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
林间的鸟儿说:“姐姐,外面有个人遇上了打劫,陷在泥里,正费力要爬上来呢。”
花柳衣立即跑出去看。
贼子已经走了,一片狼藉。那人已经从坑里爬了出来,浑身泥,正扒拉一把小泥剑,看得出锦衣富贵。尽管他的发散乱,十分狼狈,但不能否认,这位公子长得很好看。
泥污之下,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依旧十分嚣张。
可正是那十分嚣张,黑发随风的模样,生生地刺痛了她眼睛。
刺得她满脸是泪。那个人哪,像极了她的柳哥哥。只是柳哥哥没有那般明亮的眉目。
她擦擦眼,又悲又喜。笑着迎了过去。
柳临风这才看到,走过来一个高高兴兴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很是好看,青衣金带,长得像花一样。
他看着小姑娘痴痴的眼光,咧嘴一笑,道,“怎么,小姑娘,也被我的美色迷倒了?”他一身泥,说此话的时候却是微微皱眉。显得有点不高兴。
花柳衣想,她的柳哥哥,从来不会皱眉,从来不会不高兴。
不过没关系,她看着来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便觉得这几百年,没有白活。
想到这里她便跳了起来。她天生不会跳,只有在最高兴的时候才会跳一下。
小姑娘的嘴角咧的很开,也不问他的名字,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
花柳衣笑道:“你饿了吧,你要吃什么呀?”
临风看着她,微微皱眉,山间的姑娘果然是傻的。这个姑娘那么傻。
看见陌生人,总要问问姓名,再做打算。不要一股脑儿的往家里请。
万一他是坏人,心怀恶意,把她的家当全部偷走了怎么办。
他坐在桌子旁,神色严肃。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智商堪忧。
小姑娘眉眼皆是笑,露出白白的牙,像一朵窗外随风摇摆的野菊花。
他咳了咳,打量四周,简屋陋壁,没几件家什。
简陋的窗子,薄薄地贴了张黄纸,黄纸微破,颤微微地进风。
“你就住这里?”他有些迟疑地问。
他没想到小姑娘家境这么不好。嗯,还笑得这么开心,果然是个傻姑娘。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小姑娘端来一碟果子,笑道,“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我可以统统换掉。
临风被噎了一下,心想,我喜不喜欢,好像不是重要的事情。
“你的家人呢,父母呢?”
“我有个妹妹,叫杏儿,前几天出门去了。”小姑娘跪坐桌旁,又笑了,“我还有你啊,我的柳哥哥。”
柳临风又被噎道了。怎么知道我的姓,可见是调查和跟踪我很久了,是我的一个迷妹。
柳临风便皱眉,想起自己一生的理想,十分严肃地拒绝道,“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花柳衣想了想,点头笑道:“好啊!”依旧欢天喜地地帮他布置水果。
柳临风想,被人拒绝了还这么开心,果然是个傻的。不行,得教育一下她,于是柳临风凑过去, 十分严肃地教育道,“姑娘家家的,要有骨气,以后有人说不喜欢你,你就义正言辞地回答他,‘谁稀罕喜欢你啊!你这个骗子!’打得赢,就打他一巴掌,打不赢,说完就跑。这样才显得有骨气。”才不会被人欺负。
“柳哥哥,我要这样对你吗?”花柳衣撸起袖子,问道。
“嗯……对我就不必了,你暂时记住就好。”柳临风有点心虚。
吃完饭到处走走,柳临风拿着个果子边吃边转。这里统共三间茅屋,一间厨房,都简陋的很。可见主人对生活没多大的要求,能吃能睡就行了。
柳临风有些奇怪,两个姑娘,住在这荒山野岭的,没几个邻居,也不显害怕。
不过他立马就想通了,那姑娘是自己的铁杆迷妹,肯定是之前得到了消息,才提前搬家到这儿的。是为了有一场浪漫的偶遇。
不过这剧情有些俗套。他啃着果子,倚在半截焦枯的柳树上,这样想。
捧着果子的姑娘走过来,眼神亮亮地看着他。
“实话跟你说吧!”柳临风扔了果核道,“我是不会娶你的。所以你最好哪儿来回哪去,我过几天就离开了,你还是快点儿走吧。”
姑娘问“柳哥哥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学道。”
“哥哥学道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斩妖。”
姑娘捧着果子,微眯眼,沉默一会儿,笑道,“好啊好啊,我跟哥哥一起去。”
当今这世道,学斩妖并不是一件易事。人多了,妖就少了,斩妖的仙门也难找,就算找到了,能不能被收入门中,也还说不定。学不学得成,还要看命运。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啊?仙门不收女弟子的。”
“我可以在山下盖间房子,这样,我就可以看着你。”
柳临风也没办法,想了想,没有答话,“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笑道,“柳衣,我叫花柳衣。”
(二)劫
十三年前。乌桃林,大雨。 林中有棵柳树,柳树袅娜,粗壮深黑的枝干,一看便知已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
大雨倾盆,柳叶飘动,细密茂盛的深青叶子挡住汹涌呼啸的冷风。
树下有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野菊花。细细小小,颤颤巍巍,努力地站于风中。花瓣已碎,黑枝委顿不堪。
此花活了三百年,在此番风雨来临之前,本可以化成人形逃的,可是因为某场人为的意外,她伤了根本,丢了部分元神,不能轻易被移动,只能做为一朵小花,萎萎地等候风雨的摧残。
山洪就要来了。柳树抬头,感觉到了冰冷风雨携带的阴凉气势。不由叹气。好一场大的天灾。
林中的鸟兽皆散,不能离去的林木哭嚎。
柳树道,你且等我,我去找回你的元神。说完神魂化为人形,缓缓地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双手摸索着。身后的小花喊,“柳哥哥,你别去了,你看不见,会有危险。”
柳树笑着道,等我,我会回来的。
柳树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在山洪爆发之前,柳树爆发出浓密生长的枝丫,挡住风雨,挡住逆流,挡住那漫天而来的水。
泥流惊天动地,夹杂着不可逃脱的生灵的挣扎与喊叫,夹杂着失去亲人的惊慌,无奈,与哭泣。
小花从昏迷中醒来,四周皆是可以荡平一切的泥和石。唯它的头上,有一片小小的湛蓝天空。无数枯枝,挣扎着沉入谷底,成为长眠的枯枝。
小花抬头。她的柳哥哥沉默不语,枝桠尽毁,微青的残液从树桩上溢出。再也没有生命的气息。她的柳哥哥,断了。
柳临风这一夜睡得真是好,口水流满了枕头。他梦见整座林子黄莺乱飞,叽叽喳喳,他坐在林子里啃一盘烧鸡,正是美好的春天。
阳光刺醒了他的眼,他打了个哈欠,悠悠醒来。花柳衣已收拾好包袱,欢欢喜喜走进门。
“你……收拾得这么快,就不怕我骗你,中途把你卖了?”柳临风手擦口水,惊异她的速度。
花柳衣很好奇,“柳哥哥,你很缺钱吗?”
“当然不。”柳临风手拍胸膛,“我的老家渭城,那里的钱庄都是我柳家开的,即便洒金为土,碎玉铺路,我家也担得起。”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掉的。
(三) 行
……昏阳下的山间小道,柳临风和花柳衣相安无事地坐在牛车上。柳临风叼着根草根,看着花柳衣脸上高高兴兴地傻笑。
柳临风是这样想的:幸好本公子人品不错,侠义心肠,又挺有钱,天下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像花柳衣这傻姑娘要是遇到其他人,估计被卖了,还在傻笑。真是智商堪忧。
柳临风这样想,心下安慰。觉得自己作为男子汉,是应当保护他人,肩上担子又重了几分。
往西五十里,绯林。绯林不绯,沉闷密集的乌云之下,可见林中一派乌烟瘴气,瘴气浓得不见前路,隐隐传来笑声,惊讶声,妖兽的啸声。
柳临风跳下车。“你等我一下,我去寻一样东西。”
“柳哥哥,我和你一起去。”
身后不远,赶牛车的老农朝柳临风发话了,“哎,这位大侠。您还没给我车钱呢!”
柳临风往袖里摸摸,空空如也。
他的老脸红了。
兑了花柳衣的一对碧玉坠子,他俩终于顺利走到林边。花柳衣修行多年,自然感觉到林中浓厚的危险和黑暗中的窥视。
“柳哥哥,你真要进去吗?”
柳临风坚定地点点头,他定是要进去的,拜师礼都丢了,只得另寻一样礼物。听说,绯林里有多年的老乌木,是斩妖的好法器。
“你就不要进去了。”
他抽出腰间金剑,躬身向前。金剑剑身极细,泛着骇人的金光,十分妖异。
花柳衣后退几步。她十分担心柳林风。
“我跟你一起去。”
未进林便听到微微的呢喃,进了林更听到了杂错的呼啸,古怪咕噜声,粗厚呼吸声,哼声,交谈声,还夹杂着声声叹气。
“来者是谁,来者是谁。”林中黑色瘴气森森,挡住了前路,交错的声音在黑暗里重复道。
“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一个姑娘,一个小伙。”
“一个凡人,一个小妖。”交谈的声音交错,有妖怪在议论,还有些在叹气。柳临风听不懂那些混乱复杂的声音,只觉得吵闹。
吵闹得头疼。他只看得见黑暗的瘴气,看不见黑暗瘴气里隐藏的面目。
含糊不清。他只好抬手,将手中的剑举高。细长的金色剑身,泛出更为骇异,细细的光芒。
光芒穿透林间的黑障。
“金剑,金剑!”有妖怪叫道。
“斩妖剑,斩妖剑!”有妖怪大叫着,骇然逃走了。
斩妖剑气太为骇人,黑色瘴气渐渐褪去。妖怪隐藏在远处的黑暗角落之中,细细观察着来人。
妖气太重的斩妖剑,引导他们安全趟过枯藤地,瘴河,黑煞泉,走过莽莽荒草,来到林中心。
林中心有一方黑泥潭,咕噜冒泡,一尺方长,厚厚重重的泥上,覆满了枯朽的青苔枯叶。
毫无生气。
柳临风弯下腰,取走了老乌木。乌木重现天日,花柳衣只感到深深的,莫名的恐惧。
角落妖怪看着她笑,“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帮助凡人,你会遭报应的。”
柳林风和花柳衣走出绯林。
柳临风左手握着乌木,右手归剑于鞘,金色斜阳下,微风吹拂他瘦削冷峻的脸庞,黑发飘扬。
“对于那些妖,我目前修为不够。”他抚摸剑鞘,眯眼望着斜阳,不知对自己还是对花柳衣说,“但我以后,一定要杀了它们。”
用的是无比坚定的平静语气。花柳衣抱着包袱,默默后退一步。
(四)谜
再往西一百里,天麻山,颛须门。这是西地唯一一座著名的斩妖门。此门派历史悠久,颛须门能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沉浮浮,存活数百年,自有它独特的修行功法。
递了拜师礼,柳临风遇到一个让他老脸一红的问题。
还得交三百两黄金当学费。
柳林风的老脸都快跌下来了。他自幼含着金汤玉匙长大,钱在他眼里从小到大都不是问题。
要是收欠条就好了。别说三百两,一千两都不是问题。可惜颛须门只收真金白银,概不赊欠。
柳临风走下长长的山门。
花柳衣抱着盆花,在山脚等着,她看着白石阶上走下的,失落而无奈的悲伤少年 ,渐渐感到心痛。
她的柳哥哥,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
花柳衣和柳临风并排坐在石阶上,山林寂静,拜师的行人皆散去 ,只留下无暇绵云 ,在清空徐徐飘荡。
花柳衣吹着冷风,平静问道:“柳哥哥,你为什么想要斩妖啊!”
柳临风长长地叹口气,躺下来,望着天空,想起了一件悠长而又绵远的往事。
风吹过来,花柳衣听着他沉重而难过的压抑呼吸。
“……我从前有个妹妹……她被妖害死了。”
十几年前,柳家花园。六岁的小公子愤怒地叫喊,费力地试图冲破家丁的阻拦。
“为什么不让我去看妹妹!你们都说她要死了,如今我看他一眼都不能!”小公子十分悲伤苍白,他的小手都在抖。
家丁擦擦眼泪,拦着他,难过地说道:“这件事是老太太的吩咐,且管家也说了,听说小姐是中了妖邪,妖怪抢走了她的神魂与精气,少爷要是进去,再被妖怪盯上,再有半分差池,老太太可受不了啊!”
“妖怪!妖怪!”小公子奋力也冲破不了众人的阻拦,渭城的雨丝和残碎破落的芙蓉花瓣,将他的头发压下,掩盖他的泪,“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与妖怪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们!为什么他们这么坏!”
家丁沉默拭泪,用无声回答他的话。
他拿出家里尘封已久的剑。
他在院子里等了一夜。他见到了那个妖怪,他把妖怪杀了。
他的妹妹第二天还是死了。
不久后,他的祖母,柳家老太太,因为悲痛过度,也跟着去了。
他的父母也去世了。柳家只剩他一人。
小公子躺在回廊上,望着天默默淌泪。
他的童年,终日被泪水淹没。
花柳衣轻叹口气,凑过去轻轻抱住他,“柳哥哥,别难过。我一定凑到钱,让你进山门。”如果这是你此生的心愿。
柳林风轻握她的手,“我的妹妹名字和你很相像。”
“她叫柳芙花。”
招门徒的最后一天,黄昏,天麻山下,花柳衣终于筹到了钱,累得满头大汗。
柳临风看到那三百两黄金,分外的欣喜与高兴。他恨不得像风一样往山上奔去。
柳临风在石阶上回头,笑道“丫头,回去还你三千两……诶,你真不和我上去看看。”
花柳衣摇摇头,面色苍白,手心都是冷汗。“我妹妹回来了,我得回去一趟,一月后再来看你。”
“好。”柳临风回答,他太高兴了,没察觉出异样。
花柳衣回到乌桃林,修炼了一个月,失去的部分元神终是难以补回,她叹口气,摇摇晃晃,扶门走出茅屋。
“姐姐,你真是太傻了!”杏儿丢了手里的果篮子,跑过来扶她,“那个公子有什么好,是比别人多了几斤肉,还是比别人多了张好看的脸,值得你卖出部分元神给他换钱。”
元神之可贵,每个妖都知道。当初山洪爆发前,花柳衣失了部分元神,十几年才修回来,勉勉强强化成人形。
如今又失了部分元神,不知还能有多少个维持人形的日子?
花柳衣面色苍白,又叹口气,“我终是舍不得他。”
(五)执
天麻山,颛须门,柳临风的修行并未遇到多大的障碍。每当他修行本门的斩妖功法,周身都会释放出强大的妖气,而且修行速度极快,同门弟子甚感骇异。
颛须门的弟子齐跪与宗主门前,说是柳临风周身妖气,与妖无异,不斩他已是开恩,还请驱逐他下山,永不回长生门。否则,等柳临风羽翼丰满,必有大祸。
宗主召柳临风于跟前,细细相看,随后叫他退下继续修炼。
宗主笑着对众人说,“他的妖气,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运气,你们常人没有他这般的好运气。远着他些罢了。”
花柳衣在天麻山山脚盖了间茅屋,养了一盆花,摆在窗台。时而看看风景。每隔一段时间回趟老家。
柳临风时不时下山看她,什么高兴的事,悲伤的事,都同她说,什么今天的功课没做好,又挨师兄们的欺负了,什么今天休息心不在焉,又挨了师父的板子,等等。
花柳衣静静地听,微笑,听她的柳哥哥说这说那,或者胡说八道。
就这样静静地听了三年。
三年后的一天夜晚,柳临风和花柳衣在屋顶上看星星。柳临风笑道,“丫头,师傅说,再过几天,我就修行功满,能开天眼了。”
开了天眼,是人是妖就能辨别了。
花柳衣觉得心口被石锤重重地锤了一下,莫名疼痛。
柳临风说,“丫头,等我修行功满,开完天眼,我就带你回家。”他说渭城是个极美丽的地方,有青青的柳,随风飞舞的碎花,甘甜的渭河水环绕城外,绿堤莺飞,细雨成丝。你一定会很喜欢。
那里有很多柳树吗?
有很多,很多很多柳树。
那里的柳树,和柳哥哥一样好看吗?
柳临风想了想,严肃地回答她,和一众树相比,他做为一个人,还是极好看的。
柳林风想到了花柳衣在城里观柳的场景,漫花满天,青柳下的姑娘撑着伞,笑得像朵花一样。那场景一定很好看。
花柳衣想到自己在渭城看柳的场景,那么多青青柳树啊,一定很好看。
可现实终究是现实。
花柳衣看着漫空星海,心想,离别的日子就要到了。
三日后。柳临风跪于师前。
宗主道,“再杀一个妖,你就功德圆满。山下有个妖,你去把她杀了吧。”
“谁?”
“山脚下,茅屋旁,那个青衣金带的女子,你经常与她说话。”
柳临风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的两只手都在抖。
山下女子,花柳衣,她是妖,是妖,是妖!
柳临风不想杀她,柳临风第一次不想杀妖,但他想要功德圆满。
天麻山下,黄昏正好,落叶枯黄,漱漱清凉。
花柳衣抱着盆花正要走,她回头,看一眼茅屋,长长叹口气。
冰冷的凉风袭来,那是一道剑风。万片碧叶落下,离了树,落到地上,发出轻轻悠悠地叹息。
花柳衣的长发随风飞起。冰冷的剑光让她惊异,她看着柳临风冰冷的表情,冰冷的剑映照着他冰冷绝然的眼。
那双眼笑起来是眯着的,从不掩藏悲伤,骄傲,与难过。
而如今,这双眼里只有冰冷。
花盆破碎一地。
花柳衣笑了,金色的斩妖剑刺进她的心口,青色衣衫渗出泛黄汁液。 她望着柳临风,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她想起和柳哥哥一起长大的日子,柳哥哥从小到大都看不见,却一直温温和和,不抱怨也不生气。
等她和柳哥哥化成人形,她便牵着柳哥哥的手,到处走,指着这里那里的东西给他看,说这说那,或者胡说八道。
柳哥哥总是静静地听,温和地微笑。
花柳衣,花柳衣,花为眼,柳为衣。她的小哥哥曾说,这个名字很好听。
柳临风抽出金色的宝剑,转身离开,不看一地的黄汁液。柳临风在山间走,身影毅然决然,他走得很快,山间的雨丝落满他的脸,他抹了把脸。
他静静地流泪。
山脚,花柳衣躺在地上,躺在雨里,悠然叹息,心甘情愿地闭眼。
终究,她欠柳哥哥一条命。
心甘情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扶起她。将她的神魂封入地上的小花,缓缓地向东离去。
山谷里,柳临风抱着剑望着幽幽夜空流泪。仿佛回到了当年。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父亲,母亲,以及自己的妹妹。
他想到了花柳衣,那个天天傻笑的傻姑娘。
颛须门的人不会放过花柳衣,所以他必须杀了她。
用的是假剑,偏离了心脏几寸。
柳临风觉得此生再也不能见花柳衣了。
他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拂晓时分,柳临风抱剑下山,冷风凄楚。他的背后是如火霞霓,如血朝阳。似黄昏般凄凉。
满门的弟子执剑而起,冲向他,柳林风回头,看到漫天漫雨的剑光。带着毫不留情的叱咤杀气。
为什么要杀我?柳林风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了,他抽出宝剑,静默以待。
有一师兄执剑飞来,嘴角撇着轻蔑的嘲笑,柳林风看到他喃动的嘴唇,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宗主有令,诛杀柳妖。
柳临风满身是血,在交错的剑风和歪倒的尸体中仰天长啸。他浑身颤抖,他在笑。
他手撑宝剑,笑问不远处,唯一活着的受伤的两名弟子,“为什么称我是妖?”
弟子因为受伤,身子微微有些抖,伸手向他一指,“你看你浑身妖力,哪有一丝人气。”
柳临风看着自己的双手,长长的乌木似的指甲,因为沾了血,在夕阳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他看到宝剑里映照的自己,乌青眼,苍白脸,幽青瞳,微红长发随风起,起伏如野火。
伤口缓缓渗出青绿血。
他明白了,之所以能重创门内的弟子,正是因为他的妖力。
他问那两名弟子,“你们想不想活?”
弟子面面相觑,没有答话。
“想活就走吧。”别回来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柳临风撑着宝剑,缓慢慢地朝宗主房门走去,身影萧瑟如老人。
两名弟子想了想,坚定回答道,“颛须门门誓,尽诛天下妖。”执剑如风吹落叶般,像柳临风砍去。
柳临风挥剑的时候,脸上带着无奈的悲笑,似是笑自己,又在笑别人。
那两名弟子到死也不明白,“活着”二字的含义。
(六) 结
宗主房内,白香如线,冉冉袅袅。
宗主坐在乌木椅上,胳膊渐渐溢出血。他很健硕,将近两百岁的人了,黑发带点微白,眼神亮如明泉。
宗主咳了一口血,笑道,“没想到妖力这么强,连我都制不住你。”
柳临风道,“你之前千方百计地维护我,如今费尽心思地要杀我。我想我明白原因了。”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活这么长了。
宗主咧嘴一笑,他心知柳临风已了解了颛须门隐藏多年最大最悠久的秘密。面上却不显情绪。
“知道又如何。”宗主抚着扶手,“你杀光了颛须门所有弟子,全天下的修道门派都会追杀你。”即便你吐露这个最深的秘密,天下人也不会相信你。
柳临风低头看着宝剑,他身在暗处,沉默,看不出情绪。
他能说什么呢?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流传了六百年的颛须门,斩妖,收妖,炼妖,就是为了吸收妖力,自身化为妖,从而获得长生。
颛须门的功法,便是吸收妖力的妖法。
练得越久,功法越深,越近似妖。那么离死就不远了。宗主会找机会杀了他们。
柳临风斩了许多妖,自己就成为妖。
宗主一直在等这一天。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般强大,这么完美的妖了。
杀了柳临风,他能多活一百年。
无奈柳临风妖力太过强大,他不得不派满门弟子出动,消耗了柳临风的大半体力,自己却也失了先机。
柳临风身上有满门弟子的妖力。
宗主几百年来,斩杀了几十个大弟子,数百只大妖,包括他师傅。他也很强大。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只持续了半个时辰。
柳临风杀了他师父。
师父临死前,刺出老乌木,老乌木是强大的妖器,柳临风一闪。
柳临风说,这是我送给师父您的,我怎会不防着。
柳临风下了山,他的长指甲蘸满鲜血,他的剑上也是血,他的身上绿血和红血混合交杂,夕阳之下,甚是妖异。
柳临风成了世间最强大的妖,但他的人心,始终怀抱着悲哀。
(七)寻
渭城三月绿叶新,柳临风回到了渭城。
柳家花园里依旧草长莺飞,细柳如堤。清风徐徐,那满园满墙的绿依旧温舒柔逸,绿得铺天盖地。在这满天满地的绿中,柳临风低头,对一片新绿叶子细看。
柳家的老管家刚在睡午觉,听此消息,赶快穿好鞋,急急地赶过来。看到柳家花园里的公子,正低头温柔地看一片叶子。
老远的,管家便闻到了风中传来的一丝丝血腥味。他想起了前不久,听到的江湖传言,他家的公子成了疯子。想到这,他不由后退一步。
公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愣了下,便笑了。公子的笑向来嚣张明亮,如今回来,笑容却成了温柔黯淡。渺渺如风,朦朦如雾。
老管家看公子额上的妖印,诡异火红,想起江湖传言,心里微异。
柳林风温温地笑,轻声道:“劳烦管家了,把我妹妹的花园照顾得这么好。”
老管家不声不响地听着柳临风讲话。沉默肃穆,立于门口。没人知道他心中的打算。
柳林风笑,“我只是好奇,我妹妹院里的芙蓉花怎么不见了。”
老管家神情一凛,渐渐笑了,道:“柳疯子,我知道你看出来了,你怎么还不动手。”他知这次难逃一战。本来心想,即使柳林风功力大成,也看不破自己二千年的修为化身,如今面对面,他便知道了,杀死柳临风,很难。
是的。他就是花妖,芙蓉花妖。
不过管家很快又笑了。他笑道,“你就算知道我是芙蓉花妖又如何,我取走你妹妹魂魄,又害你全家。可是,整个渭城,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妖。他们会认为当年就是你这个天生妖孽,害死了老夫人,你父母,害了整个柳家。与我何干?”
“柳临风,你没想到吧,你平生最恨妖,可是你自己已是妖啦,你现在是不是极其厌恶自己,哈哈哈哈。”
柳临风惨然道:“可是你当年,还是留下了我一条命。”
管家笑道:“我当年留下你妹妹的命就好了。她那么乖巧听话,一定会把柳家的财产让给我。我便有一地安身。不像你,年纪小却又那么精,柳家财产牢牢掌握在你手里。我很后悔,我早该杀了你。”
柳临风紧紧握剑,叹息,“你留我命原来是为了柳家财产。”
“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柳家的人现在知道你是妖,上上下下定会恨你,认为是你害了老夫人,夫人,老爷。没有我,也会有千千万万的柳家下人要来杀你。”
管家后退,隐没无踪。哨声响起,冷冷地,尖锐划破天间的冷风。
起初是寂静。寂静。十分寂静。静得能听到细针掉落的声音,静得能听到风中的心跳声。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潮水般的人声,骂声,叫喊声,柳家人,渭城人,江湖子弟,皆朝这方涌来。人山人海,奔腾不息。
拿着锄头的,铁剑的,铲子的,明晃晃的武器交错,人声嘈杂,无论是平民还是江湖人,皆心照不宣,皆涌向一个人。
柳临风,诛灭师门的柳临风,传闻中杀了无数人的柳临风。
维护正义,除妖太平,诛杀柳妖。
柳临风看着眼前身先士卒的柳家人,看着这些熟悉的,曾经和蔼亲切的面孔。
柳临风无法下手。
众人看着这位曾经的公子,杀人无数的妖。这只妖如今站在人群中,愣愣地,落了泪。
……
(八)
柳妖还是逃了,瞬息之间,百里之外。
人群散去的第三天。柳临风的身形,轻轻地落在了渭城外的高山上。
风中,他静静驻立,看着渭城,寻找花妖的藏身之处。
渭城无处不飞花。下着雨,飞着花,溪水潺潺,依旧是宁静平和的渭城。
某一天,渭城的某个地方,柳临风走在青草散漫,鲜花烂漫的小道上,他看到一株花,他把花连根拔起,轻轻扔掉。
细雨如丝,堤柳纷飞,绿柳在他身边环绕,如人般低柔和顺,沉默温良。
柳临风的心很痛,他知道这种痛苦会伴随他一生。他想起了许多往事,他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他想起小时候,狠狠地捅了某个妖一剑。男子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青衫男子手中捧着什么东西,隐隐约约,似是一朵小花。
他杀了那只妖。等他随年月长大,却有着和那男子越来越像的眉目。
这才有了花柳衣的欢欢喜喜,跟随相伴。
原来啊,原来啊,他当初杀的,便是花柳衣心心念念的柳哥哥。
心里痛极。
两个月后。
花柳衣伤愈。正在门外散步。杏儿正在给她倒茶,道:“姐姐,好不容易救了你回来。少走动,要多休息。”花柳衣道,休息了几个月,闲不住。
突然之间,天地之间吹来一阵凛冽的狂乱妖风。乱兽的啸声四起,落叶遍野。柳临风便在天地呼啸的冷风中徐徐落下,带着一身的血腥气。
微红长发在风中扬起,血色额印愈发妖异,柳临风的幽青瞳里带着幽深的冰冷,乌黑的长指甲盖住金色的剑柄,强大的斩妖剑释放出骇人的妖气。
花柳衣一惊。半年不见,柳临风妖力竟如此强大,天地之间,首屈一指。
柳临风握着剑冷冷道,我要杀了你。
知你未死,我来找你。
我当初誓遍杀尽天下妖,你不能成为我的心结,所以,我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你,我便能毫无顾忌地斩尽天下妖。
柳临风跃上高高的空中,金色的斩妖剑朝下,对着花柳衣,似乎下一瞬就要一击毙命。
杏儿焦心如炭,急迫无奈。无意之中看见了桌上的老乌木。她趁着柳临风未防备之时,用尽自己微薄的妖力,将老乌木掷出窗去。
老乌木飞向高高的天空,柳临风被刺中,浑身妖力便不受控制地爆出,在他身上割裂出一道道深长伤口。金色的斩妖剑如金光一闪,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地之间尽是淡青的缱绻妖气,他在高高的空中,不断吐血,他直直落下,似折了的枯枝,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浑身是伤,倚在柳桩旁,青色的妖气还在不断溢出,止不住地流散,青色的血不住地向四周流淌,慢慢地,汇成一汪小溪。
他知道,快没有时间了。
他倚在柳桩旁,满脸碧血,低低叹息,他悄悄地,用尽全力,将所有的妖力,身上残存的一丝柳妖神魂,注入柳桩之中。
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碧血流得止不住,他很安心,轻轻微笑。
花柳衣朝他走过来,有人拉住她,像是说了什么话。
柳临风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捂着胸口的手落到地上。他倚在树桩旁,闭目,随他一起闭上眼的,是他心中永远埋藏的秘密。
三百年后,乌桃林。
残枯柳桩,终于抽出青青的枝条。
花柳衣在某天清晨走出屋。便看到,屋外,柳桩旁,静静地倚了个人,黑发青衫,闭着双目,平和温笑,甚是温良。
花柳衣跳了一下,跑过去,眼泪鼻涕都擦在那人衣衫上。
青衫摸摸头,丫头,吃苦了吧。
是啊是啊。小姑娘点点头,我都要成为一位老妖怪啦。
细语声伴随着山水远去。留下深深的老林子,重归于久久的寂静。长长轻风,似乎发出一丝微微叹息。
那个曾经骄傲如风,十分嚣张的少年,无人再会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