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姐

1

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村子里长得最漂亮的就是秋子姐。

她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似乎能把人给吸进去了,更是把村子里的小伙子们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一些老男人们也对她垂涎三尺。

我家对面是个小卖部,很小,阴暗,狭仄,除了摆放的花生瓜子方便面酱油醋针线顶针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外,没有更多的东西。一张长条桌子当柜台,外面摆着两张用木板支起来的长凳,靠着墙。

那里经常聚集着闲的发慌的男人,唠嗑,八卦,时不时发出哄堂大笑声。

小孩子家爱热闹,有时候我们也去挤在里面,有时去买点瓜子糖果吃,有时受他们挑唆胡乱扭动着跳舞,有时就单纯在那里听大人说话。

有一次,见到秋子姐去买东西。她一如既往的那么美,不施粉黛,薄薄的嘴唇娇艳欲滴,如果皮肤再白点,就像极了当时正热播的电视剧《赛珍珠》里那个王妃。大人们也都这么说。

她一进门,大家的目光都齐聚向她,像是盯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天鹅一般,多看几眼就是赚到。

她知道大家都在看她,低垂着眉眼,羞涩地小声与老板交谈着。

买完东西转身要出门时,她突然“啊”的一声跌坐在了一个男人的腿上,原来,是坐在门口的那个老李头,一把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大家都惊呆了。我的心,为秋子姐感到羞耻,害臊,砰砰跳个不停。这个坏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秋子姐?

待秋子姐反应过来时,那些男人们已经一个个露出得意又醋意的笑声,她气急败坏地挣脱了那个老男人的手,红着脸跑了。

我的脸,也火辣辣地烧着,“这娘儿们的屁股实在太圆了,没忍住!”

我也在这又一轮升腾起来的笑声中赶紧跑回了家。

2

在原本就不富裕的村里,秋子姐家显得格外寒酸。

一排排的带着新时代气息的平房中,她家的瓦房在一圈带着残垣断壁的泥巴围墙里,尤其突兀。

她不到两岁的时候,父亲在村里办的窑砖厂里做工时,一不留神胳膊被卷进机器里,捎带整个人都进去了大半截。

待有人发现赶紧关掉闸机时,血已经把整个机器染红了,他只剩下两条腿还在那里吊着。

听大人们说,当时这件事情很轰动,砖窑就此停工不再干了。

那个破旧的窑洞,后来成了我们小孩游玩的天堂。

若干年后,也是在那个窑洞里,我发现了秋子姐的秘密。

3

秋子姐有个相好的。

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事儿,我是其中一个。

过年时,我们都穿着妈妈给做的崭新的棉袄,拿着新买的玩具枪,在窑洞里模仿电视里的战争片,嘭嘭打枪假装死掉,是我们最兴奋的事。

有天晚上天刚擦黑,我照常跟小伙伴们约好去了窑洞。

玩了一阵子,我就想躲起来了,要让敌军找不到我。我偷偷溜到其中一个窑口的深处。

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就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是两个人。

他们抱在一起,还发出低吟声和微小的说话声。

我紧张得屏住呼吸,心嘭嘭乱跳,好像抱在一起的是我,而不是他们。

天没有完全黑透,窑洞的破口处也有零星的光洒进来,我震惊地判断出来那两个人,是秋子姐和姜子。

姜子人长的白净,个头不高,跟秋子姐差不多大,却总是像个老成的大人那样,非常严肃。

当时还小小的我真的很难想象,他们在一起时,像变了个人一样,平日里那谦卑顺从、波澜不惊的两个人,竟然如同热火,灼灼燃烧。

我是一路狂奔跑回家的。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妈妈我看到的一切。

妈妈忙着手中的针线活,敷衍地说: “小孩子家懂什么,别瞎说,也别对别人说。”

于是,那个画面就像在我心里上了锁一般,被我深深埋藏,慢慢遗忘。

4

秋子姐的母亲是个奇怪的女人。

明明一脸皱纹还总把脸上抹的跟白面似的,笑的花枝乱颤时能把皱纹夹层里的粉都抖落掉。还涂着腥红的嘴巴,我们小孩子看到她都会偷偷地传着: 快看,女妖怪又来了!

而当村里的婆婆妈妈说着秋子妈的风凉话时,妈妈总会叹口气说,秋子妈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啊。

六月,入了夏,要割麦子,别人家轰轰烈烈三下五除二就干完的活,她们家拖拖拉拉总要迟那么几天,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母亲在前面手脚麻利些,回头训斥秋子姐,“怎么笨的像头猪!”

到了旱季,村里打泵抽水,挨家挨户浇地的时候,她们家总会被别人以各种借口加塞,总是等到最后,两个女人,闸住这头,水轰开了那头,母亲也总是边拿着铁锹手忙脚乱,边大骂秋子姐没用。

村子里也有男人觊觎秋子妈那风骚劲儿的,也有可怜她娘儿俩的男人,可都忌惮自己老婆和邻居们的风言风语,虽有暗地里塞上几个钱的,表面上也不敢轻举妄动,没人敢这么光明正大帮她们。

她们家缺个男人。大人们总这么说。

5

到了十七八岁的光景,秋子姐越发长得水灵,提亲的人也开始络绎不绝。

村长家的大头儿子对秋子姐垂涎已久。这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丑八怪,跟个武大郎似的。

每次看到他在秋子姐身边厚着脸皮晃悠的时候,我就想一棒槌把他打死,那画面就像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暴殄天物。

可他家有钱,又有权。家里高高矗立着村子里唯一的一座两层小洋楼,牢牢占据了村中首富的位置。村长又是个说一不二的霸道人物,还给了丰厚的彩礼,就这样一推二就间,秋子姐的母亲就默许了这门婚事。

秋子姐一万个不愿意。那段时间,我见到她时,眼睛都红肿得像个桃子。

姜子家离我家不远,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三。父母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养这么多孩子,日子也紧巴得很。

我常常暗地里为他们担心。为数不多的见过姜子几次,他都是紧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即便是这样,我依然觉得他很帅,他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了。

不久后,秋子姐和村长儿子举办了婚礼。爸妈领着我去吃婚宴,秋子姐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画着浓浓的妆,但自始至终没见她笑一下。

6

后来,我进城去读中学,一周才回家一次,村里的事情就慢慢地与我的生活渐行渐远。

只是偶尔听家人说起,秋子姐过得很不好。

家里的农活和家务,都靠她一个人忙活,公婆嫌弃她没本事,对她呼来喝去。

之后的几年里,偶尔见过几次秋子姐,我都会惊诧于她的变化。

原本窈窕但丰腴有致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干瘦如柴,皮肤被晒得黝黑,那张曾经那么好看的脸,一次比一次苍老,见到我,依然会羞涩地笑,但怎么也掩饰不住眼角和嘴角愈来愈多的皱纹。

那双曾经寄托着我童年对女人的美原始认知的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浑浊。曾经温柔羞涩的眉眼低垂,如今在这张日渐沧桑的脸上,显得如此的不协调。

后来的几年,听说她生了三个女儿,但丈夫一心想要个儿子,又打掉两胎,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后,这才罢休。

直到若干年后我怀孕生子,我才真正体会到这意味着什么。怀孕时的折磨,养娃的艰辛,失去自己孩子的痛苦,这一次一次的痛加起来,她反复承受了六次。

而她的痛,没有人在乎。甚至她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带着剖宫产的伤口,就直接被拉回了家,因为公婆觉得在医院里住着太费钱了。

她丈夫在外不顺时,还会揪着她的头发打她,骂她是下三滥的贱货,被人玩弄过的破鞋,街坊邻里时常在半夜听到她惨烈的叫声。

7

每次听到关于秋子姐的消息时,我的心里就泛起一阵阵的难过,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离开那个坏男人?

妈妈说,女人啊,这都是命,命该如此,谁也不能怎么样。

我内心非常抵触这种说法。什么命不命,宿命论害苦了多少人!

但对于秋子姐来说,这样想却是唯一的解脱:我活的这么悲惨,我没遇上一个好男人,是我的命不好。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自己的价值是如此的卑微,她恨着但也依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离开他就会死掉,或者被外面恐怖的世界抛弃,或者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不知道,她也有翅膀,也会飞翔。世界很大,很广阔,总有一个地方可以给她安放。

8

又过了几年,遇上城中村改造,村子里大规模拆迁,村民们都拿到了大笔的拆迁款。

很多人似乎都一夜暴富,手里拿着滚烫的百万钞票兴奋的睡不着觉。村子里的安置区里,豪车慢慢多了起来,甚至一度到了进出村子会堵车的局面。

村长家平时圈地就多,遇上拆迁,趁机又捞了几块地皮,赔偿了二百多万,还有四套房子。

一下子变成了有钱人,嘚瑟的不行的人大有人在。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买车买房买衣服买首饰,甚至男人们玩起了养小三也一度成了风潮。

秋子姐的丈夫就是在这个时候遇上那个女人的,是个寡妇。长得不是很标致,但丰乳肥臀,后来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把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吃的死死的。

秋子姐后知后觉,直到有天在大街上看到自己的丈夫小心搀扶着那个抱孩子的女人过马路时,她才癔症过来,她的丈夫,在外面有人了。

她的心像被锤子给钝击了一下,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等回到家,她对丈夫开始大哭大闹,那个男人厌恶地将她推倒,愤愤地走了。那个曾经如花似玉的女人,怔怔地坐在地上,彻底萎靡凋零了。

9

秋子姐婚礼后的第二天,姜子就进城打工了,在一家家电公司跑业务。

他踏实能干,人长得又好,很快就得到老板的赏识重用。

娶了亲,妻子是一家服装店的老板,长得又洋气又标致。可是姜子,始终对她都不冷不热。

有一天半夜出差回来,看到妻子和一个男人在服装店里苟且,就离了婚。

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多少痛苦。

后来,积攒了一些人缘和资本后,自己开了一家家电公司,发展的很好,慢慢成了我们县城里的龙头企业。

身边的女人无数,但他一直单身。

村子里说什么的人都有,而我,则暗暗地想,他的心里,是不是还放不下秋子姐。

10

秋子姐的离婚手续办的也很利落。孩子们都大了,没有什么太多纠结的地方。男方出轨在先,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提供孩子们的生活费和学费,给了秋子姐五十万,一辆路虎车和一套房子。

秋子姐拿着这钱去学做甜品,一年后,在县城开了一家甜品店,还起了个很特别的名字:秋色。

姜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走进了那家甜品店,见到了秋子姐。

年过半百的两个人,又一次重逢,一个风雅沉稳,一个风韵犹存,相同的是,眼睛里那深情的火焰,历经了半世沧桑,浓淡相宜,照在对方身上。

看着看着,就流出了眼泪。

虽然迟了些,终于等到了爱情。

11

“现在的日子,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是在活着。”秋子姐对我述说着,一脸的甜蜜,眼里散发着光芒。

现在的秋子姐,有了爱情的滋润,身体日渐丰腴起来,加上常做保养,皮肤变得细腻白嫩,每日笑意盈盈,活力满满地打点着她的甜品店。

他们没有领证,也没有举办婚礼,这都是秋子姐的意思。幸福是我的了,这个男人也是我的,我不需要向他人彰显,也不需要炫耀。

姜子经常过来帮忙。最近一次路过甜品店,夕阳西下,柔柔的阳光正好透过大大的玻璃窗和白色纱帘,没什么客人,他们坐在桌子靠窗的位置,捧着杯子,开心地交谈着。

那画面,温馨美好,像极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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