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此人名唤卫如绫。
韩麒玉走的这天整个天空都是昏暗的。卫如绫立在楼阁的最高层，极目远眺。群山环绕，献愁供恨。果然陪伴是会成为一种习惯的，楼上的女子微眯双眼，隐藏了某种情绪。
这是他头一回上战场，没有她的陪伴，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如此想来，要担心的事还是挺多。
此去山岳茫茫，再见又不知是何时了。卫如绫摇摇头，想起麒玉要出征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替他整理行囊，末了回头看他。只见身后的男子也是专注地望着自己，眸底蓄满笑意，清俊的脸上轻松的表情一览无遗。
“第一次出征，不怕？”卫如绫打趣他，心里却有苦水在上涌。
可麒玉只是笑，那种十几年如一日的无害微笑。他说:“绫儿在家里为我祈祷，有什么可怕的？”
卫如绫无奈，虽然两人年纪相仿，但韩麒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像是姐弟俩。那么温柔那么天真，让她忍不住心疼。
“嗯，麒玉，领兵作战讲究……”
“我知道啦！”韩麒玉突然抱住眼前即将喋喋不休的女子，一大堆话终究是咽了回去。
“这些要注意的东西绫儿都说了好几年了，我记住了。”
的确，他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与将门之女相处自然少不了这方面的涉猎。卫如绫偏又天生一副大姐姐的性格，爱说道。
想必麒玉早已是烂熟于心了吧？她说服自己对他放心，兵书上说的他自然都懂，还有些书上没有的，卫家一家子也算是都交给了他。
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她本无需担心过度。
所以当韩麒玉跨上战马时，卫如绫只说了一句话:我不喜欢大起大落。
他点头，战场上才会有大起大落，若是回来了，必许她一世安稳。
卫如绫下了楼，黑夜遮盖了所有令人伤心的颜色。她是那么相信他，毕竟曾一起走过十多年的岁月，她有预感，此次出征，麒玉必将凯旋。
只是离别便避免不了伤感，虽然卫如绫生在将军府，早已看惯了离别。
犹记得，卫家大哥走的时候，卫如绫尚未成年，哭得肝肠寸断。小孩子哪里会晓得，往后类似的经历不过是家常便饭。好在那时韩麒玉在，他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劝慰:绫儿不哭，还有 我。
然后卫如绫就会擦掉眼泪，朝着韩麒玉点头。没错，任世事无常，告别一幕接着一幕，没关系，还有他。
后来是二哥，三哥……卫家的孩子个个儿都是天生将才，他们用年轻的生命守护了王朝，却留给家人一道道锥心刺骨的伤。
卫如绫觉得自己深受其害，直到有一天她作为王朝第一位女将出征……那还是两年前，韩麒玉非要跟着去，卫如绫一掌将他打晕，然后潇洒地上了战场。
战争胜利了，她平安回来，可是双手却伤得再也拿不起兵器。
于是两年后的现在，韩麒玉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做一个江湖游侠的梦，选择为了她同时也为了国家奔赴战场。
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后悔。卫如绫很清楚，战地和江湖有着怎样的天差地别。可是麒玉想要这么做，她便成全。
她是不喜欢大起大落，但若韩麒玉开心，似乎不杀人放火的话怎么都不算过分。更何况他是去替她继续那样一份伟大的事业呢？
（二）
忧心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卫如绫一个人赏过了春花秋月，终于在飘雪的季节等来了梦里最熟悉的那张脸。
韩麒玉回来了，载着一路风雪。他骑在战马上，一身戎装。褪却了少年的青涩，换得一名年轻将军应有的霸气与稳重。
卫如绫一得到消息便迫不及待地从府中跑出来，尚未来得及披上一件大衣。
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没有一丝畏缩，她奋力地奔跑，嘴角挂着微笑，仿佛内心的激动随时都可能喷涌而出，融化冬日里的全部冰霜。
一步，两步，三步。
卫如绫踏下靠近韩麒玉的最后一步，冻红的脸即刻贴上对面人温暖的胸膛。
“绫儿！”他唤到，当阔别已久的声音再一次萦绕耳畔的时候，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雪依旧在下，纯白色花瓣落满了双肩。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仿佛只余他和她，紧紧相拥着，四周的声音逐渐远去。
卫如绫设想过无数次麒玉归来的场景，甚至也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假使他回不来了……
此时她狠狠地拍拍自己的脸，对着他一边哭一边笑。总算是平安回到她身边了，从外面看没有伤。
果然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从前的所有想象都会化作泡影，变得没有意义。
回去后卫如绫大病了一场。
韩麒玉敲着她的脑袋佯装生气道:“谁允许你穿这么一点儿就跑出来的？”她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笑，那笑容少了女将军往日的傲气，却带着一股子傻气。
韩麒玉看得出了神，卫如绫不同于寻常女子，露出这般的表情委实让他难以适应。
只有她知道，她是太害怕了。他走的时候有多么洒脱，她就有多么伤心。
又想起韩麒玉曾说过很多次的话:还有我呢。
是啊，还有他。如果有一个人可以陪着自己共同承受生离死别带来的重量，那么分别之时无论多难受看看他也总是可以挺过来的。
然而，时光似乎总愿意做一些残忍的事情，比如这次的分别。韩麒玉出征，还有谁会伏在她的耳边温柔地劝慰？
卫如绫一直忐忑不安地度日，韩麒玉头一回出征就打了如此漂亮的胜仗，这种上战场的机会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的命是一次次赌回来的。
少年将军英勇善战，可是胜败与生死并不对等。
又是一度春，枝头繁花开得热闹。卫如绫换上绛色束身衣，试图拿起尘封三年的宝剑。
手起，剑落。
女子落寞的身影立在花叶之中，苍白的脸上难掩郁色。尽管她每天都练习，时至今日却依然拿不起兵器。习武之人若是废了双手，还剩下什么？
卫如绫蹙起眉头，这是否注定她一生都不可能与韩麒玉并肩作战了？看不到他，是这世上最令她头疼的事情。
卫家世代忠良，卫如绫从小就被灌输忠于朝廷的思想，一直以来保家卫国是她存活于世最大的信念。
可是现在，她竟然生出了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她不希望韩麒玉替她完成这一夙愿，只要他平平安安地留在自己身边，管什么战争，什么大爱，她通通不要！
可是，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往往最易发生。韩麒玉同往常一样来找卫如绫，英俊的脸上浮现出无邪的笑，带来的却是那样一个她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他又要出征了，这才消停了不过半年，边境再一次战火纷飞。
卫如绫想要说什么，却只动了动嘴唇。让他去吧，这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不是小儿女之间可以商量的琐碎。
韩麒玉搂着她的肩，眼神温柔得似要溢出水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自然了解眼前女子此刻的心情。可韩麒玉是卫如绫的大英雄，他要保卫国家还要保护她。
“绫儿，我留不住大哥，留不住二哥，可我能留住我自己。”
话音落下，卫如绫的眼中浮出细碎的光。从小到大，韩麒玉没有骗过她，因为他不会轻易许诺。
生平第一次呢，他必是极有把握才会这样说。所以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她点点头，“运气好的话一年半载，再长不过五年十年。我卫如绫等得起。”
得了她一句信任，韩麒玉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而新鲜的力量，搂住她的手臂愈发收紧，似要将心爱的女子揉入骨血，生死不离。
（三）
相似的情景，这次卫如绫没有去送他。与其临别时两人皆万般不舍，不如等他走后再独自一人伤怀。
风里弥漫着刺激的味道，掠过鼻头引出阵阵酸楚。那些点缀在山间的碧色逐渐被萧索的枯黄取代，秋天的肃杀之意从一草一木开始蔓延，直至爬到离人的眼角。
卫如绫觉得，没有韩麒玉的地方任何一处风景都可让她伤情。
想是一语成谶了，这一去果然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卫如绫握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传来隐隐的痛。
春风度不到的地方有的只是残酷与荒凉，她能想象麒玉是如何在鲜血与黄沙间重复着煎熬。那种无可奈何的疼痛比她深了又不知多少分。
“小姐！”不顾身后丫鬟的劝阻，卫如绫终于跨上了她的马，毅然向着战场奔去。
三年了，韩麒玉不曾归来，所以她要去找他，哪怕这双手已经提不起剑。
“见他一面我便回来，绝不添麻烦！”女子红衣猎猎，恍然如多年以前扬刀立马的女将军。
只一面，知道他安然无恙便好。
卫如绫抵达军营的时候最后一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众将士围在一块儿庆祝最终的胜利。见到卫如绫后，不少旧部面露讶异之色，却是热情无比。
惟一人面色沉郁，此人是韩麒玉的副将，亦是他的心腹。
“他呢？”卫如绫直接问向那人，可他只是沉默，喉结微动。
旁边一小兵抢着答到:“方才我看到我们将军出去了，这会儿应当是在回来的路上吧。”
出去？去哪儿呢？仗都打完了，麒玉……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他往哪个方向走的？”卫如绫秀眉紧锁，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在上下翻腾。顺着小兵手指的地方，女子策马而去。
她走得太快，来不及听见副将口中发出的那声长叹。
血液将土地浸染成黑色，浓烈的腥味难闻地似要将人心生生掏出。稀落的野草间散着白骨，空气中金色的烟尘还在扩散。
已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给卫如绫单薄的身形镀上了一层夺目的金边。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跨在马上正从远处走来。银白色的盔甲，高高束起的墨发，挺拔的身姿……韩麒玉的形象被夕阳撒下的光辉勾勒得愈发清晰。
卫如绫心头一动，策马上前。如同迎接他第一次凯旋时的那样，一步，两步，三步……
可是这次回应她的再不是温热的胸膛，而是一张茫然的、陌生的脸。
卫如绫身形一颤，直直从马上跌落下去。仰面朝天，残阳如血。她认真地听着马上人的解释，每一句，痛彻心扉。
韩麒玉在半月前就已以身殉国。但是，韩将军的名号是稳定军心以及削弱敌军士气的最佳武器。
于是副将让军中身形样貌皆与韩麒玉极为相似的人来顶替，此事天知地知……卫如绫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这一招，骗了敌军，也骗了自己的将士。众人皆以为，他们的韩将军大难不死，能够继续带领他们奋勇杀敌。
可知头盔下的那张脸早已不是真正的韩麒玉。
“你……去干什么？”卫如绫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那人下马，手捧一柄短剑。
“这是韩将军随身携带的，却未曾见他拿出来用过，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我在战场上把它弄丢了，如今找回来。”
卫如绫双目赤红，接过那短剑，眼泪如泉涌。那是第一次出征时，她亲手赠予麒玉的。
“绫儿把最喜欢的剑都送给我了？”耳边依稀回响起他的声音，温暖柔和。他曾说，有她的祈祷，他定能平安归来。
多少个清晨和黑夜，他拿出这柄短剑，眸中满满的都是期许。
“我不喜欢大起大落。”
可是韩麒玉，好一个韩麒玉，竟然在一天之中让她经历了本该用一生才能经历完的波折。
最后的结局却是，阴阳相隔。
卫如绫旁若无人地哭泣，仿佛拼尽了终生的力气，那么悲伤，那么无助，那么委屈……委屈得像个孩子。
现在，连他也走了。可战争是没有止境的，还会有更多的人要离开。到时候，谁会在她耳边说还有我？
世人云，韩麒玉死后，世上再无卫如绫。
君可见，飞雨落花中，有人临风而立，听风声雨声如泣如诉……伊人在远方，惜君如常。
这世上，有多少个韩麒玉就有多少个卫如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