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臃肿而陈旧的绿皮火车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驶出车站的时候,我攥紧了车票与前来送别的友人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挥手惜别。“别肠转如轮,一刻即万周”,酝酿许久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来,拥挤不堪的车厢就随着列车机械的轰鸣声渐渐加速,穿梭在看不到尽头的铁轨上。对于异地求学的我来说,对家的思念都被铁轨碾压碎了,像粉尘一样消散在风中。
窗外时而闪过万家灯火的繁华都市,时而隐现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时而倒映波光粼粼的蜿蜒江水。沿路的风景我已经无心留恋观赏,带着一丝丝倦意倚靠窗户上。窗外倒退的是陌生的世界,窗内休憩的是寂寥的旅人。“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别离时喝下爽快的啤酒还没在肚中消化掉,又一股归家之愁像一杯醇厚的白酒涌入喉咙,烧在心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临近深夜的时候,恍惚中发觉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侧面呼啸而过的另一列火车带起阵阵强风,卷着雨水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玻璃。薄薄的一层水珠消散开,滑落到窗台的缝隙间,模糊了我的视线,而脑海中的记忆却渐渐清晰明亮起来。
我想至少家乡的雨不会这么不解风情,它会伴着和煦的微风缓缓而落,落在灰白的砖瓦上,落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密密的细雨宛如一层薄雾,轻柔的润湿我杂乱的头发,悄无声息的沾湿我匆忙的裤脚。轻灵的水珠驱散着世界的嘈杂,洗涤着我内心的浊尘,安抚我思乡的不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南方诗意的家乡总会让离家的人变成诗人。而孤独寂寞正好是诗人最好的注释。
踱步在窄窄的青石板路上,上面铺着些许青苔。走了段不远的路,听见一声清脆的啼叫,只见到水田里飞过几只觅食的野鸭。欣欣向荣的野花肆意长满了田野,那些难缠的野草割伤我的脚踝。很快,我看到我家的房子,可是我不敢快步走过去,好像只要打开房门,那回忆就会像池塘水漫出来淹没了我。
匍匐在斑驳墙上的爬山虎,犹如一块沉郁的碧玉。当清风吹起的时候,一浪接过一浪,好似一片汪洋大海。它们吸附在墙头,也爬上了我的心头,牢牢缠住我,生怕我离开似的。门前的那棵桂花树是外公好多年前种下,小时候和小伙伴绕着树干追逐打闹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桂花树已亭亭如盖,而外公却不曾在树下等候。
我在门口的池塘席地而坐,让凉凉的河水舒缓旅途的酸痛。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天边的云朵像染了色的绸缎一般飘动。晚风习习,清凉的像小时候外婆的扇子拍在背上一般轻柔。一只花猫慵懒的躺在院落的石墩上,闲不住的家狗追逐着一群灰鸭,直到它们晃晃悠悠的游入池塘才罢休。晚归的老农牵着黄牛从我家门口而过,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蹄印,三三两两的小孩在泥印里蹦蹦跳跳,他们的书包随意的堆放在草垛旁。庆幸我没有遇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
比起大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我印象中,家乡一半是阡陌交错的田垄,一半是星罗棋布的湖水。“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不必灯红酒绿,也不必车水马龙,它是只要简单的,安静的待在那里,你不管在多远的他乡,都会想回去的地方。
本来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活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后才发现不得不迫于生活而远走异乡,在普通人眼里稀松平常的回家两个字,倒成了在外打拼的人心里奢侈的词。
余华写过,我们不是活在土地上,而是活在时间里。对于交通发达的今天,我们大部分人回不去的不是家乡,而是回不去那些远去的记忆。
车厢里嘈杂的声音让我从睡梦中苏醒过来,透过窗户看见列车还在路上行驶,把我从黑夜带到黎明。晨曦把最透明的阳光洒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一条清晰的地平线把这个灰色世界和透彻的蓝天分割开。我以为我们世人就活在那条裂缝中,一半身子在水深火热的外面世界漂泊,一半身子在回到家乡过安稳生活的路上。
我看着手里褶皱的车票,心想何时才能买一张单程票,让自己流浪的心停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