩都抱着骨灰盒流泪。我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王，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安慰。我摇开车窗，点燃一支烟，沉默地望着远方。

埋完哈莉后，我们堆了个土包，以表明这是一座坟。老王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长木条，上面写着“爱女圣诞金毛狗之墓”。他苦笑，“权当墓碑吧，这回可真要和我女儿说再见了！”

几个月后，有次我下班回家，看到老王媳妇对着电脑大哭。老王说，她在看电影《圣诞狗狗》，“想哈莉了。”

我没有说什么，回到房间把这个电影搜出来又重看了一遍。

作者小江，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