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红得可怕,火烧云衬着冒烟的残垣断壁,周围是人声鼎沸,哭声、骂声、尖叫声混杂在一起,乱乱哄哄的,不绝于耳。
小姑娘小小的一个,头发被烧了一半,耳朵被烫得发红,衣服沾满了灰,鞋也掉了一只。细弱的手背抹着一颗又一颗珍珠似的眼泪,身子一颤一颤的,哽咽得已经发不出声儿来了。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以及被看热闹的人。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更是让她害怕。柔弱的眼睛充满了慌乱、惊恐和不安。
“清釉啊,我可怜的清釉!”闻声赶来的素姨,头发稍显凌乱,红色的高跟鞋踩得叮咚叮咚响。她一把抱住了安清釉瘦小的身子,拍着她的后背,“不怕哈不怕啊,素姨在呢!”
小姑娘无力地靠在她的怀里,垂落的双手,怎么也不敢放在这个高贵的女人身上。只是闻着近在咫尺的香味,觉得自己有了依靠。
一场大火,烧毁了她的家,也烧掉了她的至亲。从此,小姑娘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可是,她还得活着,好好地活着。
所以当素姨慈爱的看着她的眼睛说:“只要清釉乖乖的,以后就跟着素姨生活,好不好?”安清釉眼睛亮亮的,还红肿的眼睛带着怯弱,,细蚊般的声音从她口中溢出:“只要乖乖的就可以了?”素姨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看着单纯的小姑娘,说,“这是自然,只要清釉乖乖听话。”小姑娘柔弱的眸中有了希望,只要乖乖的,她就能有一个依赖所了。年幼的安清釉紧紧抓住这根唯一的稻草。
素姨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太太,有钱又有闲。早年和安清釉的妈妈因为都是江南正宗小家庭织户出生,因着家道没落,都作了大户人家底下的绣女。
后来素姨因着不俗的容貌,有幸和富商结了缘,从此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钱养人,过了这么些年,越发的贵气。但是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同甘共苦的姊妹,倒是清釉的母亲,或许是心思多,又或许是摊上了一个好吃懒做的丈夫,平时和素姨来往,硬生生的扯出一股自卑感,连着教育女儿,也是唯唯诺诺,低人一等。这也导致了清釉小小年纪,没有天真浪漫,却是多出了几分看人看事的低微。
小姑娘在大火后吓出了一场大病,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身子更是瘦弱了。身子骨真真是比黛玉还要纤细上三分。心疼得素姨每天都给小姑娘送各种名贵的药材去调理身体。
小小一个的人儿,才七岁,便成天待在屋里,寸步不踏出房门半步。素姨也是着实心疼小姑娘,身子好些时候便会经常带她出去玩。
素姨就像母亲一样照顾爱护着小姑娘,过了大半年带着病态的孩子才有了偶尔露齿的浅笑。
素姨的姐妹常常会逗趣素姨,说她是寂寞过头了,才会想着找个病黛玉陪着。每次一说,素姨都会故意板起脸,你们个小泼妇,莫要胡言乱语。但是眼里的亮光却是分毫未减。
小姑娘性子弱,又闷,素姨就教起了她刺绣。虽然安清釉看起来性子闷闷的,但是学起刺绣来却不含糊,跟着素姨学,倒也有模有样的。
安清釉平时的生活除了学刺绣就是去学堂识字,样要不就是跟着素姨去聚会。小姑娘就像飞上枝头的凤凰,养尊处优的过起了大户人家小姐的生活。
第三年,安清釉的生活开始有了变化——素姨的儿子从英国游学回来了。
靳席第一次看到了安清釉。她站在母亲的身旁,拘拘谨谨的,话不多,也就向他问了一声好。低眉顺首的安清釉存在感极低,靳席理所当然的以为是在母亲身边服侍的人。素姨平日里维持的端庄,这一刻全部都化为乌有,眼泪流出,情深悲恸,她也就是一个极其想念儿子的母亲罢了。这样强烈的感情,清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在安清釉记忆中,靳席是活在照片和素姨口中的人。照片是黑白的,人瘦瘦高高,看起来特别精神。刚刚那一眼,更让清釉知道了什么叫见照不如见人,靳席是真的长得很英俊,那身放荡不羁的气势,更是让她觉得自己渺小到了极致。
幽默,风趣,博学强识,长得俊。都是他。
日子润物细无声的过去了,素姨来找清釉的次数越来越少,每逢见着面,都是张口闭口靳席。清釉的门越发的冷清。
是日,清釉刺绣的红色丝线不够用,便去了西侧花园,想着采些凤仙花暂时替上。
花园柳景,由远及近的一男一女,嬉笑打闹,清釉还来不及躲避,他们就亲吻了起来。没看过此景的清釉,脸上是火辣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在家里足够长的时间,让靳席知道了清釉的身份。他放开了女伴,冷眼挑起眉角,怎么,你也想试试?
清釉的脸刷的就白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未来被如此说辞过,自然是羞愧难耐,愧恨难当,纤细的身子踉踉跄跄的就往回跑。许是跑得太急,还跌了一跤。
清釉再想站起来,却是无能为力了。只得附在地上,像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小姑娘怕是摔坏了吧?娇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动弹不得的脚,穿着绣花鞋,小得可怜。
顿挫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一双大手不费吹灰之力抱起了她。他冷淡的眉头蹙起,清釉却心如鼓鸣。
清釉的发很长,和她人一样,纤细柔软。模样也清秀纤弱,身上最出挑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水泠泠的,看似无情却含情,眉目无色却有神。
清釉脚扭伤了,惊动了素姨。许是素姨也想起这段时间里对清釉的关怀过少,于是就常常带一些稀罕的小玩意给清釉。其中有一件听说是上个月靳席自己在南腻湾的窖里烧的。
平时身体康健的素姨,感染上了严重的风寒,清釉在身边没日没夜的照顾,时常抹泪,好几次都被靳席瞧见。风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府里人都乱成了一锅粥。
素姨身体康复后,清釉和靳席的关系渐渐地有了缓和,平时见面也有了一些日常交流。许是靳席对清釉慢慢改观,平时也会带上清釉去烧制一些小玩意。
府里的风声渐起,流言四窜。
素姨终是和清釉谈了谈。
釉釉,男女终归有别,你和靳席要注意些。
知道了素姨。姑娘低着头,细细声地说。
釉釉最乖了,紧着点绣那件山河图,老爷会高兴坏的。
嗯,我会在老爷回来之前绣好的。
素姨走之前,把之前靳席的那只明玉瓷釉碗给讨走了。
正月十五,靳席带着清釉去了朋友聚会。席间男男女女谈笑风生,直到一个穿着紫色旗袍的女子走进来吸引了所以人的目光。
靳席和她偏偏起舞,清釉瘦弱的站在角落里,穿着新年里刚做的棉袄,看起来特别讨喜。
她很美对不对?一声温润的声音穿过优雅的西洋音乐声到达了清釉的耳里。清釉抬脸,看到了一张儒雅的脸,沉默不语。
我猜,等下靳席会带她走,把你留下。
清釉依旧不语,注视着那对男女。只是手已经无意识的抓起了下襦。
席间,有人打趣,靳席,带着童养媳过来勾搭美人,不好吧?
吸,老子最讨厌老封建那一套,她是我妹妹。妹妹懂吧?
还没到散场,靳席就带着舞伴离席了。
走吧,送你回家。
还是那个声音,带着她的身子走出了这与她格格不入的聚会。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清釉呼着白气,不用了,谢谢。
最后清釉走到家时,身后那辆车就跟了她一路。清釉关上大门时,只记得那自行车上的人围着一条火红色的围巾。
宁府的三小姐邀请清釉去放风筝,那人帮她从树上把风筝摘下来。
和素姨去香坡踏青,那人站在桃花树下笑得灿烂,隔天就是一张游春图从窗边被塞进来。
逛庙会,那人带着面具追了一条街只为了送她一个糖画。
夏季刚到,清釉的十六岁就来临了。
素姨给清釉讲了一门亲事。是附近一带有名的苏家,专门做的军火生意。
釉釉,苏家家大业大,不会委屈了你的。
自从老爷去世后,夏府的家道一年不如一年,素姨日子也开始拘谨了起来。如今世道兵荒马乱,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那苏家儿子病得厉害,说是要娶妻来冲喜。
清釉蠕动了几下嘴唇,弱弱的眉骨好似一道烟,就要消散了一样。终究点了一下头。
素姨站起来,眼角有清泪划过,那不忍,一用力就强压了下去。
这个婚约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清釉每日在家里就更加沉闷了,水泠泠的双眼越发像一股幽潭,剔透不见底。
靳席为情所伤,沉迷上了雕玉,这样大的开支,更加加剧了府里的支出。素姨心疼儿子,也就由着他闹。
清釉后来才得知,苏家儿子苏陆白,就是那个整天缠着她的人。
彼时的清釉在庙里祈福完就撞上了他。
不是说重病么?
哪里有姑娘会诅咒自己夫君病的?
你,故意的?
谁让姑娘这么惹人爱?
清釉禁不住调戏,柔弱的小脸,羞红。
清釉绣完嫁衣后就待在家里,等着那个特别的日子到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天清釉是怎么也等不到了。
差着婚期还有半个来月,西厢房起了大火,那滔天接孽的火光燃烧了很久,久到靳席再也站不起来了。
靳席的腿毁了,从阁楼上摔下来,摔成了残废,一条腿和半侧脸被大火发疯似的猎吻过,后半生,也就这样了。
素姨哭得死去活来,家里的房子从大宅院变成了东街角的一家小庭院。
釉釉,靳席以后可怎么办啊!以后又会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他呀!皱纹仿佛一一夜之间攀上了素姨的脸,红肿的眼睛日日以泪洗,无神无色。
清釉抓住了素姨的手,素姨,我不嫁了,就陪着靳席哥哥。
素姨的眼里,顿时盈满了泪水,不摇头也不点头,当是默认了。清釉眼睛闪了闪,抱住了素姨。
重伤的靳席脾气很暴躁,天之骄子如今沦落成狼狈之态,自然是心里不平衡的。清釉刚刚端上的一碗粥就被他扫落在地。
滚,我如今就是一个废人,不需要你的可怜!
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两天了,清釉没有说话,默默打扫干净,又端了一碗粥过来,你再这样,素姨恐不得更伤心了去。我哪是同情你,我只是尽了我做妹妹的一份,再说,你这般,总会有好的一天的,又哪会是什么废人。
姑娘的声音坚定温柔,靳席睨眼看着她,甚是冰冷。大夫说了什么,当我是瞎么!清釉冷不丁的扬起了嘴角,那丝丝笑,就像春日里那抹最耀眼的阳光,衬着唇红齿白,很是亮眼。但清釉又稳稳的克制住,看起来令人生生别不开眼。靳席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脸色更不好看了。
最后,清釉还是把粥送进了他肚子里。
临出门,身后传来靳席的语调不明的声音。
不必为了我不嫁。母亲什么想法,靳席一清二楚。
清釉脚步一顿,面微动,头微微回侧,半边脸,你怎知,我想嫁。
夏靳席佝偻躺着的身子,慢慢回正,忽的想起了唯一一次抱起她时她那羞红的双颊。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苏陆白闹了几次,不得门而入。门当户对大户人家尤其讲究,夏家不愿,苏家更加和乐。只剩苏陆白还在苦苦挣扎。
你真不愿嫁于我?
不愿。
为何?
不为何。
喜欢过我吗?
不曾。
真狠。
嗯。
苏陆白抹了眼角的泪,挺直着背走了。安清釉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呼出一口气,转身关上门,接着把刚刚煮好的药送进靳席的房间,习惯性笑意盈盈。
素姨经历了这场大火,身体还是没有撑住,临终前,紧紧抓住清釉的手,委屈你了,照顾好靳席,照顾好夏家。素姨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你了。
清釉的手被抓得生疼,小姑娘脸色苍白,眼角挂泪,满是伤心之色,会的,素姨,我会的。说完,那细眉更加下垂了。她都懂的。
素姨这才闭上了眼睛,但是握住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清釉。
素姨去后,清釉每日细心照料着靳席,笑容轻轻浅浅,脸色寡寡淡淡,安静,祥和。
靠着刺绣,也够家里的开支,附近的人,也基本知道了清釉就是夏家的媳妇了,缺的,就是一个仪式了。都赞叹,素姨真的有先见之明,为那废人儿子未雨绸缪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
对于那些个妇人的舌根,清釉大门一关,便通通听不见了。
冬去春来,清釉已经十八了,那门上的锁都换了三把了,清釉的绣活越发出色了,在附近也有了名气。她绣得最好的就是嫁衣,大多数婚嫁服都是她来绣的。
而靳席,在坚强的意志下和清釉的帮助下,还是站起来了,虽然有点坡脚却也不影响走路。他雕琢的技艺让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靳席善雕人物,雕得活灵活现的。让他名声大震的是三樽玉女像。看过的人都惊叹于他的惊才之作,玉女的神色,动作,甚至衣服的褶皱,都栩栩如生,恍若将要羽化而登仙。
这三樽玉女像在一个雕刻会上,吸引了无数人,最后无一例外都被高价买走。
清釉在绣着一件嫁衣,鲜红的嫁衣衬得她的小脸粉嫩鲜妍,手法娴熟,穿针走线龙飞凤舞。靳席慢慢走到她身后,抱住了她。
清釉放下手中的针线,推开他,这嫁衣明天就要取走了,我还要赶赶。
靳席脸上笑开了,亲昵的蹭了一下她的头,什么时候轮到你的嫁衣呢?
清釉身体一僵,低下了头,眼睛眨巴得厉害。都听你的。
靳席轻轻的笑起来,胸腔的鼓动传到了清釉的后背,沉重有力。
嫁衣是新娘子和她的未婚夫过来取的。新娘子在更衣室里试好了嫁衣,欣喜的走出来,巧笑嫣然的问她的未婚夫,陆白,好不好看。
好看, 你穿什么都好看。
清釉帮新娘子整理着衣摆,嘴角习惯性上扬。礼貌不失热情。
绣娘啊,你绣的嫁衣真好看,你什么时候也为自己绣一件呢?那一定是最好看的嫁衣!新娘子好奇又赞叹的说。
清釉一时怔住,沉默不语。
傍边坐着的男人,目光炯炯,声音淡漠,姣姣,莫要多嘴。
好奇嘛!新娘子撒娇不依。
已经绣好了。许久,清釉张嘴。
男人的目光胶在她身上,清釉顶着压力,那目光好一会才消失。
清釉和靳席在秋天初初几天就举行了成亲仪式。清釉那天穿着一身红色嫁衣,美得不可方物。过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都在赞叹着天和之作。
成亲后,靳席越发的爱粘着她了,美曰其名是为了更好的观察她的举止神态,更好的雕刻她。
坐在春日阳光下的清釉,拿着绣针,和着那一簇簇的迎春花,真的是惊艳了靳席的眼,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她。他以前,怎会如此不懂珍惜?满脸的幸福,仿佛甜到了心里。
清釉抬眼看他,嘴角微微一弯。泠泠双眼,有情无情。
靳席每日雕刻着玉,有美妻作伴,生活其乐无穷。
成亲第二年,清釉的病来势汹汹,靳席跑遍了各个地方,甚至西医也请来了,也没能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清釉的命。
临走,清釉看着他,笑道,莫伤心,现在你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夏家了。她笑得很开心,仿佛是为了不让他伤心,又仿佛,她要奔赴的是她期待已久的地方。
靳席忍痛收拾清釉的遗物,属于清釉的箱子有两个,第一个打开,是他们成亲那天她穿的大红色嫁衣,如今嫁衣依久鲜红,但是,人已颜色不在。第二个箱子上了一把锁,靳席怎么也打不开,后来还是撬开的。
这个箱子很轻,但是油光发亮,清釉很是珍惜。打开里面还是一件嫁衣。
两件嫁衣,花纹繁华纹理有序。一模一样。
靳席拿着两件嫁衣,久久不语。他记起了清釉许配给苏家时也曾绣过一件嫁衣。
旁边帮忙整理的姨母,看着那两件嫁衣,很是惊奇,怎么有两件?
这个地方的传统就是,一女一嫁衣,多了便是不吉利。清釉怎会不知?
姨母拿过两件嫁衣对比了一下,突然出声,哎呀,我就说嘛,夫人怎么会如此糊涂。
靳席抬眼不解。
我母亲也是学的刺绣,衣服要成嫁衣,这个凤凰凤羽必须要用错针绣和平针绣,你看这一件嫁衣用的就是这种绣法,另外一件用的是锁绣,结实密集,也就是未出闺阁的姑娘才穿的。虽然都是凤凰,但是因为绣法不同,一件是嫁衣,一件就是普通的衣服啊!
姨母把衣服拿到靳席面前给他细看。
两件鲜红如血的衣服,依旧华丽又美丽。靳席盯着那件撬开拿出来的用错针绣和平针绣绣出的嫁衣,慢慢的瘫坐在了地上。
真是生了一对巧手,这件红色的衣服和刚刚整理出的一柜子的衣服都是未出阁时候留下的吧?只是人就这么不在了,可惜了。姨母无不遗憾的伤神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