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小屋有多大?一张靠墙的大床,一张靠墙的书桌,一张靠墙的柜子,一块靠墙的当作椅子的木板,木板边上有个小箱子,小箱子旁边有个脸盆架子……屋子的布局若从上看下应该就是个“回”字。中间的小空,也只摆得下一只小小的桌子用来吃饭,平时是收起来的。就是在这样的小屋,开始了镇上最初的基督教聚会。
向智莉记得当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妈妈说一家人信教是从向智莉四岁的时候开始的,但向智莉不记得自己四岁的模样。她只记得一到星期天,就被妈妈带到小屋,她与妹妹最喜欢爬上那张大床靠着墙坐着,旁边挤挤挨挨的,她们还不会认字就拿着《圣诗》《圣经》翻看,一边听小屋里的人唱圣诗读圣经。屋子里气氛温暖又肃穆。
小镇上本来是没人信教的。就是到后来,信基督教的人也是不多的。小屋里头只有几户人家是镇上的,更多的是来自邻近的小镇。当地不多的几户人家,向智莉的爸爸妈妈与爷爷奶奶已经占去两户了。而引导她们一大家族认识基督教的,正是小屋的女主人——当地的五保户“菊子阿嬷”。
从记事起,向智莉的身边就已经有“菊子阿嬷”了,她就像是亲奶奶一样。不,甚至比亲奶奶还亲。“菊子阿嬷”身材高大壮硕,剪着齐耳短发,非常慈祥。小时候,向智莉很喜欢摸“菊子阿嬷”的脸颊和大耳垂,她的脸非常柔软而且一直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耳垂很大也是软软的,耳环不是太重可是耳洞却被坠得很大,可能是日子太长的缘故。最明显的是,慈祥的奶奶在人中的旁边有一个很凶的刀疤,关于那个刀疤向智莉有问过。菊子阿嬷轻描淡写地说被原来的丈夫拿刀扔到了。刀扔向脸?向智莉不敢想像那飞向菊子阿嬷的刀是如何击中她的!那刀疤是那么明显地斜在嘴巴上方,直到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松弛了,它还是那么紧收着,好像憋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说起的时候,奶奶脸上竟然仍是慈祥的,没有忧伤没有愤怒更没有怨恨,甚至也没有细节。她微微笑着,甚至没有进入回忆!好像好像说着小到不能再小连皮毛都没关系到的无关紧要的事!
向智莉曾经愤怒地向妈妈打听那个欺负“菊子阿嬷”的,现在准是糟老头的人,到底是哪一个!向智莉真的见到那个糟老头了,已经老得快要不能动了,重新娶的老婆子也丑得只剩下一撮黄毛和几颗大黄牙了。向智莉才心满意足地原谅他了。“菊子阿嬷”比他们过得好太多了。“菊子阿嬷”还是那么可亲,而他们已经发黄发臭了。
关于“菊子阿嬷”的过去,向智莉除了知道这个刀疤还知道她离开自己的丈夫之后,到了另一个很洋气的岛上。那个住着许多洋人有许多钢琴的岛上有女子学校。“菊子阿嬷”就在一个女子学校的女老师家当保姆。那个女主人终身未婚,只抱养了一个女婴,她信基督教。从闭塞的农村到了那个洋气的岛上,长大后的向智莉感觉菊子阿嬷一定被生活洗礼了。她无法揣模当年的“菊子阿嬷”心境的变化,但她觉得菊子阿嬷一定快速地成长着,接受了基督教也一定接受了许多看不见的新的东西,直到她能够重新面对老家人对她的伤害她才回来的吧?向智莉想。
基督教的种子于是被“菊子阿嬷”带回了。如何传播的?那时向智莉太小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传播,她记事时,已经有人在小屋聚会了。关于基督教,她只知道圣诗圣经;关于基督教徒,她只知道’菊子阿嬷’……
每天早晨五点多,菊子阿嬷从小屋出发,走到向智莉的家门口叫上向智莉的妈妈,再接着往山上去,去做祷告。有时向智莉也钻出被窝跟着上山。冬天的早晨是漆黑的,她们打着手电筒往山上走去,这山是本村的墓地,山坡上有一些墓是被水冲过的,变成坑。胆小的人晚上连路过这山头都要害怕的,鬼火,幽幽地飘(初中的物理课才有解释的)。向智莉紧跟在大人后面,一点都不害怕,她知道有“菊子阿嬷”,鬼都不敢来冒犯。当地不信教的人说信教的人比鬼还大,过节烧香祭拜祖上时如果有信教的在场,死去的亡灵都不敢来吃子孙的祭品。向智莉就曾经被赶开过。她不知道这种说法源自哪里,但觉得挺好玩的,自己竟然这么“大”!连鬼都怕。
那时的向智莉还不知道年龄意味着什么?回想起来菊子阿嬷出现在向智莉的成长过程中大概是七八十岁的样子。她陪着向智莉度过童年度过青少年,更陪向智莉的妈妈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时期。所以,对她们一家来说,“菊子阿嬷”意味着亲情、力量和信仰。不管“菊子阿嬷”走的是哪一条路,向智莉都觉得无比正确!也许妈妈也是这么觉得才加入基督教的吧?
不仅如此,村里所有不信教的人都亲切地称她“菊子阿嬷”,哪怕对基督教有多么排斥,也没人对她的为人有微词。这是向智莉的记忆。现在想来,这就叫人格力量吧?也许菊子阿嬷正是用她自己的人格力量来传播着基督教。等她上完小学上初中,菊子阿嬷的小屋已经装不下聚会的人了,越来越多的邻村的人加入了。他们多半是家里遭遇了什么不幸,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后来请“菊子阿嬷”去做祷告,达成所愿之后才烧祖宗掉牌位加入基督教的。向智莉没有亲见他们进入的仪式,但似乎烧掉一切的“偶像”是参加基督教的程序之一。所谓“偶像”便是农村家里摆的“家神牌”(也称“灵位”)或者其它神仙的木雕什么的。
“除了上帝之外,你们不可有其它的神。”这是上帝十戒之一。
不管多远的路,只要有人叫,“菊子阿嬷”都会走着去,别人给她钱搭车她不要,送她礼物她也不要。有时,别人骑车来接她,但更多的时候她走路。不知是走太多路的缘故还是上帝垂爱,在向智莉的记忆中“菊子阿嬷”从没生过病,一直健健康康的,一直到死。
向智莉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菊子阿嬷竟然接收了一个疯女人与她同吃同住。那个女人也不知怎么疯掉的,据说先前是好好的,突然就裸奔了。说有人打她逼她脱衣服,而其实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裸奔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可是不得了的!毕竟不是美国。家里人没办法就把她送到菊子阿嬷这里,让她帮她祷告。很神奇的是,与菊子阿嬷在一起,她就乖乖的,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恢复正常了。正常之后的疯女人还经常到奶奶这里,礼拜日也来做礼拜。向智莉经常见到她,如果只是听说,向智莉不会信的。
就是这样, “菊子阿嬷”的小屋越来越挤,直到板凳摆到家门口。每逢礼拜日,过往的行人常常会很好奇地从他们身边穿过。虽然,菊子阿嬷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但是礼拜天的聚会还是严重地影响到隔壁邻居了。看起来似谦谦君子的邻居最后竟然干了一件很恶心的事。在礼拜天来临之前,他从粪池里舀了蓄了很久的粪便,连汁带实地泼洒在“菊子阿嬷”的小屋门口。第二天,那样的薰臭,让前来聚会的信徒倒翻了胃。有人稍微想要个说法,就被邻居盛怒的声音给压下去了。大家退回小屋默默地祈祷着。
这事很快地传到向智莉父亲的耳朵里。第二天,向智莉的父亲一个人拿根扁担,在通往菊子阿嬷和邻居之间的过道上,划了根线,当着脸色铁青的邻居,大声放话:“若是敢踏过这条线,乱棍打死!”邻居的老婆识相地前来清理粪便,她当然知道只是在卫生所上班的“工作组”老公,无论如何不能惹上眼前这个男人!虽说不是地痞流氓,但就算是地痞流氓也要让他三分的人。在这一点上,向智莉一直很以父亲为骄傲。曾经,在那个小地方,父亲作为一个男人是多么多么的铿锵有力啊!小时候的女儿总是以父亲为最初英雄。长大之后再回想,向智莉仍旧觉得父亲在年青时代的确是光芒毕露!他习武,打架,劝架……口才一流,虽然没读过几天读,但过目不忘,还有“祝枝山”的美称,小时候向智莉还以为自己的父亲叫祝枝山;打架一流,总是听人说父亲打架的事,说得神乎其神,向智莉没有亲眼见过,但实在听太多了;劝架一流,如果别人结了冤家,打了人或挨了打,找上父亲,总是能摆平的,因为他死的能说成活的,而且软硬兼施,知道的人总要给他面子的;一表人才,父亲有着刘德华的高挺的鼻子,林子祥的一字胡,唇线分明,双目炯炯,连向智莉的不苟言笑的小学男老师都说她父亲是标准的美男子……说起父亲向智莉可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父亲的介入,虽然换来了小屋的平静。但信徒们都觉得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因为的确是影响到别人的生活。大家商量另外寻一个大的处所来做礼拜。
募捐。开始。
于是,小镇有了最初的教堂。
渐渐地有了牧师,有了负责人,有了财务,有了弹琴的……
“菊子阿嬷”高兴地看着教会的成长,但并不挂名参加任何职务,还是像以前一样,走很多的路帮别人祷告。
平时,父亲去的不多,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信徒,尤其是他有了小老婆之后。但涉及到摆不平的事,教会的人往往会找向智莉父亲出面。他有求必应,并全力以赴,从无二话。对“菊子阿嬷”他从来都当自己人。当“菊子阿嬷”在前往信徒家祷告途中,遭遇车祸过,父亲也是毫不犹豫地担当料理一切后事。父亲并不是一个很正面的形象,但他毫无疑问成了支撑这个小教堂在原本排斥基督教的小镇上立足的原因之一。
那个骑摩托车载着菊子阿嬷去帮人祷告的教会负责人因为承受不了见怪,悄悄到别处去立足了。教会一下子没有领头人。本来当地的信徒就几户,大分是外村的。选谁来当负责人呢?大家一起把目光投向向智莉的父亲,又一起移走,因为父亲有两个老婆,铁定犯戒!刚刚师范毕业的向智莉风华正茂,每年圣诞节又都是活跃分子。于是,她傻乎乎地被推了出来。原因是她识字!又是当地的。还有,凡事有父亲撑着,具体事务也用不着她去做,她也不会做。她起先并不在意,以为只是挂个名无所谓的,因为她本有公职的,不便参与教会的事。再说,她对当什么负责人本就不感兴趣。但就是这无所谓,把她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