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清脆的铃声过后,是婆婆熟悉的声音:“惠君啊,你啥时候回来看看啊,你不知道,咱家的那几垄红薯,现在都长成啥样子了呢?”能是啥样子了呢?我一边回味着婆婆的话语,一边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只在片刻间,一种亲切的故乡思念涌上心头,把我带回了那个熟悉的村庄,还有村外那片倍感惦念的河滩地。“今年栽下的那三百多棵红薯秧,几乎是墩墩裂了垄。我前天去扒了两墩,都足有一两斤重了呢!”想象的到,电话的那头,洋溢在婆婆脸上的那种惯有的得意神采。
风光秀美的胶莱河,是山东境内的一条重要河流。它不只是胶东半岛的起始点,也是昌邑、平度两个县市的东西分界线。这条绵延一百三十多公里的魅力小河,在岁月的怀抱里,缓缓地流淌,静谧安然。犹如一个慈祥的母亲,用甘甜的乳汁,滋润着河流两岸数千平方公里的富饶土地。雨水丰沛的季节,河面宽阔处可达数公里之遥。站在堤岸上望去,碧波如镜,山岳倒映,船楫竟渡,渔歌互答。宽阔的河面上,满目的芦花在秋风中飞舞,娇小的苇莺在鸣叫着蓝天,成群的鸥鸭自由地嬉戏,浅水的蛙声搅动着朦胧的月夜,似乎是要送给人们一个织梦的秋天。清晰的记忆里,整条河流,缓缓北去,就像一支无影的天籁,用它那特有的绵长曲调,醉在了甜美的故乡。
胶莱河的西岸,坐落着一个叫孙家套的村庄,那就是我的老家。村子很小,紧邻着河堤,零散着百十户人家。在新河道疏通之前,原本是位于胶莱河故道的东岸,所以今天仍然归平度市管辖。乍一听到孙家套的名字,似乎就会觉得与某条河流有关,事实也的确实如此。胶莱河故道,在葛家村东冲积出了一个半套状弯曲,恰好把两个村庄圈在了里面。也正是因为这条河流的存在,初始在这里定居的人们,便赋予了这两个村庄一个极其有趣的名字:孙家套,杨家圈。
二零零三年那个冬天,十九岁的我,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梦想,离开青岛,跟随男朋友来到昌邑打拼。一座美丽恬静的小城,伴随我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从结婚生子,到买房定居,不知不觉间,已是十几个年头。缘于太多的情感倾入,这座小城,俨然成了我心中的第二故乡。
由于所经营的门店事情很多。所以,只有逢年过节,一家三口才得以回到老家住上几天。农忙的时节,也会把门店托付亲戚照看一下,自己带着孩子回家帮公公婆婆干些农活。毕竟是在乡下长大农家孩子,每次回家,故土的一草一木看起来总是那么的熟悉亲切。心中所萦绕着的那种恋恋不舍的情愫,如同山边飘扬的云朵,那种内心深处的眷恋,久久不能释怀。
通往自留地的小路旁,有一块废弃的河滩地,是前几年偷采河沙的人,用于堆放沙土的地方。地方政府控制开采以后,这片土地便闲置了起来。前几年,大凡能够耕种的区域,已经被同村的人抢先种上了豆秧。只留下小路旁边约么有三垄地的空闲处,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沙猴子,无人问津。沙猴子约有尺巴高,上面稀稀落落的长着几根茅草,年年岁岁,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去年刚开春,我决定把已经做完寒假作业的儿子送回老家住上几天。孙子嘛,都是爷爷奶奶的宝贝蛋子。不送回去,婆婆就会不停地电话叨叨,什么想孙子了,什么晚上又做梦梦到孙子不吃饭了;送回去吧,又怕他们给惯坏了孩子。这倒不是埋怨公公婆婆不尽心,因为每回去一次,都要用好几天时间来改正那些被宠出来的不良习性。
晚饭后,婆婆收拾碗筷,公公点上一袋烟“吧嗒”着。“咱们把河滩上的那块地开出来吧?多少年了,闲在那里怪可惜的,好歹也能种点东西。”是婆婆在说话,声音不算大。公公的烟袋忽明忽暗的,一股股青烟弥漫了整个屋子,有些呛人。“死老头子,你倒是说话啊,是中还是不中!”听出来,婆婆似乎有些着急了。公公仍然没有出声,我似乎觉得公公“吧嗒”烟的节奏比刚才更加急促了。婆婆也有些更加不耐烦,洗碗的节奏明显的比往日急促。“叮当叮当”的撞击声,在傍晚的暮色中尤其刺耳。“好吧!”公公终于妥协了。婆婆的头颅立刻抬了起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堆满了笑容。洗碗的撞击声也完全变了一个味道。似乎是从她指尖弹奏出的一首美妙的曲子,漫过门槛,流到院子的中央,弥散在夕阳的余晖里。
清明前的一天,婆婆来电话了。问我们过节回不回去,我把电话给了老公。“过节店里挺忙的,白天肯定回不去,最多也就能回去吃顿晚饭。”老公说的是实话。每一个假期,都是汽车装饰最忙的时候。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一个宽松的时间,到店里给自己的爱车做美容。电话的那头没有了声音,老公这边也不敢撂下电话。“那你把孙子给我送回来!”接着就是手机忙音和老公一脸的无奈。估计婆婆是不高兴了,我心想。好在儿子懂事,把电话又拨了回去。“奶奶,爸爸确实很忙,您不要着急,放了假我让妈妈送我回家。”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语气跟稍前有了明显的不同,我和老公相视一笑。就听婆婆在电话里和她孙子说了好多好多。什么学习啦,什么胖瘦啦,什么安全啦,好像总有叮嘱不完的事情。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和儿子刚睡醒。院里已是“唰唰唰”的扫地声了。儿子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这个声音我是是太熟悉了。”是啊,我和老公一直在外地打拼。断奶之后,儿子就跟着奶奶回了老家,直到上学才从老家接回昌邑,难怪他这样的耳熟。
婆婆是个能干的人,吃苦耐劳似乎成了她的习惯。举家过日子,也是婆婆说了算。在儿子看来,似乎爷爷就是多余的,不论奶奶说什么,爷爷只有“吧嗒”着烟袋“嗯嗯”的份。“死老头子,还不起来,日头都照着腚了!”我也不敢怠慢,指不定婆婆是在说谁呢?儿子起的快,跑到爷爷屋里。“爷爷已经起来了,披着夹袄吃烟呢!”儿子向院子的奶奶说道。看来,儿子也是蛮疼他爷爷的。
婆婆早已收拾利落,一个蜡染的碎花围裙束在腰间,就像电影里那个开茶馆的联络员。锅台上已经盛好了四盘饺子,还冒着热气。最大的一盘,放了一个“姑乍叉”。不用说,那是她孙子的。
婆婆边吃边念叨,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豪。“一帆啊,奶奶为什么叫你回来呀?”我和儿子一脸的懵懂。“待会跟奶奶下地!”婆婆却是一脸的神秘。我似乎有点直觉,难道是婆婆真的把那块废弃多年的荒地开了出来?
乡间的小路,依旧是那样熟悉。弯弯曲曲着,伸向远方。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和煦的阳光把一片金色洒在堤坡上。晶莹的露珠依依不舍地恋着草捎,似乎刚刚睁开睡眼。公公婆婆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在前面,我在后头慢慢的跟着。约么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那块被遗弃多年的沙场。整整齐齐田畦,早已不见了沙猴子的痕迹,只见黑黝黝的土地和一棵接着一棵的红薯秧。看来婆婆已经栽种了一段时间,粗壮的秧苗全都挺直了腰杆,自在地摇摆在垄尖上。春风轻轻地吹过,一棵棵秧苗,好像在向我们频频点头。
“有付出就有收获。”婆婆开口了,我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但知道她没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一帆啊,你知不知道咱们国家土地资源有多紧缺啊?”“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儿子的回答,婆婆挺满意。“要知道,爷爷奶奶也不是非得要去开这个荒,也收不了几个钱。那是为什么呢?让你回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庄稼人,即使生活好了,也不能忘记土地是咱们命根子。而且要永远的记住,每一寸土地都是宝贵的资源,决不能浪费掉!”
我张着大大的嘴巴,一句话也没有。婆婆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压根就没怎么读过书。今天的话语,简直让我吃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没有过多的说教,只是用自己的辛勤劳动,用看得见的事实来教育她的下一代,要珍惜土地。这种看似简单的表达,又是寄托了怎样的一种家国情怀啊!
“八月十五一定回来啊,我领着孩子去看看咱家地里的红薯。”婆婆那充满自豪的语气很有感召力,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好的,十五那天下午就不接活了,尽量早一点回去,留出充裕的时间,到地里看看。”我愉快地答应着。“顺便带几个纸箱回来,看看有没有长满个的,捎回去给你的朋友们尝尝。”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每有收获都与人分享,是婆婆的一贯美德。这种美德也传给了我们,教会了她的孩子们懂得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如何去做事、做人。放下婆婆的电话,我的思绪再次飘远……那片曾被荒草沙石淹没过,让婆婆关注过,让公公整理过,让他们栽种了希望和品行的三笼地,是那样的叶蔓相连,郁郁葱葱。一种承载着时代的关切,在人心与土地之间展现得越发厚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