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了不知道多久,两个护士边说话边走进来了,他们的声音撕开了房间里沉闷的空气,一下子钻进了我的耳朵。“2床家属带进来了这个,说让我们给病人用,这个,你会用吗?”“我哪会啊!不行看看说明书吧。”说话间,一个护士走了,留下另一个在房间里喃喃自语:“吸奶器啊吸奶器,这辈子我还没用过这个呢!”
“吸奶器?”我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敢情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在哺乳期的妈妈呀!我一下想起来快6个月的小饼,因为我身体的原因,只给他喝了两个月的母乳就断了,一想起这个我心里就涌起深深的愧疚:小饼,妈妈都没给你喝够母乳啊!而这个母亲,一直到动了手术呆在ICU里了,还在哺乳呢!我内心的崇敬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奔流起来,我在内心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好样的!2床的妈妈,加油!
二床离我有点远,我侧耳听了一会,没听到那边有什么动静。
护士开始交接班,两个护士逐床交接着,一个交待一个记录,走到我床边:“这个7床,中午进来的,垂体瘤术后,没什么事。”其他几床貌似都是老住客,接班的护士情况都挺熟悉。
门口的大厅人多了起来,来回奔走着,声音一下子多了很多,热闹了一会,声音慢慢少下来。“看来交接班结束了。”我在心里说着,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电子钟,17:45,白班终于过去了。
ICU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一直都开着的日光灯,我在心里暗叹:还好还好,我能有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时间,老天对我还是很好的。
晚上8点的时候,二医生和三医生过来看我,应该是刚下手术,二医生看看我的样子,很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你看这次你都没有渗漏,手术很成功,你肯定恢复得比上次快!”二医生的话鼓舞了我,我冲他们微笑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似乎也因此过得快了那么一点点。
陆续有各组的医生来看自己的病人,他们和护士交待着,我只顾闭着眼熬,也没什么兴趣听。又有一个医生快步进来,边走边问护士:“2床怎么样?还平稳吗?”“2床”这个词嗖地一下就钻进了我的耳朵,我立马调整角度专心接收信号。无奈2床隔得有些远,医生与护士的交谈声也不大,我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什么呼吸机,什么切气管,听得我小心脏一颤一颤的。医生交待完了往门口走,边走边说:“今天晚上可能不好过,一有情况马上打我手机。”
医生走了,我的心还砰砰地跳着:“原来2床情况这么凶险啊!不知道她现在还有没有意识,可惜我不在她隔壁,不然还可以鼓励鼓励她。”
护士走过了我床边,被我轻轻叫住,我开口问:“护士,2床,什么,病啊?情况,还好,吗?没,生命,危险吧?”护士伸手翻看着我床边杆子上挂着的药水,一边说:“还能有什么病啊,都是脑子里的病。你也别管别人那么多,自己好好休息吧。”护士说完走了,我叹着气摇头,都没问出个啥来。我把脸微微转向2床的方向,用力地握了握拳头,在心里说:“加油,2床的妈妈!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自己,一定要加油!一定要挺过去!”
ICU的夜清醒而绵长,我的身体已经平躺得几近僵硬,只好不时地微微侧一下,再侧一下,药水一袋接一袋地挂着,绵绵无绝期。上半夜,我一直努力地让自己能睡过去,可意识却清清醒醒地在,一丝丝一点点,没有一点懈怠,到后来,我已经放弃让自己睡过去的念头了,闭着眼睛想着自己的事,爱想什么想什么。
12点之前,医生又来看了次2床,轻轻地和护士交待完,轻轻地走了。我睁开眼,看着电子钟上大大的数字,24:00,我静静地想着,这个午夜,有多少人已经沉入了香甜的梦乡,还有多少人在煎熬、在挣扎、在坚持,在庆幸自己终于又熬过了一天。
我闭着眼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哥窑胚子,带着细细密密的开片在火中烧着;会烧成一个有着美丽冰裂纹的大碗吗?我摸着似要断掉的腰板,把手垫到腰下,慢慢地挪着位置;会被烧坏吗?我继续挪着;肯定能烧成一个特别美的青瓷大碗!我把枕头在腰下垫好,抽出压得麻麻的手,继续投入烧窑的火中。
时间已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瓷器还没烧成。忽然有匆忙的脚步声向门口跑去,他们来回奔走,护士、医生,有三四个人直奔2床而去。
病房里一下子喧闹起来,有护士跑着拿仪器的声音,有医生急促简短发指令的声音,有护士低低报着各项指标数字的声音,在这个静谧的夜,这些声音都特别突兀,监视器的嘟嘟声一下子就淹没在这些声音里。这个时候,我相信病房的其他病人肯定也和我一样默默地按住了自己突突跳着的心。
抢救了很久,忽然,病房又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听到了医生的声音,遥远而清晰:“病人死亡,死亡时间5点20分。”
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胸口被无形的大石紧紧压住,脑子无法转动,整个人僵在那里,停滞了两秒,终于一把扯掉氧气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
死亡?病人死亡?那个白天还在用吸奶器的妈妈就这么没了?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就在同一个病房里,一个生命就这么没了?我给你的鼓励你没有收到吗?你怎么就没坚持住呢?!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气又喘不过来了,身体僵在那里,只能像扔到沙滩上的鱼一样用力地鼓腮帮子,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感觉好了一些。
护士在那边叮叮咚咚地忙着,一会儿,过来一床一床地拉帘子,到我床边的时候,见我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轻声对我说:“一会儿会有些吵,管好自己,尽量休息吧。”拉到我对面帘子的时候,护士又说话了:“阿德,别激动,你看,血压都上来了,闭眼休息。”
我被圈在一片帘子里,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除了天花板只有帘子。护士在外面来来回回地跑着,忙得不可开交。我的意识还在飘:“死了?就这么死了?现在2床上躺着的就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躯体了?那个妈妈的灵魂现在在哪里呢?她是在看着我们,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在痛苦中煎熬,还是急匆匆地赶回家,再看一眼自己的宝宝?”我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无数种滋味在我心里翻滚,心空落落的,整个人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我的心跳才慢了些下来,想着对面阿德的血压不知道低了些没有,我们应该算是战友吧,都在ICU里苦苦熬着,听着躺在旁边的另一个生命就这么走了,谁能平静呢?
这时候,有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冲了进来,接着有男声在2床方向低低地哭泣。“孩子的爸爸来了。”我在心里想着:“为什么要有这么残酷的事呢!”男声继续在低低地哭着说着,其他病床上一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病人在静静地旁听。
又进来了一个苍老的女声,哭叫着,呼喊着。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这是世界上对一个母亲最残忍的事吧!我的泪又涌上来,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继续静静地旁听。护士赶过来让她尽量不要影响其他病人,呼喊的声音小了下来,我的心头掠过一丝疑问。两个护士走过我的床边,低低地交谈着:“这个是男方的妈妈。”疑问消散了,对啊,哪个母亲能在这个时候还如此克制呢?怕是在ICU门口已经哭得晕过去了吧?
帘子外的病房,人来人往,有一群人涌了进来,而后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哀乐,护士和护工张罗着移动着一张床,那张床缓缓地经过了我们这个病房的每一圈帘子,经过了病房的门口,出了ICU。
ICU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时间静得可怕。我想着那张床车着2床妈妈还带着温度的身体,去向了那个遥远的地方。“愿你在那个世界一切安好。”我在心里和她告别,长出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床边的帘子被护士一张张地拉开,更多的灯光照了进来。我睁开眼睛看向电子钟,6:40,夜晚结束了,又一个清晨,来了。
门口的大厅开始有人来回走动,医生护士开始准备交接班,人气在ICU里弥漫开来,我的心沉沉的,这个夜晚发生的事还沉甸甸地挂在心头,把我笼罩在大大的负气压里。
一晚没睡,头部的疼痛更厉害了,混杂了多种的疼痛感,难以言说;背部那无数的开片还在炉火中苦苦煎熬,噼啪噼啪的爆裂声可以用作背景音乐;吊了一天一夜的药水还在继续,一滴又一滴。我慢慢地活动着手指和脚趾,一个接一个,然后把腰下的枕头挪到了另外一侧,把身上的病号服理得更齐整一些。“好了,这样就算起床了。”我对自己说完,继续闭目养神。
7点的时候,护士过来和我说话:“7床,你的医生来过了,上午可以转病房了。”一听这话,我像被打了鸡血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什么,时候,能,走,啊?”“护工来了就能走。”哇,幸福时光这就要来了吗?我一下子都有点不敢置信。冲锋号已经吹响,马上就能在高地上挥舞旗帜了!我的体内瞬间被注入了好几桶鸡血,能量立马在身体里汩汩地流动起来。我圆睁双眼,死死地盯住电子钟,小冒号的每一次跳动都跳到了我的心上,每一个数字的变化都能迎来我心里排山倒海的掌声。我竖起耳朵,收集着外面大厅里的每一缕声音,特别是新的脚步声和疑似轮子滚动的声音,一丝丝一点点都不放过。眼睛睁累了,迅速地闭一下,马上再张开继续盯,不容许自己错过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一直盯到了7:25,人累到不行,不得不闭眼休整,边休整边想:“护工师傅啊,你现在在哪呢?是不是正推着那张可爱的床走在来ICU的路上呢?你要能走快一点该多好呢!”正想着,耳边忽然掠过一阵轮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护工师傅来了!真的是护工师傅来了!那张可爱的床出现在了病房门口,我的呼吸立马急促起来,我抬起了那只没吊针的手挥动着,喉咙口喊出了微弱的声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那张床出现在病房门口的面积越来越大,然后,经过了门口,去了隔壁的病房。我的手还抬着,人像兜头被人浇了一缸冷水,傻傻地愣了半天:“怎么,这就过去了?这怎么就过去了呢!!!”
我听着门口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一会儿,护工师傅喊了一声:“走喽!”那张床又经过了我的门口,走了。
我一下子泄了气,整个人都软在床上,半天都没有动一下。软了半天,我又重振旗鼓:“下一个,下一个肯定是我了!”能量又在身体里流动起来,我继续调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开始全负荷的工作。小冒号跳着跳着,时间到了8:05,咕噜咕噜的轮子滚动声又来了!!!我呼吸急促,热血沸腾,整个人都恨不得自己爬起来坐到那张床上去。
那张可爱的床又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出现的面积越来越大,然后,再一次的,经过了门口,去了隔壁的病房。我整个人都凉透了:“怎么,又过去了?怎么还不是我啊!!!”
轮子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整个人感觉都冻成了冰,再没力气睁眼睛竖耳朵干点啥了。“罢了,罢了,该来的总会来。”我不再关心周围的动静,又在漫漫的时间里沉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喊声从门口传来:“姑娘!”我的脑子慢慢地转起来:“这在喊谁呢?”猛地一激灵,“不会是在喊我吧!”我张开眼睛看向门口,对上了护工师傅朝我微笑的脸。护工师傅敞亮的喊声再次响起:“姑娘,我来接你回病房!”这一定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我终于反应过来,整个人瞬间沸腾起来,有无数把火在我体内熊熊燃烧,我的脸一定笑成了一朵花,一边应着:“好啊,好啊,师傅,你,终于,来啦!”护工师傅扭头笑着,护士过来了,一边帮我摘着监护设备,一边也笑着说:“这么激动啊!”
我被过到了那张可爱的床上,轮子开始转起来,我环顾着ICU的四周,胜利冲上高地挥舞旗帜的感受让我亢奋异常,我在心里喊着:“哇,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ICU,今日你我就此别过,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