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年代

1943年冬,苏南的一个小镇上。日暮时刻,冷风在小巷子里呼啸而过,把屋檐下残旧的灯笼吹得摇摆不止。说是小巷子,其实是一米半宽的石板街,算得上是当时镇子上最繁华的街道了。然而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人在街上走,故而显得有些冷清。临街的一排店铺,大多保留着前店后坊的格局,有一些店铺还有低矮的二楼用于居住,当地人俗称“鸽子笼”。

靠近街角的一间杂货铺紧闭的门板上开着一方小小的洞口,里面透出柜台后的微光,显示着这家杂货铺还在营业。杂货铺的老板是张三。张三靠着做了大半辈子的小生意攒下了点钱,在不远的乡下盖了三间瓦房。这会儿,张三双手抄在棉袄的袖笼里,蜷缩在柜台后面,靠着墙上的货架打盹。

一声叫喊把张三从迷糊中惊醒。有人在窗口朝里喊:“哎,来包烟。” 张三起身,把手伸到洞口。那人往张三手里塞了一张纸币。张三看到那人背后还有几个人影。张三收回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那张纸币。纸币的上方中央画着一个胖子的头像,下面一行小字 “×省民国银行”。

张三把钱又从窗口伸出去,对外面说:“这钞票已经作废了,用不了咯。”那人瞪眼喊道:“谁说用不了?你快把烟给老子!” 张三一听这语气,也冲着窗口说:“不卖!没有新钱我这烟就不卖!” 外面那人扒着门板洞,朝里恶狠狠地说 :“好你个死老头,我明明给你的新钱,你给我换成了旧钱!” 张三一听,明白这人是个无赖,于是懒得再费口舌,把门上的洞口“哗”地一声关上,不予理睬。

外面这一伙三个人,见状开始骂骂咧咧地敲门板。这叫骂声在这清冷的街道上听得格外清晰。附近的街坊们纷纷在自家窗口门洞里探出脑袋一看究竟,但是没有人出门来。其中有几个人认出为首的那个嘴巴歪向一侧的人是附近村子里的流氓恶霸,更是吓得把头缩了回去。

这三个流氓不依不饶地开始撞门。陈年门板在一次次撞击下剧烈颤抖着,终于“咣”地一声,门板被撞开了,门外的三个人冲进了店铺。为首的歪嘴男凶神恶煞地大步上前,操起柜台上的算盘狠狠地砸在张三头上,边砸边嚷嚷:“死老头!让你关门!让你不卖烟!” 张三抱着头,仓皇地闪躲着。其余两个流氓推倒了货架,肆意砸着店里的东西。

这动静惊动了在店铺后面做木工的张三儿子,他丢下手中的木锯,跑到了店铺里,见状一边大喊“住手!”一边冲上去,冲着歪嘴男“啪啪”甩了两个耳光。这两个耳光扇得歪嘴男打了个趔趄,另外两个流氓也愣了一下。随即歪嘴男从腰间掏出了一把盒子枪,对着张三儿子开了一枪。这一枪在混乱中没有打中,张三儿子忙不迭地顺着店铺后面的狭窄的木楼梯往二楼爬,另一个流氓跟着也追了上去。这边吓傻的张三还瘫坐在柜台后面,气急败坏的歪嘴男抬起枪对着张三的脑袋开了两枪。“叭!叭!” 随着枪声,张三一头歪在了地上,血顺着脑壳流到了黑乎乎的土地上。张三发出了低沉的一声呻吟,便不吭声了。

楼上的流氓下了楼,骂骂咧咧:“他妈的,人从二楼后窗跳出去了,往北街方向跑了。兔崽子逃得挺快。” 歪嘴男低头看了看地上倒着的张三,嘴里骂了一句“晦气”,从货架上拿了几包烟,又把柜台上的钱柜子里为数不多的钱揣进了兜,然后三个人从前门大步走了。

天色已暗,巷子里又恢复了宁静,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一切安详得仿佛片刻前的争吵声和枪声从来没有发生过。


已是腊月,家家户户忙着蒸馒头,而张三一家老小沉浸在这从天而降的悲痛中。温饱都难以实现的蛮荒年代里,法制和公正成为了奢望。对张三的家人来说,报仇,更是不可能了。张三的儿子为着打出去的那两个耳光心有余悸,丢下带着女婴的老婆和老母亲在家,自己跑去远房亲戚家暂时躲避。

不幸的事情总是接踵而至。腊月二十二,那个歪嘴的恶棍还是找上了门。不幸中的万幸,张三的儿媳妇这天正好抱着闺女回了娘家。所以当歪嘴男带着两个人冲进大门时,只看见了堂屋西山墙上挂着的张三的遗相,而屋子里空无一人。

张三的老伴正在伙灶房里烧水,听到堂屋里的声响,从灶台后面抻着脖子问:“哪个?” 歪嘴男扭头进了灶房,睥睨着眼问:“你就是张三的老太婆?你儿子人呢?” 老太太顿时认出了来人,立刻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哀嚎了起来:“就是你这个杀千刀的害死我家老头了啊!是你把他活活打死了啊!你杀人要偿命啊……” 歪嘴男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老太太眼睛一瞪:“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歪嘴男顺手操起灶台上套着黄铜铲头的大木铲,朝着老太太的头一下一下砸去。老太太被砸得蜷缩在地,痛苦地打着滚,耳朵一边流着血,但仍然不松口。

砸了一会儿,歪嘴男示意其他两个人。一个人把灶台上正在烧水的中锅端走,露出了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另一个人摁着老太太,把她的棉裤和衬裤一把撸了下来。寒冬腊月里,老太太光着细瘦的双腿,不知是更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不住哆嗦着。

“站进去。” 歪嘴男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啊啊啊!你开枪打死我吧!” 老太太满脸是血,绝望地哀嚎。另外两个人不由分说,架起了老太太,把她摁在了火膛里。老太太被炙热的柴火烤得单脚跳着,发出了凄惨的叫喊。她腿上的皮肤迅速起了泡,水泡渐渐连成一片。老太太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村庄,然而似乎并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歪嘴男皱了皱眉,示意俩人把老太太从火膛拖出来。丧心病狂的他们在灶台后面抓过一把稻草搓成草把,在老太太的腿上从上到下用力一抹;随着大片皮肤的剥落,老太太双腿鲜血淋漓,瞬间昏厥了过去……

次日下午,当张三的儿媳妇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回家时,看到了满屋子的狼藉。两侧厢房被人翻了个遍,床下装满铜钱的木箱子不知去向。她慌慌张张地跑到灶房,看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早已断气的婆婆,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外面炊烟袅袅,家家户户搬出了祭品送灶。有人念叨:“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咯……”


“后来呢?” 我胆战心惊地问。

“后来?后来我们家就搬家了。你太公公太婆婆带着我,连夜赶路,到现在这个庄子上落了脚。那时候都没敢给我爷爷奶奶立墓碑,现在坟都找不到了。” 奶奶一边拣菜一边说。

“那帮坏人呢?没被抓起来吗?” 我忍不住追问。

“谁抓?” 奶奶平静地说,“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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