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天色阴沉,不消片刻骤雨忽至,将墙上的篱笆打落一地,屋内新添的烛火随着冷风摇晃不停。我搁下书关上柴门准备歇息,她撑着纸伞缓缓而来。
我瞧了她一眼,一袭青衫,单薄的很。只是一眼,便扭过头撑开伞准备回屋。
“先生还是不愿?”她收起纸伞,靠在门沿。
我未回头,叹了叹,半响后说道:“姑娘来了已有半月,我还是那句话早些回去吧,你我孤男寡女,传出去对你总归不好。”
她低声笑笑,推开柴门向我走近,含笑的眸子里尽是戏谑,“莫不是,先生怕了?”
我别过头未言语,穿过小院,径直走进屋内。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将身上的雨珠抖落,理了理鬓发,方进屋。
彼时家道中落,我只身一人来到郴州,除却一身的酸腐书生气,便余笔墨三两。买下这院落后,便时不时代写些书信,亦或教几个孩子识字赚些银钱,尚能苟活。
许是漂泊太久的缘故,一字一画中倒是多了些沧桑的味道,也便没了年少时的锐气。
而,这姑娘……
我铺开宣纸,写下她的名字,“你请我去你家做识字先生,我定不会去,我便教你写名字吧,只此一次。”
大户人家的姑娘,鲜有识字做学问的。故而拿起笔来甚是别扭,待反复示范给她看后,她羞赧的捏着袖口道:“手笨了些,先生莫怪。”
我将书案清出一大块地方给她,她对照着我写的字开始一笔一划的描摹,我便挪过椅子在一旁看书。
应是夜深风紧,我见她身子微颤,方才想起先前该是淋雨了,只是她姑娘家,着实不便在我这儿多留,我便委婉催促她离开。
这时她倒未多做言语,只抿着唇,将那字揣在怀里,便走了。
我听着屋外柴门嘎呀的响声,又望了望停息的雨势,微微舒了口气。
次日我在小学堂讲书,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躲在后排的姑娘,于是从这堂课开始我便从基础认字讲起。
她倒是聪慧,又时不时拿些小玩意给这些孩子,竟笼络了不少的人心,俨然一副学堂的第二位主子模样。
我看她与孩子们玩的很是开心,竟也不由得开始享受起这段平淡的日子。
此后不久,便未再看见她的身影,孩子们问起,只道家中有事,不便出门。
实际上,她未告知我,权当她失了兴趣。只是每逢入夜时分,总会细细听着柴门的动静。
半月后,她又冒着大雨出现在我门前。我以身挡住她进门的路,“姑娘日后不必来了。”
她愣愣的瞧着我,红透的眸子里泛着泪水,“先生上次所教的‘只有相思无尽处’我已领悟,先生是否领悟了?”
我望着那层层雨帘,仿佛将我二人隔断在红尘之外,勾着唇笑说:“以姑娘现有学识,看书足矣。”
“为什么?”她低声问道,便是这无限哀情生生绊住了我的脚,我微微偏过头说:“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第二天,郴州传出了明家二小姐在我家中待了一夜,清白已毁的消息。
明家来人将学堂围起,学堂的孩子瑟瑟困在一团我让父母接了回去。
见到她时,她倒是坦荡的很,我无奈问道:“何必呢?”
她走到我跟前盈盈一笑,“强扭的瓜最甜。”
我定定的看着她,说:“你去问问令尊,他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我沈白,若是他答应,那我便娶了你。”
之后她便再没来过,学堂的孩子也换了先生,我成为郴州无德的小人,生计越发的艰难。
两个月后,她满身伤痕的倒在我门前,气若游丝的攥着一封信说:“你终于要娶我了。”
说完便昏了过去,我急急请来大夫,又守了她一夜,连轻微的一个咳嗽都教我忧心半天。
大抵是这颗心要败在这儿了,情动之时,那些隐匿的情绪竟都显在脸上。
她醒来便傻笑的看着我,“我与明家恩断义绝,现已是无家可归,先生可能收留?”
我将她头按下,被角掖好后起身准备做粥,“粗茶淡饭可能用的惯?”
“能。”
她伤好后,我与她拜了堂成了亲,而明家送来一口棺材,说是作为礼节性的嫁妆寓意是“生当同寝,死当同眠”。
我攥着她的手,拦住了她,笑着收下了。
生活总是需要钱的,我在刘员外的介绍下去了柳家做先生,价格很是合理,支付我与她的日常用度绰绰有余。
她很是乖巧温柔,每每外出回来,她总靠着门沿等我,向我展示她新学的菜或者一两句诗。
之后我又接了些写话本的活计,生活渐渐丰裕,就这样,我们平平淡淡的过了两年。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一年后。
她当时快要临盆了,我日日守在她跟前,悉心照护。
临盆那天,孩子刚生下来,我正准备进去看看她,明家来人,将孩子抢走了。
我拼了命的去争夺,总奈不过人多势众,被打的半死,扔在门前。
清醒后方才想起刚刚生产的她,又使了劲的爬进屋内,满满的血腥味,没有一丝的声响。
我拖着腿就着胳膊总算爬到了床边,看见她紧闭的双眼,却淌着清泪。
我握着她的手说:“就算是死,我也会将孩子带回来的。”
她摇摇头,睁开眼,“没用的。”
庆幸的是,刘员外还念着情分,来看过我。
两天后,我准备去明家要孩子,刚出门,便见一众官兵闯进家里将她带走。她不过生产,身子虚的很,不知道哪里来的狠厉,我拼命将他护在怀里。之后两手被那官兵掰开打骨折后,竟再也不能护她。
我在明家大门跪着,我声声喊着“岳父大人”,可这一天竟无一人外出。
之后黄昏时分,大门终于开了,明老爷迈着稳重的步子一脚踩在我身上,“就凭你能当我女婿?”
“求您救救明萱。”我一个头一个头磕下去。
“我们父女情分早就尽了,她现在可是你的妻子。”明老爷喝着茶旁边围着一众负责挡太阳的仆人。
听到这里,竟觉着悲凉,我笑了出来,“明松,你忘了十年前的沈意吗?”
听到沈意这个名字,他悠悠的扇起了扇子,“当然不能忘,当年我借你父亲沈意的文章博得一席之地,之后又骗了你父亲全部家当,之后我还请人杀了他,你沈家总算败了。你明知明萱是你仇人的女儿,你还娶了她,用意到底何在?哈哈哈,你们沈家就剩你一个了,你死了这件事才算完。否则,你以为为何会有人带走明萱?”
我抬起头,眼中被激起的恨意灼烧着眼球,这些年我来郴州就是为了报仇,可是在明萱出现后,我竟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于是母亲被逼悬梁,祖产被债主变卖这些都可以遗忘,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将我又推进深渊。
“我记得你写过一首诗,什么什么‘玄酒生’,明萱带回来说是自己写的,以她的文采不可能写的出来,那一定是你,可你忘了,当今晋王殿下小字玄酒,而我朝陛下治国有方,太平盛世下,哪有什么‘玄酒生’,你想造反不是?”
我彻底瘫软在地,可这是我的孽,于她何干?
“那是我写的。”
“对,只要你承认是你写的,那明萱自然会回来的。”
牢狱里,我看着她被绑在柱子上,满身血痕,一寸寸骨肉好似一碰就碎。
她无力的低着头,听见脚步声,只细微呢喃着“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阿萱。”她闻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又虚弱的低了下去。
“你来啦。”
“我拿起旁边的短刃将绳索割断,抱着她。
她从衣袖里抖落出一团纸,我细细打开,原是最初教她写的名字,竟留这么久。
她将这纸紧紧攥在手中,看着我的脸,后痴痴的笑了起来。
“夫君,我好疼,你能不能帮帮我?”她虚弱的说道。
我一步一瘸地抱着她往外走,替她遮住刺眼的光,“女儿我看过,长的像你,小小的孩子白白嫩嫩的,就是总哭闹。”
“夫君,你杀了我吧。”
我盯着她的脸,枯瘦的很呢,又瞧了眼外面抬着轿子等的一脸不耐烦的明家人,对她柔柔一笑。
“阿萱想看看孩子。”我大声的对明老爷喊着。
他挥挥手,奶娘便抱着孩子走过来。
我将她头凑在孩子跟前,那孩子瞪大的眼睛,正咯咯的笑个不停,我轻声问道:“可看清了?”
大概是眼泪都哭完了,她轻微地点头。
“这一世,可苦了你了,下去多喝点孟婆汤,来世可别在遇到我了。知道你怕黑,我随后就到。”
手起刀落的刹那,她静静的躺在我怀里再无半点脉动,我将短刃抵在脖颈上,“明老爷,人在做天在看,两条命换那孩子一世平安无忧,这买卖,你不赔。”
用力一个转手,我便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不知是哪家的婴孩竟哭的那般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