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此刻，我正坐在成都石室中学高二（三）班的教室里上英语课。我感觉有人在摇我的椅子，于是转头对后面的同学说不要摇了，然后就看见他一脸茫然地说他没有，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摇晃，教室墙壁上开始有粉尘跌落，同学们面面相觑，才发现原来是地震了。大家都往课桌下面躲去，教学楼越晃越厉害，看见有人往楼下跑去，所有人才一窝蜂地冲出教室，跑到楼下时，操场上早已经人满为患。
惊慌、茫然、害怕，甚至是一丝小小的兴奋，人声嘈杂，大家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我看到有一对女生当时就哭着抱在了一起，晃动渐渐平息，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外面怎么样了？家里人此刻如何？我们纷纷掏出手机，可偏偏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混乱的操场像是一座孤岛，消息进不来也出不去，大家只能焦急困守。
等待中传来了一些只言片语的信息：四川发生了大地震，震源大概在都江堰方向。
彼时我刚好想起来，父母和家里好多亲戚刚好约了当天去都江堰郊游，因为周一上课的原因我才没有同行。这一下子，心里的焦躁和不安就升到了顶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No Signal，我像是被一把掐住了喉咙，一股窒息感堵在胸口。
下午快5点的时候，我终于打通了家里的座机，奶奶告诉我家里没有大问题，叫我不要担心。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接到我妈打给我的电话，说他们早上的时候临时变了主意，改去了黄龙溪郊游，也晃的厉害，不过谢天谢地，一家人总归是平安无恙。
当晚，学校里依然挤满了人。余震不断，三百米一圈的小操场竟成了大家的避难所，住校生和好多走读生甚至附近不少居民都挤了进来，还有一些老师把家里人也接了过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度过最初的不安后，一些低年级的学生开始有说有笑地四处蹿了起来，也有些人支起露营帐篷照着手电打起了扑克，还有不少高三的学霸仍然埋头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从操场外面看过来，这里一点儿也不像个避难场所。
我也和几个同学有的没的聊了起来，说到今天一家人还好没去都江堰时，有一个同学就说，他家就住在都江堰。我们赶紧追问那里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他就跟他爸通了一个电话，他爸是都江堰聚源中学的老师，地震时还好反应快，带着好多学生跑了出来，那边震得比成都厉害，好多楼都塌了。
夜里十一点，天空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但大家都不敢躲到楼里去，据说凌晨还有场大余震，同学们就相互依偎在一起，在夜风细雨中瑟瑟发抖。后来，体育老师把跳高用的护垫搬到了楼前的大厅里，让大家都躺到垫子上去。我也跟了进去，但主要是想避雨，衣服头发都被淋湿了，那感觉很难受。
朦朦胧胧，大家不知不觉倒在垫子上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到有人大喊，“地震了！”，所有人都跟训练有素似的，一下子都跑回了操场上。我低头看了眼手表，凌晨两点多。外面雨不大，但依然下着，大家是都不敢再进大厅了，即使衣服头发都淋湿了很难受也没办法。困意袭来，我一咬牙，拿起一张数学试卷盖在脸上，就地躺下。
一夜风雨，一夜无眠。
第二天，学校就不上课了。我背着书包坐57路公交车回家，车上好多人都在看《华西都市报》，头版头条是，四川汶川发生里氏7.8级特大地震（过后几天又改成了里氏8.0级特大地震）。
回到家后，家里并无大恙，只是大家都被不时发生的余震折腾到神经过敏。震后的一周，我都没有在家里睡过，全是挤在车里过夜，腿脚不能伸直，说不出的难受。我爸还做了套简易地震仪，他把空啤酒瓶倒扣在桌沿上，多次认真嘱咐我，只要一听见啤酒瓶碎了，一定要赶紧往外跑，上着厕所也得往外跑！
就这样紧紧张张又神经兮兮地过一周多，学校又复课了。我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询问家住都江堰那同学，他们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惨！”，他就跟我说了这一个字。
他爸是都江堰聚源中学的老师。事后我才知道，聚源中学在这次地震中伤亡惨重。他爸领着好多学生及时跑了出去，但更多的老师和学生根本没有跑出去，教学楼塌下来，全压在了下面。新闻里总报道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又一个生还者，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生命奇迹。但实际上，超过九成的人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地震的废墟见证的更多是死寂不是奇迹。
6879、12300、34680、64320……日子一天天过去，遇难者人数不断增加，这些数字不断刷新着我对这场地震可怕程度的认知。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可以在顷刻之间埋葬数以万计的鲜活生命？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怕的力量让生命变得如此脆弱不堪？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明对苍生如此不仁？
不晓得有没有人知道，2008年5月12日是佛诞日，即大乘佛教纪念和庆祝佛教创始人佛祖释迦牟尼诞生的日子。按常理说，灾难怎么会发生在这一天？
去查这些冷门细碎的事情不是因为我迷信，而是因为这一天实在给了我太大的震撼与触动。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你眼里看到永远是世界的角落、真相的局部。我至今都没有去过北川、汶川或是别的地震遗址，因为仅仅是当时电视里的片段和报纸上的图片就已经让我心悸难安、眼眶生泪，我实在是不忍心去看现场的淋淋鲜血和无辜亡魂，哪怕岁月扫除了尘埃，我依然对自然和逝者心存敬畏与哀思。
上大学时，我经常以地震的亲历者的口吻讲一些故事，也常使闻者惊心。但细想起来，我还远远算不上亲历者，我经历的不过是轻微的摇晃和短暂的不安，那位都江堰的同学才是，那些聚源中学的同龄人更是。
只有经历了，才会懂得。只有懂得了，才会慈悲。才会明白生命的脆弱与坚强，也才会对生命充满祝福与珍视。
2008年，四川高考区分了灾区和其他地区，有不少灾区学生也是到石室中学参加高考的。我从远处看着他们，看不出和非灾区考生有什么不同，眉间一样有焦虑，面上依然有笑脸。
考场外悬挂了为考生加油的横幅，“青春无悔，让高考见证我们的付出！”，我看着“我们”两个字觉得心里很别扭，不知道那些灾区考生觉得别扭吗？这个“我们”里，是不是也应该包括那些在地震中死去的“他们”？
一想到原本应该伏案参考的同龄学生因为二十多天前的地震再无机会参考，再无机会求学，无缘人生的下半场，我就觉得心有戚戚。
因为同龄，所以特别有代入感。要是当年我去了聚源读书会是怎样，要是没有地震这些同学现在又会是怎样？
人终归是渺小的吧。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岁月无涯的荒野里，我们终究只是匆匆过客。
生命短暂，人生无常，不要想太多，珍惜眼下，用力活出精彩，方是无悔。
地震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如果逝者仍有来生，我希望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地震。
十年汶川，伤痕渐去，怀念永存。
汶川十年，生者奋进，逝者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