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忠再婚的时候,约摸五十上下,上,是因为他孙子都比我大,下,是因为他谢了点儿顶仍然风流倜傥。 而我,铁定十五往下,因为被逼着天天往他家院子里头晾衣裳,所以记得牢。
我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话,要不就是十几岁的孩子辨不出美丑,要不就是他瞎了。
回忆起来,起先,倒是他老婆跟我说过话,说我勤劳勇敢自强不息,将来定顶顶是个人才,嘱咐我晚点儿再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了。
她是应了老衰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我没等她说完,就抱着家里的洗脸盆跑得屁滚尿流,不担心有人会笑话我,因为那会儿,大家都这么做。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嘛,瞅着个将死的黄疸病人,其实就跟瞅着了阎王身边牛头马面差不多。何况她那稀疏花白的头发,还分成两股辫子不伦不类地垂在肩上,蜡黄脸颊瘦得皮包骨,眼珠子里全然不见白色,偶尔能瞥见的黄舌头都令人作呕,你不怕?我不信。
胡德忠倒是英勇无敌,天天骑着他的“弯狗儿”(方言:嘉陵车别称)去菜场买菜,给他老婆变着花样儿地做好吃的,她老婆流着眼泪摔碗筷,他也就面无表情地再做再盛,反反复复,俩口子仿佛“乐此不疲”……
你问我为啥知道?因为我妈疯了,总瞧着说他家院儿里的阳光比我家好,非逼我去那儿晾衣服,而胡德忠老婆也疯了,别说吃饭,就是喝口水都要坐在自家正堂屋大门口,我打眼望去,壮观的倒是她背后一大票一大票的胡家列祖列宗牌位。
胡德忠老婆成为他家堂牌位上“常客”的那一天,隔着一堵空心墙,他家院儿里传来唢呐声,我磨拳擦掌,问我妈要不要去吃酒,我想吃虾和肉沫小豆儿,很久了。
可我妈说不去,因为胡德忠他儿子太抠门儿了,将来搬家这礼钱肯定收不回来。 我很丧气,原来,城乡结合部的人情就是这样的。
头发被摩丝往后顺得一丝不苟,胡德忠把“弯狗儿”擦得锃亮发光,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半路新媳妇儿站在他身边,跟他一样红光满面,笑起来直让人招架不住,不愧是菜场里的一把好手,一举就拿下刚领了土地款的胡德忠。
城乡结合部的地主真让人羡慕呐,土地被国家征占后,其赔偿款就够让小人物乐活好几辈子。
我再一次问我妈要不要去吃酒,毕竟他儿子现在有钱了,将来或许就不那么抠,可我妈泛着嫉妒的眼泪,还是硬气地说“呸!不去!”
摆酒当天,胡德仍然忠亲力亲为,人模狗样地骑着“弯狗儿”去买菜,然后猝不及防地就死在装满砂石的大卡车轮下,头被碾破后,摩丝都白打了。
你瞧,城乡结合部的发展是如此之快,高楼大厦的原材料竟然都开始往里运了!
围观的人大笑,嘿,神了!这胡德忠儿子,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刚领了土地款,这下又来了笔赔偿金,巧在料理他爹又容易得很,直接口头改改,红喜变白喜,酒桌、宾客,无一不是现成的,还顺带捡了个现成的妈!哈哈哈!
事不过三,这回,我终于,如愿以偿坐到了久违的饭桌上,兴致盎然地扒着脆虾嘬碗里的肉沫儿,我听到四周压低了声儿在吹牛(方言:聊天):哼,活该这孤寡,婆娘都没过百日,就想着找人……报应啊……
烂德性犯了,眼大肚皮小,撑着圆滚滚的肚子,百无聊赖间,我往堂屋瞄去:桌上摆着胡德忠,墙上挂着他老婆,地上跪着他儿子,念经先生臭着个脸,长明灯晃晃悠悠,打个嗝儿,齐了,这家人,多配。
后来,我再也没去晾过衣服,我妈不许,说那儿阴气重,不好不好。 以上,除了“德忠”二字,皆自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