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碎语

我高考考了不到三百分,当时有很多人觉得我没救了,还有很多人根本不会想这些问题。觉得没救的人多半是我的亲戚,竟然有一眼洞穿未来的能力,他们甚至可以看到我在未来如何落魄。除了这些人,没有人会想这些问题,因为我于另外的人的生活起不了任何作用,最多也是微信上陪他们聊聊麻花,等实际困难出现的时候,估计他们早已不见踪影。但其实我一直都很坚强,没有什么困难问题。

我说,父亲,我看我还是不读了,随便找点事情做。

父亲说,不行,为父卖了屁股都要供你上大学。

这是在高考成绩没有出来之前。听完父亲的话,我有片刻惊呆,想,父亲斩钉截铁的口气,听着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想来想去才觉悟,父亲没有把前提条件说出来,只说出了结果,并且不管前提条件的好与坏。

我说,我考的很差。

父亲说,儿子,不用那么担心,离成绩出来还有二十多天。你越担心的事情反而越不会出现。

我说,我真的考的很差,到时候你别扇我耳光就好了。

父亲说,怎么会呢!你是我儿子嘛,我相信你的能力。说完他坐下来靠近我,用手搭在我的右肩,拍了两下。

这一拍倒把我肩上的石头拍掉了一半,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但后来我又陷入了难释负重的境地,就好像孙悟空好不容易挣脱了五指山,又被压了下去。

我说,父亲,听您的意思,如果我没达到你所理解的能力范畴,你必定会一巴掌过来。

父亲毫不犹豫地说,是的。

说了这么多,终于体会到父亲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说,到时候你一定会的。

我卸下他的手。他的手没想到这么嫩,肉质细腻颜色白皙,一个中年男人的手按常理来说应该起满生茧,不想却比女人保养的好。可以想象这样一双手打在脸上岂不是酸甜难分?

我走进了房间,不再想他的手的事情。我打开窗帘看楼下。发现楼下一群小朋友还玩得意犹未尽,聚拢在一起,小区路灯微弱的灯光像是要睡着了,竟然和夜色融为一体。其中一个扎着双麻花辫的小女孩站在中间,大声喊:大家先闭上眼睛,我数到三你们就可以睁开,谁找到我,我就给谁。你们谁偷看,我绝对饶不了。

这话吓了我一大跳,眼珠子都要弹出窗外去了。我很好奇她有什么本领可以饶不了谁,而且有什么东西给别人。我兴致盎然,高兴得不得了,于是继续观察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小朋友自觉都用手蒙上眼睛,等待孩子王的数数。小女孩看时机已到,于是悄悄溜出圈子,往住宅区跑,这时她念了一,这轻灵的脚步,看得出来没有上乘的芭蕾功底是跑不出来的。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听见在二之后就消失在了转角处。我跟那些站在原地蒙眼的小朋友的心情约莫是一样的,都希望听到三。过了半分钟,我都没有听到三。之后突然看到右边的那栋房子的三楼的一个房间亮起了灯光,灯光里窗户打开探出一个脑袋,正是那个扎着双麻花辫子的小女孩,她看了看下面,觉得一切还满意,然后喊出了三。这个三从天而降迅速湮没在黑暗里。我想,不好,他们被耍了!然后我看见楼下的小朋友四散开来找她,估计一晚上都不会找到。但其实那些小朋友也很精明,不到五分钟就散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群孩子散了之后小区很安静。我隔着一堵墙对父亲说,我睡觉了。

父亲久久没有应我,难道他听不见?我又喊了一句,寂静中隐约听到了父亲断断续续的鼾声。这夜凉如水,完全不同白天的闷热。而且客厅的落地窗大敞,盛夏夜晚的风从外面灌进来在客厅里回旋一阵诡异。

父亲靠在沙发上都能睡着。我担心他着凉,从他的房间里拿出毯子把他盖上,然后把落地窗关上,临关灯的时候看了一眼他的手,白花花地看得心里毛骨悚然。

……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刻意去睡的时候就越是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高考的最后一天。那天天气格外叫人不爽,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水,以至于用防滑的油性笔写起字来都感觉刚喝完一杯香飘飘奶茶。平时我不爱喝这奶茶,这奶茶主要是在大晚上喝才别有一番韵味。

我记得我好好认真对待过的一条题目就是作文。可惜这题目弱智,为什么学生一怕奥数?二怕英文?三怕周树人?命题人强行把所有学生的害怕按照逻辑排列,并且只规定学生们只可以害怕这三个。孰不知学生们并不是只怕这三样,而是最怕你们这些命题人,害得学生连作文都不敢多写,生怕写多或者写少几个字就是离题或者不符合规定。

命题人要求只写记叙文和议论文。我觉得议论文是没有什么写头的,我写了记叙文。因为我喜欢树人爷爷的缘故,我就写了一篇小时候看树人爷爷的《朝花夕拾》,是怎么样地崇拜他,起了一个这么清秀脱俗的书名。那时只要一看见这四个字就会觉得只要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就会有大片大片的花瓣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抑或是随着夕阳一起淹没在地平线上。

现在我不知道那篇文章被谁看过,被谁随便一看就随便给了一个分数然后丢在一边打包丢进垃圾桶然后彻底地从人间蒸发。那清秀脱俗的稚嫩的笔迹。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热烈的阳光已经刺穿窗帘照到我的屁股上,我关了空调,准备自己做点早餐。两个水煮蛋一片面包和番茄酱或者水煮虾和两个馒头,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打开门的时候,地上有一张纸,上面有着挺拔锋利的笔迹。

父亲留言:我的儿子,高考已经结束,而你已经快成年,我想你很聪明,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好与坏,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自己找一个工作,体会一下现实社会。我帮不了你一辈子,毕竟,你父亲,也就这么一点能耐,你总不能指望你母亲给你什么吧。

寥寥几行,看得我却是字字坎坷。

当天我就找个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在一家海鲜酒楼。这家海鲜酒楼并不高级,类似大排档,自然没有什么服务而言,但是多少要给客人一点表示。不然经理得说我。

这个经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但麾下却统领着十多个五六十岁的老奶奶和几个年轻的小妹,颇是威风禀禀。二将是一个小个子年轻男人,叫做付主任。但他让我们叫他主任,不许加上姓。开早会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啊?他眼睛斜射我,把旁边带有一颗黑痣的嘴巴向上一撅,不说话。

倒是旁边的一个小妹替我补话,她说,我们这里只有主任,经理,没有什么副主任副经理。

……

几乎全部老奶奶都捂住嘴笑了,活像一个十八岁的害羞小姑娘,旁边的几个小妹也跟着笑。我想主任怎么这么爱面子,职位头衔真的有这么重要?况且这是一家不能算是一星级的酒楼。我只能苦笑地望着他们,在工作的第一天。这苦笑实在没有意义,因为我不知道这些人的笑可以持续到什么时候,而且我的嘴巴张开感到一阵抽痛,这等笑容,苦不堪言。

经理面无表情,而主任还是那副嘴脸。

经理终于忍不住说,大家别笑了。说完咳嗽了两声,以示威严,只可惜女人的威严不能跟男人比。威严起来还只是充满磁性的女声,并且听起来怪怪的,感觉像是一个村姑在弹钢琴唱起走调的歌词。

咳咳,现在开始开早会,大家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刚新来的同事,你看,这位,我们酒楼第二个男丁,大家先欢迎他的到来。

他们一致鼓掌,我惊起一身冷汗。

经理接着说,他是高三毕业生,准备上大学。这次呢,他在这里会待一个暑假,作为实习生,你们应该好好关照他,不懂的地方还要多请教你们。说完把眼睛瞄准我,你是叫……

哦,我叫唐子良。唐朝的唐,子良的子,子良的良。

啥?

桃子的子,善良的良。

哦,我明白了。来,你上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我想她真是一个村姑。

我上到她的位置上草草介绍就下去了。介绍最忌讳的就是啰嗦,其实只要说明为何而来,从哪里来,姓甚名谁足矣。何况一屋子都是奶奶级别的人物。

但其实我注意到了一个女生,并不能用小妹来形容。她是一个女孩,一个女生,一个姑娘。只能这么来形容。介绍的时候我就特别注意到她独特的漂亮眼睛,这眼睛散发出来的光彩就好像梨花从空中不断地落下在你眼前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后来我想了想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有了对比,你想,如果你是一个男的,香烟和妩媚女人,你选择哪个?哦——如果你是一个女的,那么一个月不购物和一年不爱爱,你选择?

其实经理也算是一个漂亮女人,我说他村姑只是一时愤愤,细看起来竟然有和这个女生媲美的风韵。只可惜手下跟着这么一个嘴脸非驴既马的主任。

我不知道他们关系如何,但后来证明他们的关系竟然可以如此好。比如说,这个主任说要解雇一个小妹,这经理丝毫不会考虑人手的短缺或者究其事原由,就给解雇了,丝毫不给情面。

刚才就给解雇了一个。我介绍完之后,经理开始讲日常事务。都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后来一个脸上叠满皱纹但是头发却乌黑异常的奶奶指着一个小妹的鼻子说,就是这个小妖精,整天不收拾盘子,还整天和臭男人勾搭,扭扭捏捏,互相献酒,也不脸红。

那小妹脸色很难看,红得像猴屁股,她说,你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说别人是臭的?你闻闻自己身上香不香?我就不能好好招待客人吗?要像你一样,站在旁边跟个死猪没什么区别,那这里岂不是成了猪圈?

你才死猪,你个死猪,你再说一句试试?

那小妹说,你是死猪,死猪——

两个人说着说着像是要开架的意思,我膛目结舌。互相对骂禁忌之一就是不能重复别人骂过的话,并且再要求对方骂一次。因为骂人不像打架,打架谁先动手就得吃亏,先动手的叫挑起事端,后动手叫正当防卫,且不说谁伤亡最惨烈。一般人应该很少会“你在打一次试试”,因为这样很受苦。说“你再说一句试试”的人,往往是想以气势压住对方取得口战的胜利,反而通常是会以失败而告终,因为骂人确实很爽,谁都喜欢再骂一句,因为这是你自找的。

经理打住她们,停!像什么样子,新同事来第一天,就给别人这么不好的印象?你们要吵对面马路上吵,别在这里丢人。

主任说,这个人真的很大问题。

经理说,哪个人?

主任说,这个小妹,真的不务正业,让她走吧。

小妹一看形势不对,忙跟斗嘴之人道歉,再跟经理解释,一场徒劳。

经理说,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走吧,这里容不下你。

于是那小妹有一肚子的话从胃里涌出来,什么“我在这里,多少客人冲着我来……”“就凭她们这些老不死的,这酒楼迟早都要倒闭”“倒不倒闭都是迟早的事情,我还是早点走了好,贱东西”,全场很清静,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她说来这里工作的体会。后来是主任拉着她往外面扯,才把满口没有说完的话扯去外面去了。我望她离去的背影,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经理也看得发呆,想必一个同性竟然有如此豪迈豁达的性格,不得不自愧不如。就以酒楼经济效益来说,这小姑娘确实为酒楼赚了很多钱,一个可以顶好几个奶奶呢。但细想起来,这钱又不是自己的,跟自己没有多大的干系,顿失所望。看着这姑娘渐渐消失在门口,才回过神来,对手下说,大家别听她的话,她是个神经病。然后看了看表,大喊,时间到了,我们开干!

这一喊我的脑门都快震坏了,倒不是分贝有多强烈,只感觉她是在叫我们去打群架,可以想象如果打群架的时候炼出这么一句激励人心的口号,士气必定大增。

如果说这是一句怂恿我能搬动比自身体积大的物体的话,那么接下的话和她的模样,我会因为承受不住超重的重量,被压扁。

她又喊,同时用美过甲的手握成一个小奶黄包似的拳头,形成一个“加油”的架势,这里是我们的家,生意好坏靠大家,大家加油——

这一声拖长的油后,我听到了更长的油声。因为所有人都很整齐,姿态跟语气完全跟她一样地说出了同样一句话。

……

这时我感觉一阵肉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肉麻之后像是被一颗行星砸中。

经理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经理说,你这样就是不团结的表现,你看大家都在做,你为什么不做。

我想看来不做就满足不了她的自尊心,并且让旁人看起来这个经理与此事有失威信,实在不好让她下不了台面,但我委实不好下口和下手。在我记忆以来,我从来都是对此类动作和口号感到反感。这些就好像上课前叫的“老师好”是一样的,不是随随便便站起来叫了一声老师好就是老师好。既然做与不做都需遵循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又何必去做?

我说,经理,我做不来。

经理说,我教你。

说完她教起我来。我想她真是一个十足的笨蛋,为什么经理级别的人物连这么一句浅显的话都听不懂,我怀疑她的颜值和智商是不能成正比的。

我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的肩胛在前几天扭伤了,估计是健身的时候把韧带给扭了,现在不能做你那动作。

其实我根本不爱健身。

还好经理很打趣,没再强迫我。

经理说,那行,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念口号吧。

我欲哭无泪。

就这样,我鹦鹉学舌之后。就在大厅里面站岗,等待客人的到来。早上九点半的阳光如果是在小乡村的话那一定很温柔,而外面已是一片艳阳天,像是把客人赶走了。

大厅每一片区域都有一个小妹站岗,上下左右和中间。难不成我跟其他小妹的性质是一样的?因为大厅没有老奶奶,我只好想老奶奶跑去哪里去了。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是在后勤!

我站在大厅的中间,等来等去始终没有客人来。自打无趣,看了看我周围的小妹。发现我特别注意的那个女生在我的左手的一个角落,她负责掌管那片沃土?因为那个地方是通向二楼的必经之路,应该属于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我说往那边挪了几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说,我是唐子良,很高兴认识你。

她说,我管你叫谁,快走开。

我说,我是你同事,认识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说,天经地义?你见鬼去吧。快走开,别跟我说话,不然经理要说我。

我说,经理也希望我认识你啊,同事之间知道名字方便工作嘛。

她说,滚。

我只好悻悻走开。想自己心里构建的美好世界就此破灭。我在开早会的时候,对她意淫构思了无数种缠绵的相遇相知场景,结果第一次谈话就令我很难受。这就好比一场春梦。失意总是比期望来得快。

主任在我旁边经过,身上的铭牌歪在一处,正好跟他左倾的面庞一个方向,相得益彰。我看他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

我笑了。

主任说,你笑什么?

我看着他嘴角那颗熟得快要糜烂的黑痣,越发得不能收拾,但又囿于情面,想想他毕竟是我的领导,自然有一天有求于他,只好苦憋住扭曲的笑容,脸都不成形了,实在痛苦。

我说,没有,我很高兴认识你。第一天,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主任说,我也很荣幸认识你,看你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这个暑假的生意有你在这里帮忙一定会更红火的。

我说,主任,过奖过奖,我只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我一定会让细心照顾这里的每一位客人的。

主任说,哈哈哈哈哈,小伙子,好样的,年轻的时候就得好好干!

听到这样的话我脸都绿了,心想这个主任也是一个不识趣的家伙。便没有再理他。要怎么干才算是好好地干?因为主要因素是,什么给你干。

在大厅里站了不知道多久,有客人进来吃饭。想必已经是正午时分,但也是零星几个当地人,操着一口白话,喝着几瓶百年糊涂,一个中午就算这么过去了。

我才知道海鲜店真正多人时候是在夜晚,当天晚上大厅里吵吵闹闹,拥挤不堪。我在中间的这个位置,竟然是中央枢纽。不仅要顾着自己旁边的几张桌子,还在帮小妹们传菜,开酒瓶,收盘子。一整天下来,膝盖像是被人缝了几针,骨节吱咯吱咯地响,就像贝爷吃甲壳虫发出的声音,嘎嘣脆。

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九点半,东莞这座城市的夜空根本不可能看到星星。

我掏出苹果六看朋友圈在路上打发时间。但其实夜晚的路还挺静的,旁边只有摩托车不时嘟嘟一声就开过去。说要禁摩到现在还禁不成功。其实也跟骑摩托车的人没有多大的干系,如果他有小轿车,怎么会选择这种出行方式?

我想,如果我现在有一辆摩托车,我就不会走路了。

走着走着突然后面有混杂的机车声响起,我害怕起来。因为我怕后面有一群来抢我苹果六的机车男——那种场景无数次在我出门的时候看过,一辆摩托车上有两个人,一个骑车,一个手伸出来,抢路人的手机,手提,项链……

吓得我连忙跳进旁边用作绿化的灌木丛里,躲过了一劫。

我的心跳得厉害,本来还想打开微信看一个女同学状态,但看来这种情况我只有跑回家再看了。

回到家,见父母已经做好饭菜,在保温。

父亲说,今天怎么样,体会到现实了吗?

我说,体会到了。

父亲说,那你以后更要争把气。

我说,怎么争法?

父亲说,上大学,学好一技之长。一技傍身,衣食不愁。

母亲说,好了好了,别给儿子这么大压力。吃饭吃饭,谁不会在他这个年龄迷茫。

父亲说,你懂什么?这个年龄就得应该好好树立目标,做一个有目标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父亲说话心里总是沉沉的,像是有一颗石头悬在胸口摇来摇去。我想,如果要制定目标,那生出来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制定目标,而且是最远大的一个目标,跟随着棺材和你一起下地。而母亲似乎永远都不会想我的未来,又觉得太过于冷淡。和她生活在一起虽然不会有什么惊喜的事情发生,但这种感觉也不坏。什么样的目标才是最远大的目标,我想,能安全活到明天,就是最了不起的目标了。

我没有说话,吃完就回房间睡,牙齿也没刷。这时打开窗帘发现下面没有小朋友在玩耍,难道那群小朋友都在闹气?

睡觉前玩手机对于我来说不能帮我助眠,反而会因为生怕辐射杀死脑细胞而把手机放到客厅。但之前还在学校的时候,临睡前总要掏出来看一下朋友圈,这就好比猫看见会抖动的物体情不自禁上前去与之玩耍,而且不管跟它玩耍的是一枝鸡毛杆子还是一只被它调戏的小动物。那个时候我还在用三星低端手机,这手机用了一年之后开始出现反应慢的情况,有时点开一张图片比开机时间还长,真想把这样的手机摔到地上,用机关枪狠狠扫射几番,再加点辣椒和味精,给发明这台手机的人吃。我觉得临睡之前是朋友圈最活跃的一个时间段,秀恩爱的有,秀自己的有,秀师生情秀朋友情的有,除了这些秀的,还有谨防癌症和心灵鸡汤这方面的另类。秀另类的同学是伟大的,因为他牺牲自我告诫大伙爱惜身体和提供正能量。但我知道如果一个人要一直靠喝鸡汤以获得前进的动力,那他必定在这段看鸡汤的特殊时期无所作为。鸡汤在某种意义上类似毒品。有一段时间我手残总爱点进去看,结果发现编这些话的人全是傻逼。这就像一个固定公式,看第一句话之后你就会顺着思路套进去,无时无刻给你洗脑,洗到最后就会觉得原来编得这么有理,而且还很感谢这篇所谓的精神粮食。

      手机上秀自拍照的人,十有八九是女生。我觉得偶尔发几张没有多大的关系,一天一次总感觉像是后事已到,需要给人祭念。好容易一张美美的自拍照发出来,让我一看,竟然像是看最后一眼。我对此类照片一律不赞,一律不评,因为太烦。我觉得漂亮的女人不会发自拍照。

      我发过几次自己的自拍照 ,因为那段时间我春心荡漾,总想着谈个女友。连续发了几天,见没人赞没人评论,便金盆洗手,不再祸害朋友圈。但其实我长得不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长得不丑。

      早晨八点起来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天气。但今天赫然发现餐桌上有两个鸡蛋一瓶牛奶和一碗做好的鲜虾云吞面。天气热原来还有防止食物冷化的效果,这面还冒热气呢!我快活起来,想必是慈爱的母亲给我做的早餐?想了想,想起来母亲从来没有做过这等面条,从来都是生菜煮面和西红柿煮面。算了,谁做的不是一样,先吃为敬。

      这一吃花费了不少时间,其实不是因为汤的滚烫,而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等好吃的面,面条细滑爽口,口口带劲,竟然会在嘴里弹来弹去,让人不禁一口接着一口,而且加以鲜虾云吞的搭配,轻滑入口中,一口咬下去,薄嫩的饺皮和鲜虾的虾汁与面条混合在一起,产生天花乱坠的效果,像是吃了一颗摇头丸,身体不自觉得摇起来,心旷神怡。

    摇完之后清醒过来,我还要去海鲜酒楼工作。匆匆把碗筷收拾起来放进锅里,用水浸泡起来,便锁门向楼下跑去。

    我家在六楼,跑完之后还得下三楼,这三楼是业主的商用区域,开了几个大型超市。这超市时不时改个名字,我想小区上面这么多人,改了名字会不会影响客源对品牌的辨识度?我母亲曾经说:超市生意不好肯定会有另外一个老板开的啊,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整天想有的没的。

    我说,我没想有的没的,我们小区这么多人,就没人去楼下买东西?还至于生意不好倒闭?

    母亲说,老板早赚够钱啦,怕有一天倒闭,所以就关了。

    我说,一个老板都没能耐挽救一个超市?

    母亲说,这要看什么老板。你一个小孩,想了也没用。

    我说,我不是小孩,母亲。

    母亲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小孩。

    我说,要怎么样在你眼里我才不是小孩?

    母亲说,不跟你说了,吵死了。

    最后发现缺点什么,补了一句:你变成大老板给点钱我用就不是小孩。

    我说,母亲,你是在开玩笑吧。

    最后母亲抿着嘴摇头走远,那时我不知道母亲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但现在我知道了,其实母亲是认真的又是在开玩笑。她只是无心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可话由口出,必是朝思暮想过,不然不会凭空就说出来。我是小孩也好,大老板也好,于母亲而言我只是她儿子,仅此而已。

    用电梯下三楼委实浪费资源,但下楼梯又比这上面的六楼要高,这一段一段的台阶恐怕就像长城,实在望而生畏。想了想电梯和楼梯都是大家的,还是用电梯好。唯一不好的就是这电梯今天不是我的,按着按钮怎么也没反应。

    只听后面一个声音传来:哥哥,电梯今天维修当中,你还是走楼梯吧。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扎两根麻花辫子,今天穿着白色的荷纹连衣裙,白色的丝袜,一双白色的圆头小皮鞋。我心里咦了一下。

    我说,你不是那天晚上骗人的小坏蛋?你快说,你叫什么。

    随后我努力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担心前一句话说得太凶吓跑她,得不到我想要的信息——她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爱问别人叫什么名字,而从不先说出自己的名字。这就好比你很想得到异性的快速答复,却忘记自己说的话题令人难以启齿,都带有讽刺的意味。

    小女孩说,哥哥,你都看见了?

    我说,你看,我在那里,怎么能看不见?

    我指着那幢在小区正中央的房子,小女孩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她竟然跳起来鼓了几回合掌。

    小女孩说,哇!哥哥,你家地理位置真好,朝南背北,站在阳台上一定整个小区都收入眼里,真会挑。

    我说,你真厉害,这都能看出来。不过,房子不是我挑的,是我父亲,估计他是第一个买这小区房子的人。

    小女孩说,第一个那是什么时候?

    我说,七年前。

    小女孩说,七年前我还没出世呢。

    我说,你现在六岁?

    小女孩说,六岁半。

    我说,都差不多。

    小女孩说,哥哥,那不一样,我们小孩子正在发育当中,可能半天的时间我们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

    我竟无言以对,这小女孩虽然话很有道理,但忘记重点,久久不告诉我名字。而我的名字对于她说更是无关痛痒。要是时间足够,我肯定会陪她坐下来好好聊聊,或者我高兴请她吃几个冰激淋。

    我说,我走了,还有事。

    谁知道,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角,不让我走。

    我说,你要干嘛?

    小女孩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端盘子。

    小女孩说,那一定很好玩。

    我说,好玩个头,要端一天,你试试?

    小女孩说,好啊,哥哥,你带我去试试。

    我说,你疯了?你不陪你的小伙伴玩,缠住我做什么,再缠我卖了你。

    小女孩说,哥哥,我看得出来你是好人,你不会卖了我的。

    我说,放开!

    小女孩摇摇头,一双黑皮蛋似的眼睛望着我,很可爱,我哪还有心思欣赏这等纯洁美好的模样,气得我头发都竖起来了,扒开她的手,硬着头皮往楼梯里冲。里面黑暗无比,不小心撞了一下墙壁,感觉这面墙壁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因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的脑壳实在很疼。也不知道这小女孩会不会哭,因为我实在太凶。

    这时掏出手机已经是八点四十五,糟糕的是还有十五分钟就开早会。后悔吃面和小女孩闲扯花了这么多功夫,想想后悔是最无能的一个表现,做了就做了,后悔有什么用。比如杀了人要死刑以惩,后悔就没有用,要庆幸你成功杀人,体验到杀人的舒爽。我只好跑路,跑路之余一直观察有没有顺风车可以直接飞去海鲜酒楼,结果很失望,他们都不肯载我,无论是双轮的三轮的还是四轮的,他们都说不顺路,可是我分明看见他们跟我一个方向,嘟嘟扬起烟尘就不见了。

    平时三十分钟的走程,无奈被我十分钟的速跑解决,不想我竟然还有这天分?我是一刻没有歇息,心脏顽皮得都要从嘴里跳出来,生怕给经理一个坏印象。经过这一次,我觉得有一辆自行车,肯定会方便许多。

    刹住脚的时候她们还没有开会。空闲之余有几个奶奶在门口用竹竿敲芭乐,这芭乐树是长在围墙里面。芭乐死活不肯从树上掉下来。一个奶奶力道极佳,竹竿一扫,芭乐纷纷听话地挣开枝梢,只恨大部分掉进了别人家的院子里,能捡到手的都长得奇丑无比。于是再一扫,这次一大片落入她的脚下。她兴奋起来大叫,哇,这次成了。

    旁边的奶奶一听,都络绎不绝向她靠拢。然后一人捡一个,迅速空空如也。

    她白了她们几眼,可她们没有脸红的意思,捡完之后兴高采烈地回酒楼准备开早会。空留这个功臣,右手拎着一个小笼包似的芭乐,傻在原地,一脸怨气。

    我在大厅里面站定的时候,外面院子驶来一辆白色的中端宝马。我觉得中端宝马无论价格还是速度、质量都处于中端的位置,既不像比亚迪庸俗也不像劳斯莱斯奢侈,有朝一天有机会我也想开,因为别人看车主要看车的知名度,一看你是宝马,就不好估量价格,不懂行的人都知道几十万,具体多少万就全然不知。

    这辆宝马停在门口对面的停车棚里,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打开车门首先看的是脚,因为这样才会显出神秘感。而且脚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象征,你想,如果一辆兰博基尼,在打开车门的瞬间,看到一双满是污垢趿拉着拖鞋的脚,肯定对车的兴趣全失,马上走人,除非把车送给自己。

    经理踩着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踏下地板,一条修长的腿看起来韵姿十足,粉白的肌肤在轻薄黑丝的掩映下宛如出笼的蒸饺,令人垂涎欲滴。真的,我是流口水了,谁不曾在精力旺盛的时候对好看的异性幻想过?要说没有,那是假的。

    奶奶们说,经理来了经理来了。

    于是奶奶们摆好队形。

    小妹们异口同声,哇!

    双眼像是有无数颗星星闪闪发光。

    我想,为何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心甘窝屈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我觉得她应该博得万人的瞩目,万人的喝彩,万人的昂扬追求,而不是在这里陪我们整天对付令人烦躁的食客。

    经理走了进来,放好她的包包,来到我们的前面。

    而此时我已经不在垂涎于那美味的姿色,只期待她要说什么。

    经理说,主任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我环顾四周,发现确实不见主任。其实我很不希望主任站在经理的旁边,因为我总觉得主任会让那一笼美味的蒸饺失去香味。

    奶奶们和小妹们摇头表示不知道。

    经理问我,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其实问的很怪,因为这么多人都不知道,那我就没有理由要知道。但我觉得说不知道是很愚蠢的做法,因为领导都希望得到结果和答案,并不会考虑你是以何种方式取得。我只好猜测主任不来是因为什么原因。

    我说,主任睡员工宿舍吗?

    经理说,不睡。

    我说,他睡哪里?

    经理说,当然是睡他家啊。

    我说,他家在哪里?

    经理说,清乐路朝阳四街。

    我说,糟糕,他堵车了。

    经理说,他骑车,怎么会堵车?

    结果这一次,全部人又开始笑我。我也只好跟着笑,笑容苦涩不已。我没有再说话,我脸都红了,这次又遇到劫数一次,让我怎么在这里强颜待下去?

    经理说,我们不管他,先开会。

    我特别注意的那个女生汇报工作,她说,经理,唐子良不务正业。

    经理说,啊?蓝红,怎么了?你快说。

    原来她叫蓝红,这名字真刺我眼,让我想到彩虹,我很讨厌彩虹,不明为何这么人喜欢彩虹,其实彩虹不过因为颜色多被人美化了一下。我认为我没有错,我觉得在海鲜酒楼我很卖力工作,因此我要申辩。

    我说,我没有。

    经理说,你别说话,让她先说。

    于是蓝红说,这个唐子良,总是过来帮我,他......

    没等蓝红说完,经理大笑,身体跟着微微颤起来。我希望她高跟鞋踩不稳掉到我的手里来。

    经理说,他会帮人是好事啊,好事——呵呵呵呵。

    蓝红说,经理,不是那样的,这人没事跑过来问我叫什么名字。

    经理叹气说,唉!这是小事。别这么小家子气,我亲爱的领班,同事之间问清名字好工作嘛,我看人家也不坏,对你没什么恶意,别往坏处想。

    蓝红无言,想必已经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我暗喜。原来她是领班。领班肯定要做好表率工作啊,所以才这么针对我?问个名字要和她上床似的。

    经理说,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事?没有我说了。

  静默三秒之后。

    经理说,其实,我很看好唐子良的,人长得好看,做事也快。昨天我观察过他,他勤勤恳恳,很负责,大家应该向他学习。

    大家竟然会热烈鼓掌。我不在乎鼓不鼓掌,因为我觉得如果你是一个万众瞩目的人,应该不会在乎普通人的喝彩。而偶像的一句话,都可以令你醉生梦死。

    经理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偶像(我也没有偶像),但她毕竟是我的领导,又是我意淫的对象。听她这么一夸,自然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这时主任骑着电动车停靠在宝马的旁边,把车锁了之后匆匆跑过来。我幸灾乐祸。

    主任假装镇定严肃,走到我们的前面。

    主任说,事情都说完了?

    经理说,我亲爱的主任,怎么回事?

    主任说,我堵车啦!

    经理说,你骑车,不可能堵车。

    主任想了想,觉得不对劲,就连忙说,我在闯绿灯的时候,哦不,明明是绿灯的,我过去的时候就变成红灯,所以交警就说我闯红灯了。他们跑过来,我一个人在斑马线上,不好意思甩开他们,他们可是四轮的啊,所以我只好停下来。他们说要罚五十元,不然车得扣下。我想了想,又没带钱包,上班带钱包干什么。问用不用微信支付,又不会用,银行卡都没绑定呢。我只好先把车扣给他们,跑回家拿钱。这样一来一回,就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实在不好意思啊。

      我听得津津有味。主任说完之后,经理没有表示什么,叫大家准备干活。当经理真的很舒服,因为一整天下来只有她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偶尔一些熟客过来寒暄几句丢个媚眼,又坐下来。这很有水平,玩手机的时候让人觉得她在和顾客联系,寒暄的时候又觉得此人与顾客交际甚好,不论哪样都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杰出的酒楼经理。

      今天客源甚少,我竟然在晚上八点就回到家。

      电梯竟然修好了,惬意地乘着电梯上小区。

      刚出电梯门不久,一个小朋友在远处朝我奔来,张开手欲和我拥抱,路灯散发昏黄的灯光,树影稀疏,像是黑暗中的小精灵。我一惊,这就是当爸爸的感觉?

这一扑我整个人都向后倾倒了一下,我用脚力定住上身,然后再定眼一看。

我说,原来是你,吃饭没有?

是那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小女孩。我以为她还会记我的仇,从此不理我。看着她惹人怜爱的样子,我把她抱起来,好好跟她亲昵一番。她真可爱,我亲她一下应该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什么痕迹吧?想了想决定不这样做,因为既然已经抱住她,就表明了这个小朋友信任你,跟你在一起觉得有安全感,没必要再去调戏她。

小女孩说,哥哥,家里没人做。

我说,为什么不做?

小女孩说,他们出差去了,只留了钱我自己买吃的。

我说,给你留钱不好啊,你可以去外面随便一个餐馆里吃点东西啊,别亏待自己。

小女孩说,哥哥,这么晚,我不敢出门,你帮我买好不好?说完秀出一百块钱。

看着粉红色的钞票总会让人产生邪恶的欲望。

我说,你父母没教你跟陌生人别说话?

小女孩说,教了。

我说,我跟你不熟,你给我钱不怕我抢?

小女孩说,你抢了我就去叫警察叔叔抓你。

我说,你也懂这招?

小女孩说,我懂得可多了。

于是我说,哈哈哈哈,你把钱放好,去我家里吃好不好?

她乖巧地点点头。

就这样,当我抱着这个小女孩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母亲以为我竟然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我父亲认为我是从路边免费捡到的,但这么一个可爱的小朋友谁会免费给你捡?我跟他们解释,我解释良久,他们才明白。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们,早上,那碗面是谁做的?

我父亲神回复: 外面买的。

我唏嘘一场,我说,父亲,我以为是你做的。

小女孩说,那碗是什么面?

我说,鲜虾云吞面。

小女孩说,这面好吃。

我说,你别顾着吃,快说,你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是啊,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妈不让我告诉别人我名字。

我说,连我也不告诉?

小女孩说,不是,要看是什么时候。

我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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