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抢险


1

2017年的8月,对于安康铁路局来说,是最为不平凡的一个月。自进入主汛期以来,安康铁路局所管辖的几千公里铁道线上,多处发生水害水患。各处山体坍塌,掩埋铁路,水害冲毁铁路设施的信息纷至沓来。安康铁路局全局上下,不负党和人民赋予的使命和厚望,不畏艰险,握指成拳,以雨为令,号令三军,一次次与水患搏击,确保了国民经济大动脉的畅通无阻。

8月20日午夜,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我接听了电话,电话是我们班长老七打来的。老七让我赶快到工区工具房去。我没顾及多问,立马穿好工作服,走出宿舍。

在治水线路工区的小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十几把雨伞一字摆放在职工宿舍门口的过道上。

人去楼空,淅沥沥的小雨从黑暗的夜空漂浮下来。见此情景,我有些失落,责怪老七为什么不及早通知我。我仰头看看夜空,细小的雨滴落到脸上,脸上凉飕飕的。再看看地上,地上湿漉漉的。“活见鬼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小的雨,根本达不到10分钟降雨量达26毫米的出巡警戒值,怎么工区里的其他人就不见了。

虽然我有些犹豫,却不敢马虎怠慢,我快步走出工区院子。离开治水工区院子时,我还特意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是夜里2点。我懊恼班长老七为什么不及时通知我是有原因的。就在两天前,下了一夜的暴雨,雷声火闪,闹腾了一夜,我整夜都没能入睡。我睡在宿舍里,隐隐约约,听到工区院子里有人走动和讲话。凭经验,我知道有人出去巡查铁路线路设备了——两人一组,乘坐铁路作业轨道车巡查铁道两侧,看有无山体滑坡,危树倾倒侵入铁路限界,危及行车安全。我睡在床上,听着窗外噼噼啪啪的雨声,那声音如同万马奔腾。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窗前。借着闪电的电光,我看到天地混沌成一片银色的白。“今夜,肯定要冒雨巡查线路了,这么大的雨,”我在心里嘀咕着,思虑着该不该到工区值班室看看。“不用去,我这几天当炊事员,炊事员不用参加工区的防洪,”我这样想着,返回到了床上,可再也无法入睡。曾和工友们在暴风雨中巡查各种铁路设施的场景,又一幕幕浮现出来,我心中不免为出巡的人担心起来。曾有几次,我们冒着暴风雨巡查铁路设备,天地混沌成一片,我们置身其中,仿佛自己就是一滴撒落大地的雨。

第二天早上,站队点名分工的时候,我们的工头脸色僵硬着,一脸怒容。整个工区的气氛顿时变得严肃和僵滞,职工与职工之间,不敢讲话,只敢用眼神相互探寻和交流。每个职工都在揣测,工头为何满脸怒容。有几个职工,已经对工头表示出不满的情绪,他们窃窃私语,咒骂工头大清早就板着个死人脸给人看。

工头冷冰冰地说:“昨晚出巡了,我和两个班长守了一夜。昨晚李意和刘三登乘机车出巡,每人加20分。老猫和金罗盘两人,才听到雨大,就主动来工区值班室等候出巡,每人加10分。”什么狗屁逻辑,加分减分自己说了算。要知道,我们每上一天班,当天的考勤才是10分。我所不满的是,以往出巡从来就没听说给谁加过分。斗山工务段早有规定,如有夜间出巡检查设备,第二天早上给休息,出巡人员,不再参加工区的其他工作。

工头话音才落,大家不欢而散,私下里,大伙开始谩骂开来。

我走到工区工具房时,不见班长老七的人影,想着自己又没赶上加分的机会,心情有些郁闷,我朝黑夜里大叫一声。

“老七!”

“嗳!”

“在哪儿?”

“在这儿。”

老七拎着一加仑桶汽油从油房里走出来。“有事”,我一个念头闪现出来。

“哪儿又出事了?”我问。

“塌方了,小(庄站)龙(溪站)区间。”

听老七这样说,我才后悔,出门时没想起穿件雨衣,带双手套,又不好再返回宿舍拿。治水车站站台湿漉漉的,一个5股轨道线的车站,已有4股轨道线停着车辆,唯一的站1道没有火车停着。几盏橘黄色的路灯照着站台,被路灯照亮的地方,像镀上一层浅浅的金黄。车站运转室里,人头攒动,各种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一名工作人员从运转室里疾步走出来,站在站台上,大声呼唤:“5605次司机,接调度命令,小龙区间封锁;5605次司机,接调度命令,小龙区间封锁。”

“5605次司机明白,小龙区间封锁。”

随后,从这名工作人员的对讲机里传出这句话来。听到司机的应答后,这名工作人员旋即返回运转室。

车站外,四野里黑黢黢的一片。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抢险现场是个什么状况,我半点不知。我所能预知的是,我的工友们正在抢险现场奋战,这让我感到很不心安,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逃兵。我问老七,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老七说刚开始,我们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所以就没通知你。

“今晚工区出去抢险的所有人,都是你用电话通知的?”

“是我用电话通知的。”

老七的这句话,让我吃了一个定心丸,我内心的不安和愧疚减了几分。我莫名窃喜,心想这次抢险,自己能不能得到加分已无所谓,如果工头再板死人脸给我看,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班长老七压根就没打电话给我,这事不能怪我。

2

我和老七两人从火车底部横穿过铁道,车站对面有一处荒弃多年的一个小四合院,我俩要去那个小四合院取几块限速牌。由于这个小四合院多年无人住,平日很少有人光顾。我和老七走到院子时,我感到这个小四合院除了破败,黢黑的院落里还有一丝凉气。

我和老七每人抬着三块限速牌,又从火车底部横穿过铁道。这一次却是很费力,每块限速牌不下15公斤,我们得把整个身子匍匐在铁轨上才能从火车底部钻过去。当我和老七把限速牌腾挪到站台上时,我吃了一惊,刚刚发热的脊背,顿时一股凉飕飕的汗水贴在上面——我们的工头站在站台上,虽然天黑,我没能看清他的面目,但我能感知到他脸色僵硬——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出现在站台上,早上他才离开工区,到相隔治水工区一百多公里远的斗山工务段开生产会。按照以往的惯例,工头开完会,会回家休息两天。

这个退伍老兵,我们的工头,名叫凤朝云。因为特别喜欢看《亮剑》,又特别崇拜《亮剑》里的李云龙团长,所以工友们投其所好,爱叫他团长。我们一叫他团长,他就来精神。有时候,他会标准的来个立定,挺身,收腹,做个军礼,响亮地答一声:“到!”;有时,他毫无缘由,凭着心绪,对我们破口大骂,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我一看到工头像开棺材铺的样子,我就不想和他多讲一句话。出于礼节,我打起精神,跟他打了一个招呼。我说:“来啦!”工头没理我,面若冰霜。借着橘黄的灯光,我瞟了他一眼,他脸上除了僵硬还有几许郁闷的愤懑。事后,我才得知,刘三告诉我,因为塌方,团长开完会,刚回到相隔一百多公里远的家里,人才跨进家门,屁股还没落地,就接到电话,让他火速赶回工区抢险。刘三还说,因为两天前下的那场暴雨,团长派金罗盘和老猫出巡检查设备。在雨后设备巡查回来时,副班长刘林峰在雨后设备检查记录薄上,在检查负责人一栏上填着团长和老猫两人的名字。才雨后设备检查后的第三天,就发生山体塌方事故,所以,这一次,团长怕承担责任。

我们三人一行扛着限速牌走出车站。车站外,停着工区的工程车。工头先爬上工程车车兜,我和老七依次把6块限速牌递给他。由于限速牌无法固定在工程车上,黑天半夜的,又找不到绳子捆扎,只有在工程车的车帮上缠绕着一根绳子。我用手机的内置电筒照着,工头解了几下,没能解开。工头猛拽两下绳子,骂了一句脏话。

“你妈的x,你给老子不开。”

工程车激烈地晃动几下,绳子还是牢牢地拴在汽车车帮上,纹丝不动。这下更加激怒了工头,他发疯地拽住绳子猛拽,一连声恶骂。

“你妈的x,给开?”

“你妈的x,你给开?”

整个工程车激烈地晃荡着。见此阵状,我走到工程车驾驶室,问司机小王有没有小刀。 司机小王说没有。我这一问,提醒了工头,他大声冲我喊,语气里充满了指责和不满:“找个酒瓶来!”工程车前方正好有一家小卖部,我用手机照着,找到一个啤酒瓶。我把啤酒瓶敲碎,给工头递过一片玻璃。

工头解开绳子,把6块限速牌就像捆扎敌人一样地捆扎在工程车上,方为解恨。我们把限速牌装上工程车,工程车一路向抢险地行驶。

车上,我跟媳妇发了一条信息:——“我现在在去抢险的路上。明天早上,你自己去做产检,开车慢点。”本来说好陪媳妇一起去县医院做产检,媳妇已怀孕6个月,一共产检了4次,可我一次都没陪媳妇产检过。信息发出后,我有些失落,一个念闪突袭心头:“人生如若这般,生命的意义何在。难道人活着,只为挣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上班的时候上班,无可厚非,可下了班还得留守在工区。早晚各照一次相,然后图片上传,以证实自己没离开工区。我已经连续上了30多天班,一直没得休息,才半年多时间,就积攒了25天的假,也就是说,我每个月的法定假都没能正常休完。斗山工务段早就三令五申,以人为本,关爱职工,保障职工正当权益,原则上无特殊情况,不准工区擅自占用和拖欠职工正常法定休息日。如有特殊情况,本月休不完的假,可以顺延到下个月安排休完。

可治水工区,我们的工头却置若罔闻,他振振有词地说,我一个工区20多号人,养护着5个车站,五十多公里的线路设备,放在十年前,得一百多号人来养护。现在的养护标准,你们定得越来越高,考核标准越来越严,条条都是红线,条条都是高压线。管安全的这样不准干,那样不准干,干了就违章考核。管生产的这样要干不好,那样不达标,就要考核。你们只会在上面发号施令,整天琢磨着怎样考核班组,怎样制定考核标准。各种考核标准细化了又细化,各种文件满天飞,工区每天单处理你们下发的各种文件都要留一个班长专门在办公室处理。刚熟悉的管理模式,作业模式,才用年吧,你们又换成另一个模式,好像不弄出点新花样出来,就显示不出你们的本事来。有本事,你们给我增加人马,要么降低考核标准。斗山工务段整体人员奇缺,既不可能给治水工区增加人马,更不可能降低考核标准。安全大如天,安全压倒一切,考核标准只会越来越严。就这样,治水工区,我们的工头,在人员安排调休上,该怎样管理就怎样管理。

到了抢险现场附近,我们的工程车再无法到达塌方地段,工头让我随车返回工区,拿一件工具。我有一丝庆幸,可以回宿舍换双雨鞋和穿件雨衣了。我看见早我先来的工友们,早已全身湿透。汽车启动时,我和工头说:“大哥,想想还要些什么工具,打电话给我,我一起带来。”此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不该瞎操这份心,我是什么角色,有什么权利指使他。我看到工头,我天天称之为大哥的人,冷若冰霜,看都没看我一眼,脸上的神情,就差没喊一句快滚,要你来多嘴。

3

在工程车返回的路上,司机小王把车开得极慢。小王说要休息一下,因为车上安装着行车记录仪。斗山工务段有规定,汽车连续行驶4小时,司机必须停车休息20分钟。我急了,对小王说,这是抢险,争分夺秒的事情,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要不然领导又要骂我们没有抢险意识,大局意识。小王没有理会我,他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汽车安全警示灯,把整个身子靠在汽车座椅上。我从内后视镜,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我顿时怒火中烧,在心里骂道:“我的天,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司机,亏你还是个转业军人,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这样悠然自得,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呸!狗杂碎,狗娘养的杂种,斗山工务段明文规定,不准公车私用,你怎么敢把公家的车开到你家里用。那个时候,你他妈咋不说,车上安装着行车记录仪,不准公车私用,现在关键时刻,你来惺惺作态遵纪守法。”

我越骂越来气。不骂时,我还觉得他是个人,我一骂上,我就觉得他不是个人。平时上班,他经常把我们送到半道,明明工程车可以开到的地方,他说开不到。我们让他再多开几百米远,车上工具多,他理直气壮地说,谁说开得到,可以,我开,谁在我的行车记录薄上签字画押,出一切事故他负责。看着我们抬着工具,汗流浃背往返于工地和工程车时,他戴着个墨镜,悠闲地坐在驾驶室里。每回看着我们搬运繁重的工具,他的嘴角就会微微上翘。

小王觉察到我满脸的怒容,解释说:“老弟,你别不高兴,我以前也像你这样,为了工作,一腔热血,现在,我不这样做了。我们两个,现在就是立马飞过去,把他们想要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上,他们不会说我们两个一句好。你做得再好,在别人眼里,都是你应该做的。相反,你稍微做了点岔事出来,到时候,人家就会搬出各种条条款款出来收拾你,永远都是你我这些小职工的不对,所以,我们要学会自保。如果我不休息,路上出了点交通事故,我敢拍着胸脯说,不会有任何一个领导站出来帮我说一句话。相反,还会有人第一个拿我开刀挡子弹,当炮灰。要怪就只能怪现在的管理制度,条条款款太多,各个管理层,人人自保,人人自危,谁还敢当老好人。”

小王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先前的悠然自得早已荡然无存,我看到他的内心在痛苦和挣扎。小王打着火,开着工程车继续往前走,路上,他又向我倾诉。

“你想想,他们让我一个月休息6天。我回趟家,路上来回耽搁掉两天,实际上,我一个月只能在家呆4天。我媳妇在客运段当列车员。好些时候,我回家的时候,她跑车,她休息的时候,我上班,我们很少能遇在一起休息。你是不知道,我每次回家,我那个一岁多点的儿子,就像不认识我。要我在家带他几天,他才跟我亲。我要求,要么把我调到客运段,要么把我调到离家近点的地方开车,可申请写了几个交到段上,一点反应没有。我知道,我在这个工区开车,人人视我为敌人,每个职工都恨我。我就是要这样开,本来我开得到的地方,我就是开不到。一句话,我说我技术差,谁敢拿我怎样,谁能耐大让谁来开。我再挨你讲个事,去年有个职工,半夜身体突发疾病。我们车间副主任,让我立马送这个职工到医院。当时,我的驾照和车型不符,我和这名副主任说我的车型和驾照不符,不能开车。那名副主任说,不怕,先送人去医院,救人要紧。我亦知道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当我把那个职工送到医院,连夜返回的时候,路上,被交警逮着,罚我两千。要是百吧两百块钱,我自己出,无所谓。我打电话给那副主任,他说他要请示段领导,我费了多少周折,才把这两千罚款整回来。我不是不爱岗敬业,汶川地震的时候,那时,我还在当兵,我一个人就背出几十个死人出来。在一次突击抢险的时候,我的小腿骨被石块砸断。那时,我们部队的首长,还有多少部队领导来医院慰问我,我真的很感动。我才转业,就给了我一个军人伤残证。现在我每年有好几千块钱的伤残补助,有了这个伤残证,好些地方可以优惠。我来到这个工区,个个看我不顺眼,你们到处吃喝玩乐,天天把我一个人留在食堂,你是没感受过这种滋味。”

听到小王的最后这一句倾诉,我想反驳小王,我想说:“小王,其实你是个很自私的人,你不懂得让利和分享。上次我炒了一大盘牛干巴,你一个人先进食堂来,你不管后面还有没有人吃饭,抬起盘子,就把那盘牛干巴扒走三分之二。食堂里每次做好吃的,你只管自己呼啦呼啦地吃。你那个吃相,相当难看。你吃过饭后,在你那一方,整个饭桌一片狼藉,所以,大伙都不愿意和你一起吃饭。”

我没反驳小王。我在想,我们也有做得不尽人意的地方,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味地指责别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我不再怀恨小王,开始同情小王,如果他再把车停下来,我也能安然处之,不再责怪,认为他应该这样做。要怪就怪制度,层层密实的制度把我们像蚕茧一样的束缚着,职工越来越不会干活,不敢干活。想我两年前,在一次作业中,我已经意识到作业的危险性,我把作业场地的几个工人叫开,并告知他们将会发生的危险——我在用氧乙炔分解,一个用轨枕临时搭建成井字架上的钢轨轨排。钢轨轨排上散铺着轨枕,只要我把钢轨割断,散铺在钢轨上的轨枕就会悉数滑落。工人们离开作业场地后,尽管我已很小心操作,但是我还是受伤了。我的大腿被瞬间滑落下来的水泥轨枕搓伤,现在大腿肌肉还坏死。我当时的错误就是既然预知到危险,为何不终止作业。我没这样想,而是想着怎样操作才是最安全的,我只是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我在家闲呆了一个月后,我们车间主任打电话问我能不能上班。我说还没好,主任听我说还不能上班,口气霎变,恼火问道:“你哪天能上班,你自己说。”我说我怎么能知道我哪天能上班。主任又说:“你要考虑清楚后果,你肯定是违章操作才出的事故。”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说:“主任,我的脚确实没好,只可以勉强走路。不行的话,我也不想占用公家的假,我请我的年休假,我用自己的年休假来养伤。”挂了主任的电话,我真的很想狠抽自己两个耳刮子——爱岗敬业我做到了,可谁又拿我当回事。我在医院的时候,医生问我报不报工伤,我想都没想,回答道:“不报,报了会带害好多无关的人,报了对单位不好。”

班长老七打来两个电话问我,怎么半天还不到,我说快了,其实小王的车刚刚起步,才走出几百米远。

4

我到工区时,老七已找好几样工具,有撬棍、大锤、锄头、铁铲、木棒,安全绳。老七让我再到那个小四合院的防洪备料室取几副安全带。我有些胆怯,那个多年没人住的小四合院,四周是高大的松柏和桉树。院子里杂草丛生,平日里,没有特殊情况,从来没人关顾。我用手机照着,从火车底部匍匐着横穿过轨道,再到那个小四合院。很早以前,这个小四合院是有人住的,拖家带口的职工就住在这个小四合院里。渐渐地,住在四合院里的女人全部走空,紧接着,住在四合院里的男人也走空。空空的四合院,仿佛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立着一架陈旧不堪的水车。没有女人和炊烟的小站,小站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我像一个初来到访的客人,不敢贸然打搅里面的幽静。我轻轻地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没有开门。我立在门口,呆站几秒,若有其事地轻轻敲了三下门,然后才把钥匙插入锁眼。门开了,二十多匹钥匙,第一匹钥匙就把门打开,这让我有些意外,胆量大了一些。工具房里摆放着各种工具,这些工具,不知被多少人用过。我用手机内置电筒把房间里的所有工具挨个照通一遍,我感到自己就像在审视一群离别多年的工友,我的突然闯入,打搅了他们的清幽。

在工具房的一处角落里,摆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道镐,很是扎眼。在漆黑的工具房里,我感到它像一只幽怨的眼睛看着我。每次走进这间工具房时,我都会把目光避开,不看这把镐。这把长满铁锈的道镐,是我的工友大有的。我的工友大有已不在人世几年。我取了安全带,快步离开工具房。在回身锁门时,我似乎又听到大有的笑声从房间里传出:“呵呵!小伙,手上才起了点老茧就叫苦。什么叫苦,我们刚参加工作时,干一天的活下来,连路都走不稳;吃饭时,苍蝇落在嘴上,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呵呵,你们这种就叫苦,小伙!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的条件多好,下班可以洗热水澡。”

我快步离开小四合院,感觉夜更黑,黑得像一堵无形的墙。

我和老七费了很多力气,才把工具搬上汽车。工具运到抢险地点,工头说暂时放着。这一放,到整个抢险结束,这些工具根本没用上。

不知什么时候,小雨已停。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5点。整个抢险现场,有20多个农民工在铁道上,他们正在把侵入铁道线上的泥土装入白色的编织袋抬走,然后堆码在铁道两旁。铁道两旁还有40多个农民工闲坐着,他们或是抽烟,或是闲聊,在他们中间,有10几个职工穿插其间,或蹲或坐。相隔民工不远处,另有30多个从其他工区紧急抽调来的职工散坐着,他们身上的衣服全湿透,身上到处是泥浆。可以想象,在我还未到之前,他们经历了一番鏖战。在铁路边坡塌方的上沿,10多个职工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正用砍刀砍除一些低矮的松树。尽管他们砍得很卖力,砍下一大片松枝,但是我认为他们所有的心血和汗水只是徒劳白费,因为很快就会有六台挖掘机开上来,而这些低矮的松枝在挖掘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在坍方边坡的上沿,一盏发电探照灯,把整个抢险现场照得雪亮。雨过天晴,一轮圆月西沉,一些小虫啾啾叫着,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一些夜露在灯光照射下晶莹地闪烁着。如果没有那盏探照灯亮晃晃照着,没有抢险的人,这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个清晨。可谁会想到,在6小时前,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瞬——一列火车,刚行驶出离坍方处不远的一个隧道,火车司机一个紧急制动。火车缓缓地驶过坍方地段,停了下来,仿佛撕开的一道伤口。火车的挡风玻璃溅满泥沙——住在铁路附近的村民说,铁路通车40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的刹车声,吓死了人,村里的狗咬了一夜。


5

斗山工务段段长来了,这个正处级领导,带来了主管防洪的副段长,还有桥路技术科,安全检查科,段调度指挥中心,几处科室的主要领导,另外还有段工会,党办的一波人马跟着。紧急着,通信、公安、供电各路人马也相继到场。挖掘机的到来,所有人停止了作业,都走到铁道下方,像在等待一场盛宴的演出。

六台挖掘机轻舒猿臂,大臂上的灯光,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六把战剑,披荆斩棘,开山破土。轰隆隆,上下左右齐开工,抓斗如探囊取物;呼啦啦,抓斗中泥沙,挥洒不暇。在场的干部、职工、民工都拿出手机拍照。两名负责新闻宣传报道的工作人员,又是摄影又是照相,各种场景,各个角度照了又照。半个多小时后,大动脉已畅通无阻。铁路线路解除封锁,列车恢复通车。

真是一个好段长,轻言细语,才三言两语,就把一处水害解决掉。这是我见过的最大一次水害,在挖掘机没到来之前,埋过铁路线路的泥沙确实吓到了我。我不敢想象,要怎样才能把这些泥沙清理掉。这些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的到来,让我再次感受到科技的力量,同时也让我感受到祖国的强大就在我们身边,并不遥远。小庄车站到龙溪车站地处偏僻地带,交通一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调度到六台挖掘机,很能说明我们的调度体系已经很发达,附近周边的百姓人家有大型机械的人家很多。为彻底消除隐患和病害,斗山工务段段长要求把坍方地段的山头降下5米,行成一个大的梯形平台,为下一步喷浆锚固,彻底消除隐患做好前期工作。

工友老猫拿着一瓶矿泉水,一罐八宝粥,还有几个面包朝我和几个工友走过来。“那边在发东西,你们赶快过去领,每人一份。”工友老猫说着,示意我赶紧去领,去迟了就领不到。这个老猫,有一次,食堂吃饭的铃声响过后,眼见餐桌上的饭菜就要尽罄一空,还没见老猫出现。我就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碗,舀起一碗饭,再到餐桌上往碗里夹菜,准备给老猫留着。这时工头板着脸,生硬地说:“养成烂脾气,不用留。”我当时心里有些气愤,心想,平日里,只有大家等你吃饭的份,只要你不到,谁敢先吃一口饭。虽然我内心不满,但还是陪着笑脸,只是我笑得有些别扭,内心深处,我笑出了轻蔑和不满。我讨好地说:“给他留点。”这一个小插曲,不知怎样传给了老猫。老猫对我来了个大转变,对我很是友好。听了老猫的话,我和几个工友站起身来,工头紧跟在我们后面。工友刘三走不开身,他让我帮他代领一份。从其他工区抽调过来的几名职工负责发放食品和水。我一只手握住几袋面包,另一只手捏着两瓶八宝粥,我的矿泉水我让另外一个工友帮我拿着。我看到工头领了两瓶水,我就问:“大哥,你是不是帮刘三带领水?”工头还是没理我,这让我更加气愤。工头领好东西,大踏步走在我们前面,走到刘三跟前,他递过一瓶水给刘三。我们没在往前走,走到刘三跟前,我们就坐下来,开始吃东西。工头见没人愿意跟他走到一处,他停住脚步,朝我们看了几眼,喊道:“老猫!过来!来我这边。”老猫欲前又止,难为情地说:“算了,我还是在这儿。”

“咦!……,我有这么难相处呢?”见没人愿意和自己在一处,工头满脸烧红,自语问道。

我们吃完东西,天已大亮。趁工头不在,我向刘三表述对工头的不满。“你们昨晚几点接到抢险通知,”我问刘三。刘三说:“11点我们就出来了。”

“谁通知你们的?”我问。

“老七通知的。”

我气愤地说:“这怎么能怪我,昨晚又没人通知我抢险,直到半夜2点,老七才打电话给我。自从我昨晚上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板着个死人脸。我和他讲了几次话,理都不搭理我。” 刘三知道我在咒骂工头,他呀的一声,说:“不是冲着你发脾气,不用和他认真,昨晚团长才到工区就是这个样子,满脸的不高兴。这些天也够他受了,天天下雨,天天有人打电话来工区防洪抽查,不是段里的各个科室抽查,就是车间打电话来抽查,不是安排这样,就是安排那样。一天到晚,电话不间断,工区里的正常工作根本无法正常开展,整天忙于应付各种抽查,检查。再加上前两天,他安排老猫和金罗盘两人雨后设备检查,检查回来,在雨后设备检查记录薄上,填了他的名字。团长回到工区,才听说坍方,又看见雨后设备检查记录薄上在检查责任人一栏上填写着他的名字,就吓住了。我说不用怕,这是自然灾害,再说铁路两旁到处是山,山上到处是树,这些天,天天下雨,山体雨水饱和,在什么地段发生水害,谁也无法预测。就拿治水工区来说,从来没有发生过抢险,单这两个月,就发生两起。”

坐在一旁的工友小马说:“都怪雨。”接着,小马朗读道:“雨!雨!今天有雨。明天有雨。一个月都是雨。那些年错过的雨,这些天全还你,是谁的相思成灾,让这雨逆流成河。”

我看了一下手机微信,我媳妇回复了我一条微信。

“休不成算了,我自己去,注意安全。”看了媳妇的信息,我回复了一条,算是安慰一下媳妇,也是为自己开脱。

“对不起,媳妇,每一个铁路人,对家人都是亏欠的,今生,只能委屈你了。”

“感动。”

很快,我媳妇又回了一条信息过来。六台挖掘机还在忙碌着,其余的人坐在铁道两侧吃东西,抽烟、喝水、玩手机。很快,铁道两旁就丢满了各色垃圾。一些只喝了半瓶的矿泉水水瓶,丢得铁道两旁到处都是。铁道旁,堆码着的食物,已没人发放,谁想吃,谁都可以去拿。

6

21日早上8点,我接到车间吴书记的电话。吴书记让我去订100份快餐。吴书记委托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吴书记还特别强调,因为民工多,要两荤两素,油水一定要充足。我说没问题,我朋友承包着一个化肥厂的食堂。我问书记全部有多少人。吴书记说,有一百个人,你定110份,万一有不够吃的人,可以分开吃。我说不够,一百人。最少得定120份,要多放出20份来,另外还得多加20份米饭。吴书记采纳了我的建议。一切讲定,我到了朋友老牛的食堂。朋友老牛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我大清早造访,朋友老牛很意外。我讲明来意后老牛很高兴。老牛笑呵呵地问:“要送几天?”我说:“不确定。”老牛眉开眼笑,笑眯着眼说:“咋不一座山都倒下来,要是一座山都倒下来,我就开心了。这样子,我就可以给你们送半年的快餐盒饭。要真是这样,到时候,你把你们治水工区的全部人马拉来我这儿,我杀羊宰猪,好好的招待你们几天。”

我开玩笑说:“老牛,你屁眼莫要太黑。”

老牛笑呵着,忙递给我一瓶凉茶,拉过一把凳子让我坐着,忙不迭地端出一盘刚蒸好的肉包子让我品尝。朋友老牛认真说:“也是你来,我才接这个单子,我这段时间,6个小工和我还忙不过来。我一天厂里的职工,外加种花老板的80个工人,单这两处,一天就得订400份快餐。不瞒你说,我这几年,苦大发了。今年,我又把去年才盖的别墅租给玻璃厂的老板,3万块钱一年的租金。”

“那你家的人住哪儿?”我问。

“呵呵!我又在去年盖的那栋旁边又盖了一栋。”

“老牛,你真牛!”我夸赞道。

“呵呵!再苦两年,我就不想苦了。到时,我随便到那一个厂里当个守门的保安,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也就够了。闲下来时,邀约些朋友到家里来海吃烂喝的,人生就是要这样过。”

这时我才发现,老牛越来越富有,可他的穿着却越来越随便。已经多年不见的解放鞋,老牛还穿着它出入各种场合。而这一切,却不影响他的谈笑风生。

我和老牛把饭菜搬运到抢险工地时,民工一窝蜂拥来。我负责发饭,老牛负责发菜。当我们把120份饭菜发完后,还有几个在场的段领导和几个科室的领导没有菜,饭倒是剩下十几份。我和老牛又到他的餐厅去取。路上,老牛说:“现在的民工不是那些年的民工了,给人憨厚老实,肯干吃苦的样子。现在,什么都变了,我们两个明明数够120份饭菜。为什么一百人吃120份饭菜还不够发,只有一个原因,有一些民工,重复来领饭菜。这么多人,我们两个根本看不过来,就是有人重复来领,我们也不知道。”

我和老牛再把菜送到抢险工地上时,也是中午1点,我从饭框里拾起一盒饭和一盒菜递给了我们斗山工务段的段长。段长接过我手中的饭,问:“其他的人都有了吗?”我陪着小声说:“都有了。”段长席地而坐,坐在铁道旁的泥土上,我赶紧摆一个装饭的箩筐在地上,然后把段长的菜放在箩筐上。段长吃饭的情景,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我们的前一任段长,一次在工地上吃饭时,一个老农拉着孙子走过铁路。当老农走过我们的前任段长时,那老农趁机教育自己的孙子:“看见了没?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像这个样子。”

  吃好饭后,斗山工务段段长和几个科室的负责人聚拢在一起,他们指点着被挖掘机削平的山头议论了一阵,然后把我们职工聚拢在一起。斗山工务段段长正了一下眼镜,正色说道:“下一步,马上大西线就要开通高铁,划归我段接管。届时,我段管辖正线运营里程,还不算站线,单正线就将突破1500公里,而我们现有的全段干部职工,才有两千多号人。在70年代啊!最初建段时,那时我们有两千五百号人,管辖着150公里的运营线路。随着铁路改革的不断深入和推进,铁路的不断增建和扩建,加之几次铁路的大提速,对咱们线路设备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可想而知,当前的安全形势有多严峻,任务有多艰巨。从这点可以看出,咱们的广大干部职工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的,我们的职工队伍是一支敢打硬仗的队伍,是一支政治素质过硬的队伍,是一支信得过,靠得住的队伍。高铁的开通运营,又将是我段步入新的一个里程碑。每一个干部,每一个职工,都要有一个新的认识,一个高铁的意识,一个新的顾大局意识,一个新的运输生产服务意识。同志们,交通强国,铁路先行,请大家回去以后,好好领悟这一精神,勇于挑起时代赋予我们身上的担子。”听了段长一番激昂的话语,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丑陋,工头的渺小和丑陋,还有工友们也很渺小和丑陋,我们经常偷懒怠工,最为严重的是违章作业,我行我素,置安全于不顾。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铁路人。

“如果接管大西线,到时候,安康铁路局又不给我们增加人员编制,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现在各个工区人员都很紧缺,到时候接管过来,我们咋办?”技术科科长问道。

“我们只有在现有的人员上,继续挖潜提效。现在,我们的铁路,到了改革的最关键时期,多条高铁在建,要建,只能靠广大干部职工苦干、实干,打破以往的一切生产格局,确保铁路万无一失。”

段长的话还未说完,技术科长就笑眯着眼,看着他的最高领导。

下午,民工撤走一半,只留下30名民工,加之治水工区10名职工,10名挖掘机司机,我一共订了60份快餐,外加3箱水。汲取早上的教训,我和老牛商议。让民工和职工排队领饭菜和水。我俩把饭菜摆放在一处,把水和筷子摆放在另外一处。饭菜由我和老牛发放,水和筷子我让老猫和小马发放。民工见我们把水抬到抢险工地,就蜂拥着围拢过来拆开纸箱取水。我不让老猫和小马发水,我大声说道:“等一下,保证每人有一瓶水。我们才两个人,抬水抬饭的不容易,大家理解一下。我话音未落,民工就骚动起来,七嘴八舌骂开:“你们只管我们干活(事实是自从挖掘机开来就根本没再干什么活),黑天半夜的把我们拉来这儿。现在,吃你们一瓶水,还要等,等个鸡巴。”我解释说:“你们等一下,你们先领了,后面的人就没了。”一个民工大声质问我:“才抬3箱水来,够个鸡巴,你们不会多抬几箱来,3箱水,抢个鸡巴的险。”我听了很气愤,回击道:“早上,水多,放开给你们喝,你们到处半瓶半瓶的乱丢。”我这句话一出口,有几个民工就更加不满起来,有一个民工直接走过来,拆开一箱水,掰出一瓶水来。又有两个民工过来,我赶紧双手按住纸箱,大声喊:“我保证让每人都有一瓶水。”两个民工不满,大声斥责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们丢水,这儿渴了要死,谁舍得把水丢掉。难道你们职工就不会丢?你们职工就好得很?我看,有些职工还不如老子。”

“这么多的,半瓶半瓶的水是谁丢的?”我反驳道。民工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又要来夺水。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刚好民工头子过来,我把情况讲清给民工头子,给他分发了50瓶水,让他分发给民工。像这样,民工才平息下来。在排队领饭菜的时候,又有几个民工牢骚满腹地骂起来。有一个头发染红,打着耳钉的民工小伙骂道:“额啦!吃个烂快餐,还要老子排队,要不要老子跪着来领?”我没在搭理民工,我不想再做过多的解释和争执。

  饭菜发完后,装饭菜的箩筐里还剩下10份快餐。我大声叫:“这儿还有10份饭菜,你们有谁不够吃的来这儿拿。”这一次,没有人搭理我。天上又飘起细雨来,点点细雨落到地上。一些细小的泥沙开始溅起来,落到白色的快餐盒上。我又高声叫:“还有10份快餐,你们谁不够吃来拿,别浪费。”同样没人理会我。雨越下越大,所有人都跑到桥台下避雨。到我离开时,剩下的10份快餐,白色的盒子已溅满泥沙。地上一片狼藉,白色的快餐盒,塑料袋,矿泉水瓶丢了一地。

  雨过天晴,民工们陆陆续续从桥台下走出来。桥台下面,又有几瓶半瓶的矿泉水丢弃在那儿。我把那10份溅满泥沙的盒饭,像抛石子玩一样,一盒一盒地抛到铁道旁的树林里。抛着抛着,我气愤起来,我恨我自己多管闲事。为了平复心里的怒气,我把20多瓶丢弃在铁道两旁的还有水的矿泉水瓶收集拢,放到民工们必走的路上。我要让他们一遍遍地踩踏着这些被他们丢弃的矿泉水瓶而过。噼噼啪啪,这些水瓶被民工们踩踏着,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些水流了出来,很快就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被踩瘪的矿泉水瓶,像一张张丑陋的脸。很快就有一个人,愉悦地把这些丑陋的脸,一张一张地捡拾起来,她像在捡拾自己掉在地上的心脏。“你们在这儿整什么?挖这么多的土,”一个年老的女人佝偻着腰,喘着粗气,慢慢地立直了身体,还没等我看清楚,她就矮下身去。和所有不幸的老人一样,她满脸沧桑,目光呆滞浑浊,满脸皱纹,藏着太多的生活污垢。

“抢险!”我回答这老妇人。

“哦!”

老妇人哦了一声,抬眼看着我,茫然问道:“抢什么险?”我说:“山垮掉,影响火车。”

“哦!30多年啰,抢险,火车天天从这儿过。”

老妇人直了直腰,自语道。和来的时候一个样,她东张西望地在地上搜寻着,觊觎着地上的一切。最后,她目光贪婪地落在那几张丑陋的脸上。

“这几个水瓶,你们给还要(要不要)?”老妇人问我。

“不要了,”我大声说。

“哦!”老妇人露出笑来。

“给你,”我说。

“哦!好啰,”老妇人说着,弯下腰来,她把陷入泥巴里的矿泉水瓶一个一个地抠出来。见此情景,我在铁道两侧,很快就给这个老妇人捡了几十个矿泉水瓶。我把水瓶放在老妇人身旁,老妇人亲切地说:“谢谢你,好人。”我又到铁路两旁的侧沟,为老妇人捡来20几个水瓶。老妇人更加动情地说:“嗳!难为(麻烦)你,你们都是好人,”老妇人说着,眼眶就有些潮红。“哎!我老巴巴的,连你长个什么样子,我也看不清,你就捡些瓶子给我,”老妇人说着,用脏兮兮的手袖揩了一下眼角,又自语道:“哎!老啰。”

老猫和小马看见我捡水瓶,参与了进来,随后,几个民工也参与了进来。很快,我们就收集到两百多个多个矿泉水瓶。我们把水瓶放在老妇人的身旁,老妇人不停地叨念:“哎!……,好人!我老了,老眼昏花,看不清你们长个什么模样。你们在这儿抢险,三十多年多年,还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老妇人说着,又用脏污的手袖揩了一下眼角。所有人似乎都被这一幕震慑了,整个抢险工地沸腾起来,都在咒骂这个老妇人的不孝子女。也是因为这个老妇人的出现,职工也罢,民工也罢,都不分彼此,干活的劲头更足了,似乎抢险到此才真正开始。

7

夕阳的余晖落尽,六台挖掘机已撤走,铁道两旁还堆码着上千袋用白色编织袋装着的泥土。这些编织袋里的泥土来自抢险的先头部队为第一时间抢通铁路线路,把侵入铁道线的泥沙用编织袋装走,堆码在铁道两旁。看着这些白色的袋子,我就头大——第一次治水工区抢险,因为坍塌的泥沙没有侵入铁道线,所以就没惊动斗山工务段,也没动用机械设备。第一天不知从哪儿抽调来了几个民工,他们大汗淋漓干了一天,第二天就嚷着不干了。最后,车间出面协商,双倍增加他们的工钱,他们还是不干。有两个民工骂咧咧道:“我们只是要你们的钱,你们却是要我们的命,这种活,我们不干了。”没办法,所剩的泥沙都是我们治水工区全部职工,两人一组,自由组合,用肩膀扛走的。我们昏天黑地的在泥浆里摸爬滚打了三天。每一天下来,我们每人都浑身裹满泥巴。那三天,我们坐在泥巴上休息,吃饭。到第三天的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肩膀破了,我们抬泥沙用的钢筋给磨断了,抬泥沙用的木棒磨得铮亮。

看着这些装着泥巴的袋子,我自然把民工联想到一起。我心里得意地想着:“这次总算有民工了,要不然,这些泥巴又该是我们工区的菜了。”

  我没高兴几分钟,工头接了一个电话,走过来告诉我们。工头说:“刚才主任打来电话通知,民工要连夜撤走,这次抢险到此结束,留下来的扫尾工作由工区组织安排后续的清理。”

我们急切问道:“为什么民工要连夜撤走,还有这么多的泥巴要抬走,要苦死人呢。”工头无奈地,苦涩地笑笑,语重心长地说:“还用问,你们懂的。”

“哦!……,懂了,懂了,”我们异口同声答道,每个人脸上都很沮丧,仿佛一瞬间脸上就裹满了泥沙,灰灰白白的,与落日的余晖格格不入。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在我们离开抢险工地时。工头说:“今晚回去,大家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的任务是清理装在白色编织袋里的泥巴,还是像上次一样,两人一组,自由组合。”这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没理会老猫。老猫说:“明天我们两个一组,绳子再做结实点,挂泥巴口袋的钩子要用再粗一点的钢筋来做,不要像上次抬断。”

我突然很反感听到老猫的这句话,因为我心里被另一句话占据着。

  我们一队人稀稀疏疏地走在铁道线上,民工的谈话声完全盖过我们。我们听着他们谈论着各自的庄家,房子,还有牛马。谈着谈着,欢笑声一片沸腾。

凉风徐徐吹着,天完全黑了下来。

一只宽大的手掌压在我的肩头上,我平日称之为大哥的工头,我们的团长,和颜悦色地问我:“秀才,待会哪儿吃饭?今晚想吃什么?”我心里对他的成见和抵触,烟消云散。我同样和颜悦色地试探着说:“大哥请客,吃什么都行。”“那就吃羊肉火锅,今晚我请客!工区所有人。”团长兴奋无比,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用手指在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我又一次,已经是很多次了,我想说:“大哥啊,你平日不要动不动就板着个死人脸,就像这样该多好啊。我们是工人,到哪儿都得干活,再苦再累,我们不怨你。”

一番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大家的气氛很是高涨,连日来身体积下的疲惫,心里积攒下的各种不满情怀一扫而光。我们又开始称兄唤弟,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我们的工头抬起酒杯,冲着我们神态微醺,语气诚恳高涨地说:“等这头抢险结束,要多放几个人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趁着兴致,打趣道:“大哥,你又装上假牙吃酒了。”满堂的人笑起来。此时,职工们纷纷举杯敬工头酒,工头伸出一只手,捏着我的一只手,我俩并肩坐下。

“工长,等抢险结束,要安排人休息,不会再变了吗?”

“不会啦!”

一个职工问道,工头不假思索,大声回应道。这时,工头的手机响起来,工头看了一眼,没接。我感到他的脸又要僵硬起来,我赶紧圆场,又向工头敬酒,工头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从酒馆里出来,我们还未回到宿舍,工头就朝着我们,朝着黑夜,朝着四野,大声愤亢地吼道:“稍息!立正!向前看!科目!……”

“哎!今晚又要放一晚上的军歌了,”黑夜里,有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我一直在琢磨,席间工头接了一个什么样的电话,是段里还是车间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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