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其《机场里的小旅行》一书中写道:“我们对身周的千百万人虽然大多视而不见,但其中总是有少数几人掌控了我们的快乐。我们只要嗅到这些人的气味就可以认出他们是谁,没有了他们我们甚至活不下去。”实际上当人们一走进机场的出发大厅,即将要失去些安稳和幸福的预感就已经扑面而来,对陌生异域的不安,长时间封闭旅行的焦虑,以及未知人生的担忧。当然对有些人而言,飞上天空仅仅是一次紧急的临时出行,丝毫不会改变工作或生活的正常轨迹。但于我着实是一次重大改变,不仅仅是穿过层层云雾从温暖干燥的东亚大陆进入阴郁多雨的英伦半岛,更是重新学习如何面对生活。父母与我之间紧密的联系已被不远处灰色的引擎斩断,而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主宰着他们大部分的情感。
那时我丝毫没有想起甲状腺,满脑子都在考虑如何安排之后的生活,无暇顾及沉默的它,落地之后陌生的语言环境又令人手足无措,忙于适应。它是如此安静,以至于丧失了存在感;而立之年的我又跌跌撞撞地冲入淡漠的英国,尽量躲避与人群的交流。时间一晃就从阴冷的十月来到温暖的五月,大约是明媚的春光使自己的逃避无所遁形,终于鼓起勇气预约了家附近的GP。英国的国民保健体系英文缩写为“NHS",GP是其中最小的医疗单位,就是一个小诊所,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家庭住址到附近的GP登记信息,成为这个GP的病人。任何病都要先从预约GP的医生开始,当然如果是紧急情况,可以直接去急诊或者拨打急救电话。医生会根据具体情况开处方或者将病人发往上一级的医院进行检查或治疗,显然家门口这位严肃的英国大婶认为我应当被发送给上级医院。在英国看病比较省心,病人只需等待预约确认信寄到家中,上面会清楚地写明应该在什么时间到哪家医院哪个科室做怎样的检查或治疗,个人信息、要见的医生团队,具体地址都十分详细。但这个体系广为人诟病的就是等待时间较长,比较被动。半个月之后,我来到地区内的一座中型医院,B超检查被预约到了这里。
和中国的医院不同,这里更像一栋商业办公楼。很多医生和工作人员都穿着自己的便服,拿着咖啡四处穿梭。为我做检查的是一位印度医生,他出来叫我的名字,当念到姓氏时不出意外地发音艰难。诊室里异乎寻常地安静,没有记录人员,灯光调得很昏暗,看得出来是想尽量让病人放松。脖子上又一次感受到凝胶熟悉的冰凉,竟下意识地充满安全感。医生检查得很仔细,动作十分轻柔,偶尔询问以前的情况或是让我做吞咽的动作。就在昏昏欲睡之际,他结束了检查,平静地宣布我已聆听过多次的事实——甲状腺癌,当然谨慎地使用了高度怀疑这个词。为进一步确诊,他请另一位同事帮我预约下周的细针穿刺检查,经过几年的折腾,我已经十分淡定,微笑致谢,短暂握手,不忘祝他有美好的一天。
超声引导下的甲状腺结节细针穿刺细胞学检查(简称FNA)是目前鉴别甲状腺结节良性或恶性的最直接的方法。细针穿刺用的是极细的针(外径<0.9mm),穿刺时吸取甲状腺组织进行细胞学检查。这种方法操作简便,组织损伤小且诊断迅速。之前说过几年前我就排过协和医院穿刺检查的队,后来由于决定暂时不手术便作罢了。本来预约检查的初衷是来英国后已经大半年没有跟踪监测,担心甲状腺会有不好的变化,求个安心而已,谁知一环扣一环的程序容不得我半点犹豫,赶鸭子上架般躺在了穿刺手术台上。检查的过程快得让人惊呆,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上一秒还在和女医生尬聊,下一秒创口贴已经贴在了针眼上。碍于语言困难,其实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是特别了解细针穿刺的意思,旁边的小护士看我一脸懵懂,耐心地解释半天,并在纸上写下FNA的英文全称,告诉我回去可以搜索到很多资料。对英国的医护人员而言,穿刺是非常轻松和简单的一件事,完全称不上是什么小手术,至于我以前所担心的可能引起癌细胞转移或沿针道扩散更是杞人忧天。
走出医院,迎接我的是耀眼的春日阳光,这样的天气在英国并不多见。而在远处等待我的,将是最终诊断。癌症诊断,对病人而言是沉重的打击,对医生而言则是极其慎重的决定。整个地区联盟医院的内分泌、外科、核医学及超声检查各个团队的医生将集中开会讨论我的病例,商议出最终的结果。尽管此时我仍有些紧张,但可以肯定绝不是害怕。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信心和力量,可能是安静的灰色住院大楼,也许是反射着天空光芒的玻璃窗,洁净的走廊,亦或是和医生握手霎那间触摸到的干燥和温暖。我决定做手术的信念越来越强,为过去治疗划上句号的节点终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