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机缘就要来了,是转生的机缘。
我能感觉到,形体逐渐真实,灵力逐渐强大,而跟母亲之间的牵绊,越来越弱。地狱终于不再频频骚扰,一切归于原点,归于平静。
我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刚刚诞生在转生门的样子,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漫长而无聊的,等待形体长成的时间。
她,在我的眼里,越来越不像母亲……我想,我们之间,母子的缘分尽了!
可我还是不能离开,我痴迷地徘徊在她身边,一分一秒,都不舍得转开视线。我记得她前世的爱,记得她今生的爱,那些灼伤心肺的伤痛,在我初生的魂魄中婉转。
她的身体一点点恢复,笑容一点点回到眼眸,我陪着她逛街,购物,馨享美食,与朋友聚会。
后来有一天,她结束了假期,她回到自己家,跟丈夫团聚。我看着他们在厨房做饭,简单交流,满满的爱和相思……在这一世,她终于过上了简单而踏实的生活,被宠爱,被照顾,被忠诚呵护——即便那个人,并不是我!
我怀着满心欢喜,徒劳而沉寂地爱她,祝福她,为她的开心而开心,为她的难过而伤心,可是,千回百转,挡不住的,还是心酸!
我多么羡慕那个男人,拥有能发声的喉咙,能举物的双手,能保护她、陪伴她的实体。在寂静夜晚,在他们沉睡的枕边,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伸出双臂,将她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够聆听彼此的心跳,感受彼此的吐息……能够活着,相伴到老……
我等待着,想要长得更真实,更敏感,凭借着强大的灵力,我想要给她触感,对她私语。
然而,时光流转,徒劳无功,她对我的感应,也越来越弱,越来越模糊。就在那一天,我没有等来一点点的亲近,却等来了久违的地狱。
这一次,我醒来在那一刻,呼吸停滞,神魂回转,我感到冰凉的台阶,深邃的黑暗,和没有尽头的凄凉惶恐,我站起来时,身体被遗留在地面,趴伏成奇怪的角度。
我看到了凶手,听到了他的言语,但是,模糊不清。在我站立的地方,还有一个强大的灵魂——那是前世的我。他,几乎瞬间就被惊诧和愤怒裹挟了身体,幻化出猩红的颜色。
大军压境,城门洞开,凶手作了内应——他不止取了我的性命,而且将屈辱和失败抹上我的人生。
可笑的战争,可笑的僵持,多少年月,多少英魂,驻守的防线,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崩塌,我的精兵强将,我的生死之交,我的同袍兄弟,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加入战斗,至死,也不明白那一瞬间发生的因果。
他们开始杀戮,开始死去,冤魂遍野,血流成河。我被活人的气息冲撞得四处飘散,看到彼此的灵魂,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交流不得。
我的心里是恨的,我恨那一天的婚礼,恨那一刻的疏忽,恨这不公平的时机,不公平的命运。前程往事,尽收眼前,她背叛了我,欺骗了我,在我的府邸生下别人的野种。直到所有的下人都窃窃私语,当做笑话一样谈论,我才想起怀疑她。而那时,竟然还对她存有一丝怜悯,正是因为这一丝怜悯,我没有在家里深深追究,仔细彻查。以至于,让真正的奸夫逃脱了死罪。
为什么,让我如此的人生,葬送在一个女人手里,葬送在一个奸夫的手里。
恍惚之间,神魂聚集,我的心有千斤重,坠住了飘散的脚步。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杀她,我要去毁灭她——即便她只是一抹灵魂,一个鬼怪,我要杀她一千遍一万遍,拖着她下地狱的刀山火海,即便形神俱灭一千次,一万次,我的恨不会消融,她的痛也不会减轻。
意念的力量特别强大,我很快漂泊了千万里,徘徊在她生时的角落,徘徊在她死时的角落,我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没有找到她的痕迹,在这人间,她遁然无踪,像是故意躲着我,又像是故意嘲笑我。
我回过家,看过自己的亲人和爱人,看过自己的棺椁和葬礼,一切已经猩红了眼睛,我感觉不到凄凉,感觉不到孤寂,也感觉不到活着时的爱和痛。
除了仇恨,只有仇恨……
我也曾下过地狱,在地狱中与人厮杀,可我很快脱离开,继续我的寻找。我闯进过籍册之神的官府,寻找她入册的记录,在地府的审判台前愤怒抗拒,追问她的行踪。我经历过责打,经历过割喉,割鼻,断手断脚,斩断身体,可是我的灵魂不灭,我的仇恨不灭。我要找到她,不论是人是鬼,是生是死,我要杀了她,一遍又一遍,只要她的神魂不灭,我的杀戮不停……
终于有一天,司命之神来到我身边,将我带到地藏菩萨的宝台前——那个时候,我的灵魂经过折磨和历练,已经成就了非凡的怨力。我固守在仇恨的执着里,不为所动。
菩萨温和地挥手,煽动阵阵金风细雨,舒缓了我的狂躁戾气,在那一刻,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语意,才终于钻进我的心里,我听着,听了进去。
她(他)说:“你有十世的佛缘,如今却在地狱里受大苦难,可怜,可惜。”
泪水涌上我的眼眶,留下来是鲜红的血,我很委屈,很痛苦,同时,却很仇恨:“我死的太冤枉,我好恨……”
菩萨悲悯,并不责怪我的错乱,而是安抚我:“仇恨痛苦,伤人三分,伤己七分。今生事,皆是前世业障,你放下,留在这里,潜心礼佛,恭敬三宝,等地狱道缘尽,渡你去转生。”
“我不去。”我的仇恨在心里扎根,长成了血管,长成了肉,长成了灵魂的一部分:“我要报仇。”
菩萨叹息,瞬间洞悉了我的一切:“放不下的,终究会放下,既然你情执深种,司命大神不忍看你在地狱受苦,你就随了他去,到天界的混沌无明中等待吧。”
“她在哪儿?”我来不及理会,只是执着地问。
“有一天,她会来找你。我给你一个护心咒,等到彼时,助你看到今世因果。”菩萨推手,将金黄色的护心符咒推进我的心里,她(他)耐心劝诫道:“你可知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一时的怨,瞬间幻化,已随着这一时流转千万遍?”
我低头不语,不愿听从。菩萨悲悯,却知时机未到……
我就这样回来,深知自己沉睡混沌的由来。而司命大神,正等在彼时,用温和的笑容化解我心中的疑惑,我对他,满是感激之情。
“我们曾经是同道修行的知己。”大神开口解释:“我得升天人道,你修为不够,去了凡间历练,却不料遭遇地狱之祸,前诚尽毁。”
“前世的前世,我和她也是纠缠在一起吗?”如今问出来,这念头,却真的千回百转,不复从前。
“你们两人都有很深的情执,所以脱不开轮回,耽误了修行升道。”
“是了,是了~”我笑起来,笑到眼泪都流下来,我本以为是我牵绊了她,没想到却是她牵绊了我。
“跟我回转生门吧,你的时机就要来了。下一世,躲过了这情劫,好好修行。”
“不~”我哭着摇头,哭着堕落,我终归是心有不甘,心有牵绊:“我还想知道,她前世许了什么愿,发了什么心——是在今生躲过我吗?”
司命大神轻抚我的额头,用慈悲的语气说:“我带你看——”
刹那间,金风阵阵,香气环身,我回到地藏菩萨的宝台前,却隔着千年的时间和愿念——我看到了她,白衣胜雪,虔诚地拜伏在菩萨的座前。
“我有三愿——”她抬起头来,脸上闪着期许的光芒,菩萨慈悲地关怀她,许诺为她践愿。
“第一愿——”她缓缓开口,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说错了一个字:“愿来生还清今生的情债。”
泪水滑下她的脸庞,她皱眉,很痛,很伤神——
“第二愿——”她接着说:“愿用这十世修来的如花美貌,换一颗聪慧灵秀,洞悉人情的心。”
“给你一颗洞悉三界的七窍玲珑心!”菩萨慈悲安抚道。
闻言,她破涕为笑,欢喜起来,像一个单纯的孩子。
“第三愿——”她停顿一下,似乎在想,最后,她笃定地开口:“我愿从三魂七魄中取出一魂一魄,化作他的心头血,永生永世跟随他。”
……
我的心阵痛了一下。
她垂下头,倔强一如我当初的样子。
菩萨叹息一声,悲怜地说道:“可怜,竟如此牵绊,难得往生。”
她不听劝,止不住地流泪,止不住的磕头,直到额头青肿,渗出血迹。
司命大神移开手掌,景象消失。
“我不想回去,现在还不想!”再一次回绝他,我的心里有些许不忍:“我想陪伴她,到最后的日子。”
司命之神一如往常的耐心:“好吧。”他说:“世间危难重重,你要处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