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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钢笔吸不进墨水了，吸水墨囊反复旋转没有丝毫动静，只能听见拧到底“咔擦”的停顿声，一声一声，提醒着我拧的方向是不对的，反过来拧墨囊的竖杆依然无动于衷。

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来着？我仿佛记得自己才加完墨水没多久。动笔的时候很少，想来是墨水已经干透了。我从深胡桃色的书桌前站起身来，拿着让我反复加不了墨水的笔往洗漱台走去。

这间屋子，很空荡。

租下这套一室一厅房子的时候，我手里只拎着一个20寸的小行李箱，银色的，滚轮很顺滑，肩上挎着一个LV的包包，这是我最昂贵的一件物品。当时相中这套房子根本原因就是客厅有一张一米八的深胡桃色书桌，而卧室没有衣柜。中介说这里是精装修，家用电器应有尽有，可以直接拎包入住。而他所谓的家用电器仅仅是有洗衣机和空调，冰箱都没有。但是便宜，我签了一年的合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住了下来。

行李箱里有三套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件深红色的大衣。我去旁边的生活超市买了一个简易的晾衣架，回家把自己的衣物都挂了起来。又使出蛮劲把床推到原本放衣柜的地方，挨着墙。

我把洗漱用品，牙膏牙刷洗面奶等放入洗漱台上，镜子里出现一张微微泛黄，带着黑眼圈憔悴的脸。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胸前游荡着几缕不跟从大部队发梢微红的长发。我犹豫了一下，在出门觅食和捯饬自己之间选择了点外卖。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每天定时出门买菜，没有冰箱就必须每日出门，我怕自己一个人待着，忘记要如何生活。衣服已经洗得泛白，这与曾经不同，曾经的自己每月都在买进新的服装，衣柜塞得满满的。

“你看看你，这么败家，有再多钱也不够你花的。”

“穿这么多衣服，也不见你变得多好看，真是浪费钱，果然，不是自己的钱花着不心疼。”

“不是前两天刚给了你钱吗？一天天的就知道要钱。”

李一的话随着我看衣服的视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声一声，伴随着滑稽又尖锐的声调。

我笑了笑，伏在桌前，视线穿过阳台，来到了自由的空中。

洗干净的钢笔重新开始工作，墨囊里装满了墨水，线条划在白纸上，再没有最初的锋利。我随意画了两笔，不知道要写什么，又把钢笔放了回去。

桌子上摆着一枝玉兰，是昨天晚上买菜回家隔壁的奶奶给的，她说每年玉兰花开，她都会去折几支，这样就把春天装进了家里。我有些惶恐地接下，却不知道如何对待它。家里没有花瓶，亦没有任何可以蓄水的瓶子。我进厨房，把还剩半瓶的陈醋倒进了面碗里，反复洗了几遍，小心翼翼地把玉兰插了进去。我也拥有了春天。

“晨晨，你还要躲多久？”母亲的短信出现在手机里，我怔怔地看了良久，垂头捂着眼睛无声泪流。

02

我和母亲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但是也没有很差。大部分时间我们都相安无事，只是偶尔一些意见相驳，她在意自己在所有人面前的脸面，而我觉得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我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学习、工作、生活。而母亲日日夜夜在那个破败的小镇，每天和左邻右舍的人打麻将，吹牛，八卦。

母亲其实不在意我的行踪，毕竟我已经那么大了，大到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大到可以养活她。养活她其实有点勉强，毕竟我也是靠李一养活的，但是她不认为，在她的观念中，我长大了，嫁人了，就该回报她了，所以她强制要求我每月按时给她转一千块生活费，在那个小镇，一千块足够。刚毕业的时候，我的工资两千五，房租一千，给她一千，我一个月只有五百块，要生活，要搭乘地铁，还要付水电气费。

最窘迫的时候，我只能每天啃馒头，把自己啃得越来越瘦。现在网上流行的馒头减肥法，我想也是有理论依据的，因为只吃馒头真的会瘦。也就是我瘦成杆的时候，李一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请我吃饭，给我带他亲手做的午餐，给我买零食，沦陷的是那天我过生日，他捧着蛋糕傻呼呼等在我公司楼下，直到加班完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楼，才看见他。

真的，那天的他笑得很傻气，而我就如此简单地喜欢上那样傻气的他。那是我吃过最甜的生日蛋糕，面包上涂着奶油，一颗颗草莓整齐地排列在蛋糕上，上面还插着一根旗子，上面写着“晨晨宝贝，生日快乐”。

他叫我宝贝，我如何能够抵挡？想起那时，我又突然伤感起来，自己真的是老了，开始怀旧了。我冲进厕所，拧开水龙头，捧一捧水狠狠地往脸上一抹，水流声哗哗啦啦，我撑在洗漱台上，看着镜子里那个不修边幅脸色苍白，身材干瘪的女子，心里想，李一要是看见我这样，会不会心疼？

冷静下来的我重新坐回大桌，我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把头枕在舒展的胳膊上，有些硌，但无伤大雅。我拿起手机，给母亲回消息：我没有躲，我只是想安静一段时间。

——你二舅妈说她表婶那边有个男人，挺好的，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问你要不要见一面。

我有些啼笑皆非，这就开始担心我孤独终老了？为什么在他们看来我的悲伤都不是悲伤？这才多久就能这样简单被治愈，并且去追求新的生活了？

——我知道你不愿，可大家担心你，人总要往前看，过去的就过去吧。你躲着也没有用，人总要活着吧。

——再说了，你不嫁人，拿什么养活自己，拿什么养活我？总不能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出去赚钱养你吧。

母亲的话现实又冷漠，我以为她是担心我关心我，却不曾想她只是计较这些时日我没有给她生活费。母女之间的感情都这般淡薄，想来她也是不明白失去李一于我来说是一件多么悲痛的事。

我有些难过，却没有哭。我扔掉手机，继续趴在桌子上，任由神经漫无边际地游荡。

03

李一开始挑剔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

我一直觉得他是嫌弃我了，嫌弃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却没有带给他好的情绪。那个时候我委屈到晚上躺在李一身边抽泣，他频繁翻身却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凑过来抱着我安慰我。

我觉得他不爱我了，我跟我闺蜜哭诉，闺蜜站在我这边跟着我同仇敌忾地骂李一，随即又安慰我，男人都这样。

男人都是哪样的？结婚后就像是变了个人，计较妻子在家不够精致，计较妻子总是开口朝他要钱，计较妻子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闺蜜的话让我有些疑惑，想起李一最近的表现，我又觉得闺蜜分析得很有道理。

晚上回家我对着李一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说是。

我忍着眼泪躲回卧室，我要出去找工作，我不要受他的气。

可是社会并没有接纳我，多年的家庭主妇生活让我的简历一片空白。投出去的简历连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我第一次觉得工作来之不易。我看着招聘网上的薪资，算了算自己每个月的开销，我心安理得花出去的钱居然要一两个月才能赚到？我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心疼李一。

他之所以最近态度转变，大概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我原谅了他。

可是他好像并不喜欢我的原谅，变本加厉地找我茬，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受他的气，继续契而不舍地找工作。工作迟迟找不到，我却误入了一个写作组织，里面的人说，写作也能赚钱，有手机或者笔记本电脑就可以。

我受蛊惑报了班，这多好，工作时间自由，还有收入。

我拿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很兴奋，一来我是觉得自己有了收入，哪怕很少，但是至少证明自己有路可走，二来是我可以在李一那里抬起头来。

李一看着我炫耀自己写作的收入时，脸上有些欣慰的笑容，他说可以介绍我去某某网站当线上编辑，有固定收入，时间自由，地点自由。我同意了。

等我领到工资的那天，我开心地拉着李一出去吃饭庆祝，李一表现很顺从，没有扫我兴，他微笑地坐着看我叽叽喳喳地说话，那个晚上，我感觉我和李一又回到了恋爱时候。

只是晚上回到家，李一说要跟我谈谈。我正兴奋中，高兴地坐在沙发上听李一说。

晨晨，你现在有自己的收入了，我很开心。

我笑，我说我也很开心。

李一笑着点点头，然后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晨晨，我们离婚吧。

哈？我有点懵，没有反应过来。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他要和我离婚，而且拿出了打印好的离婚协议等我签字。

他早有预谋！我既生气又委屈。

我一把抢过离婚协议，当着李一的面把它撕碎，我一边哭一边撕一边骂。

我们不欢而散。

04

李一的病不是我自己发现的，是婆婆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和他已经离婚了。

李一把所有都留给了我，房子，车子还有一部分存款。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所有人宣告我恢复单身，就被婆婆找上门，她说，介意我进来吗？

我让开身子，尽管当时我满心委屈，并觉得和她没有再交集的必要，但是多年来的相处，我还是做不到因为李一的离开就无视她。

婆婆是知识分子，当老师的。刚退休没多久，她也不曾给过我难堪，按她的话说是我和李一过日子又不是和她过日子，所以我怎样她都无所谓。

我是欣喜自己有这样开明的婆婆，至少她不会对着我指手画脚。

婆婆说，我知道你和李一已经离婚了，他有事儿也轮不到你来管。

我心里想，你知道你还开口。当时我是真委屈，我自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地方做得不对，离婚也是李一非要离的，我哭我闹都没有让他改变主意。我没有说话，等着婆婆继续说。

婆婆脸上挣扎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从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我接过来，猛一眼没看懂。

婆婆说，李一活不了几天了，你去医院看看他吧，我知道他想见你。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消化掉婆婆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网上一个字一个字查那个诊断结果，我感觉自己脑子里都是空白，婆婆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只记得自己醒来后，就已经在李一的病床边，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死劲儿哭。

我把所有钱都拿出来给李一治病，李一不让，他说我没钱就没有了生活保障，我卖房的冲动也让他制止了。我看着他条理清晰地说那些都是我未来的保障，看着他说很抱歉以后不能再照顾我。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状况，我也没有指责他瞒着不告诉我。

李一的事儿上，母亲表现得很理智，她说让我听李一的。我跟她大吵一架，说她只想着我的钱，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母亲没有反驳，她说养我就是为了我长大后养她，不然她养我干啥。

我受到了伤害，这次没有李一来安慰我了。

05

这个小镇是李一曾经待过的地方，他说这是他毕业后工作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我不想待在和李一生活过的房间里，那里会让我感觉到窒息，我又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李一，所以我要找一个有他影子的地方。

我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煮的面条，我感觉自己进食只是为了保证自己活着。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刚住进来那个月，我还没有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态，直到上个月，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大姨妈已经很久没来光顾。

我茫茫然捂着肚子，去了小镇的医院做B超，原来我已经怀孕四个月了，那是我和李一离婚前。我拿着B超报告，轻生的念头消失，医生说我营养不良要好好补补。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怀孕的事情，却告诉了婆婆。婆婆在电话里哽咽出声，让我好好照顾自己，然后给我转了很多钱。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梦见了李一，他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唤我傻丫头。

我笑了，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