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家长见面

那天晚上，Leslie送我回家。我既紧张又兴奋，其实从义卖的广场到我爸妈家里并没有很久，可是我却觉得车子开了好长时间，仿佛水漫金山，越近山门就越是忐忑不安、惊惧万分。自从告诉Leslie我爸妈家所在的小区后，开车的他就沉默无语，好像乍暖还寒的春潮忽然降临，一瞬间气氛尴尬不已温度直逼零下。Leslie一脸肃穆愀然正襟危坐，好像他是个被形势裹挟着逼上梁山的好汉，也不知他的内心是否如我这般汹涌澎湃。

Leslie终于开到了小区门口，他泄愤似的狠狠踩着刹车，运行的车戛然而止，几乎撞了我个满怀。他脸色青黑地质问我，“Angela，你什么意思？”他的表情出离了愤怒，像一只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浑身炸毛双目映血，“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我既然我答应你去见你的父母，说明我对于你的正视和看重，可你居然耍我啊！？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那言辞恶毒又狠辣，接近骂骂咧咧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仿佛眨眼之间，一个熟悉的人就走上了对岸陌生的道路，平素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他怎么成了现在这样。我绞尽脑汁都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变了颜色，他又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儿。我只能拼命摇头，压低了嗓门，沉着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难道不记得了吗？我们本来就是多年的邻居。我父母家就住在你爸妈家的隔壁。”

他冷哼一声，却不再多话。对视良久之后，在他那冰封的目光之中，我妥协了，放软了声音，轻轻地说，“之前没有告诉过你是我不好，可是我一直以为你对我都是知根知底的啊！再说我们爸妈家住的那么近有什么不对啊，以后有事情也方便照应。”

Leslie依旧面色冷峻，铁青肿胀着一张脸，几乎成了个鬼魅魔障的胖头鱼。我不明白他为何一瞬间暴怒，发了那么大的火，其实，我们本来就是邻居介绍相亲认识的，可为何他作出这样一副完全不记得的漠然模样？我们曾经一起长大一起游戏，拆迁之后随机分配了房子，可大家住的还是同一个小区，我的窗户能斜斜地看到他家的客厅，他在厨房转身就可以看到我的房间……我依稀记得高考前失眠的晚上，我睁大眼睛怎么都睡不着，夜半打开帘子，偶尔会看到有个人影在客厅里看球赛。曾经觉得卞之琳的断章是纯美的春梦，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可如今却觉得那真是一场自欺欺人，也许很多时候美好的都是呈现给人欣赏的外像，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可知道？难道是被人牵着逼着做事情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我还在不断找理由为他开脱，下一刻的无情现实直接将我拽入地狱。

那顿饭吃得极其寡淡，我很想说些什么，却实在无话可说。爸爸妈妈特别从容，早就看出我和他的嫌隙，也就不尴不尬地问了几个问题敷衍一下，Leslie则是一直拉长着脸散着生人勿近的煞气，那饭吃得人呀要切齿地痛，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和睦融洽。

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告诉爸爸妈妈，这是隔壁王老师家的儿子，好像忽然踩到地雷一样，空气都瞬间凝固了，爸妈越发相顾无言，面上只多了些愁云惨淡的凄凉霜雪。

饭一吃好，妈妈爸爸就拉着Leslie到了隔壁的房间单独聊天。其实一直我家里的氛围都挺民主的，为什么这一次爸爸妈妈的反应如此激烈，为啥还这样保密呢？

不久，Leslie出来了，爸爸妈妈一直待着的房间里面，却隐隐传来啜泣的声音。我正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Leslie却礼貌而客气地和我告辞，他在转身的那刻目露凶光，双拳狠狠地砸在了门上，直敲得我心弦断裂，肝胆欲焚。看着他负气离去的背影，一种又陌生又惊悚的感觉爬上我的脊背。

“小安，”妈妈抹着眼泪，犹豫着对我说，可能是她在字斟句酌中，所以语气和语速比平时都慢很多，“你这段时间都是和他交往吗？”

嗯，我点点头，心中一片空白，脑中混沌模糊，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真相大白呼之欲出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死期。

父母是最疼我最爱我的人，而我害得他们受委屈了。我能肯定刚刚Leslie的出言不逊，可不知为什么从母亲那只言片语中我又嗅出了绝望哀伤的气息，或许女人的直觉就是这样准确。

“那你怀孕了？”

“没！妈，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开始不久。”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小安，哎，我，上周，碰到，王老师。”妈妈垂着头，顿了又顿，叹了又叹，好像后面的话她实在不忍心出口，但是却非说不可，“当时她和一个孕妇一起，那才是她的准儿媳……”

我在脑子里飞转了半天，王老师有几个儿子这个命题，半晌才不得不接受那个现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我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愤怒，可我居然不是在生Leslie的气，而是愤怒自己的双眼简直白长了，感情里哪里有那么多的是非，只是你能不能感受到他对你的在乎，明明从头到尾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惶论什么爱，什么感觉？

我以为得知真相的自己会抑郁会难过，会哭泣得涕泪直流，不能成句，可是我并没有，我只是走上前，抱住我妈妈，又冷静又清醒地回复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犯错了，妈妈不要担心我了。”我很想放声大笑，可是扯了扯嘴角，肌肉却完全不听使唤，喉咙扣得紧紧地，完全使不出气力来，那个死样比笑难看得太多了。

长假的后几天我都不晓得是怎样过来的，好像就是吃吃睡睡这样颓废地呆在爸妈家里，有空陪他们聊聊，没空打打游戏杀杀时间，直到我接到了Simon的求救电话。

电话中Simon叹了口气，“Angela，我要麻烦你帮下忙。我和Kelly吵架了，她人在酒吧，真对不起，你能否过去照顾她一下？”

这通电话来得可真不是时候，简直就是来寻骂的，Leslie脚踩两条船已经让我心烦气躁了，而Simon又百般逃避，不愿负责任的态度更令人忍无可忍了。

我没有好气地大叫起来，“Simon，要去你自己去！Kelly是你老婆，要闹要哄都是你的事儿！……”可我还没有讥讽完，Simon的手机已经挂断。

“Shit！”我气得发了狠，“混蛋，asshole，都是自己拍拍屁股就滚，却留下别人收拾烂尾的渣男！”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准妈妈自甘堕落吧！

我赶过去的时候，Kelly正在酒吧一杯复一杯地买醉。我简直忍无可忍，直接上手打掉她手中的酒杯。我不明白那么处心积虑为了孩子结婚的kelly怎么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孩子都五个月了，居然还这样不顾惜自己，即便是为了孩子也万万不能如此呢。

Kelly醉醺醺地说，“Angela，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个笑话？”

“什么笑话，你那么漂亮，是校花还差不多。走走走！爬起来！回家去！”

Kelly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恨不能直接把头发甩出去，“不！不！不！我和Simon闹翻了，他居然要我打掉这个孩子……哈哈……呵呵呵呵……他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我们才结婚呢，才刚刚宴请了亲朋好友啊！？……”

“Kelly，Kelly，你冷静一点儿，千万不要激动，慢慢把话说清楚。”

Kelly没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酒气和着脾气，不自觉地又激动起来，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安抚她，让她不要如此暴躁才行。幸好，我刚经历过醉酒这种事情，现在处理起来居然还算是驾轻就熟。我一边慰藉似的抱住Kelly， 一边倒了杯热蜂蜜水给Kelly，然后用冰冰帖附在她几乎要燃烧的额头上。

Kelly的神情又木又呆，好像秋日里的石灰一般。看到Kelly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从骄傲的凤凰淋成了秃毛的鸡，我实在也搞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了Simon哪一点儿？我猛然想起Kelly第一次见到Simon时说的笑话，他那么胖，炖汤一定特别肥美。难不成Kelly还真把他当唐僧了，能过日子先过着，不能过了还能吃？

“Angela，我没有醉，我还要再喝几杯。”Kelly大着舌头，越过我的手一定要去吧台拿酒，她气息紊乱，连吐字都是模模糊糊的。

“今天晚上，我只是想Simon过来，谁来我都不回家！家！什么才是家啊？不要劝我，我不回到那个鬼地方了！不要回去了！真没有想到啊！……Joyce那个贱人，在婚前就对着Simon勾三搭四，婚后了还不安生，还整天算计……Joyce到底想什么呢？Simon能够有多少钱？前妻那里就是个大窟窿，买房买车出力出钱，现在还要贴给Joyce，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三宫六院的皇上了！他若是真有钱怎么不给我们娘俩留着啊！？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什么不能肯定孩子是不是他的，不是他的是谁的，这个老混蛋一定要孩子生下来，亲子鉴定才去领证，这是故意找个理由敷衍我……”Kelly一肚子的心酸委屈，说气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可是我居然听明白了，Simon离过婚，有个带孩子的前妻，还曾经也是Joyce的金主，想来必是生性风流，四处的桃花债风流恩怕是一时一刻也断不了了。

“他从美国开会回来就变了，告诉我他刚刚出钱给前妻和孩子买了套房。”

“离婚的时候不是Simon净身出户的吗？这几年好容易攒了钱，又给前妻买房去了？”我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直接瞠目结舌不能理解，为什么Simon巴巴跑去前妻家里献殷勤？Simon若是真想与前妻复婚，这还与Kelly结得哪门子婚？

Kelly开始冷笑，“那女人好手段，也不晓得给Simon灌进了多少迷魂汤了。”她一把推开酒杯，气得把手掌再三捶在桌上。

“那混蛋动不动就是这句，结不结婚由你考虑清楚！考虑个屁啊，酒也办了，肚子也大了，老娘都快临盆了还考虑！？他纯粹就是不想负责！？……”Kelly气得花枝乱颤，恨不能将Simon大卸八块，烹烤炸煮一番！

在怨妇又恨又气的咬牙切齿中，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Simon的前妻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点子正硬，异常棘手，Kelly毕竟还是太嫩，只怕日后是要吃亏的。

“不早不晚偏偏就在我们结婚前出了车祸，孩子也受伤了，那女人可自导自演得一出好戏啊，可这戏就是太假了一点儿！！因为孩子受伤，Simon坐立难安，我们连蜜月都没有度，他就一大早跑回了台北！嘘寒问暖买药接送照顾不说，还不告诉我他以孩子的名义买了学区房，他这样做寒心啊！生生地要把我推走，这分明就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啥？台北也兴学区房？”

“是的，全世界没有不注重孩子的教育地方！？Simon的老房子离学校远，不方便接送，他前妻每日用机车接送来回要近两个小时，这不就出了事？”

“那为啥不能在老房子附近找个学校就读？”

Kelly像看待白痴那样悲天悯人地注视着我，“那女人借口说，老房子附近的学校质素不高，孩子们要读书就必须是重点名校！？”

“啊！？要求好高！那日后岂不是还要去海外留学镀金？”Kelly一阵苦笑，“连你都看出来了吧，那女人握着孩子，虽然离了婚，可是筹码十足啊！”Kelly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Angela，有的时候真是情势所迫，我必须要事事争一争，时时争一争啊……”Kelly的眼泪汪汪，似乎就要坠落，可她终于吞了吞气，狠狠捂住胸口，抽了抽大气儿。我在Kelly眼中看到的盈盈泪光，始终都没有滴落下来。

整个晚上Kelly都是这样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费尽气力也没办法把她劝回去。直到Simon来了，Kelly好像被人收走的魂魄立刻还了魂，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起来。

我看见Kelly惨兮兮地一笑，晕乎乎地倒在Simon的怀里，双泪微垂，弱不禁风，可双手则像千钧一发似的紧紧地扣住了Simon。

“我要你抱我回家哦！宝宝要抱抱！宝宝要嘛！……”Kelly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撒着娇。

好浮夸的演技！我心里毛得发酸，实在不忍直视。可没想到Simon却大大受用着，他寒霜似的苍白面色回暖了些，架着Kelly一步一摇地走出酒吧。

婚姻终究不是战场，只好似画饼充饥的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怕硝烟弥漫却依旧笑脸迎人，余下看戏的群众笑看主角变脸，回首千里暮云，又冷又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