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我妹带着我指定的大礼包，被迫前来为我庆生。也就在那天，地球从西瓜一样的球体，化成了煎饼一样的圆。
大礼包是两件T恤和一个环保袋。红色T恤是送给她姐姐的见面礼，胸前印着一颗行星，被光环围绕。黑色环保袋也是相同的主题。
藏青色T恤的胸前则是一个很像阿童木、正在飞天的宇航员。次日，我便换上了这件新衣，喜欢得想要一飞冲天。有人直夸我可爱，我妹却说我有装嫩卖萌之嫌。
我无意装嫩，只是想装成一个科幻迷。
那段时间我正沉迷于一本科幻小说，因而指定了太空主题的T恤让我妹买来作为生日礼物。
小说叫做《三体》，刘慈欣著。书分为三部，我从一月末看到五月初。看得很慢，因为书中那以宇宙为尺度的恢弘想象，常常让我脑袋炸裂。每看一小会儿，我都想静静。
我妹来的那天，小说已接近尾声，全宇宙正面临一场万劫不复的空间灾变——
宇宙中的一个高级文明在路过太阳系时，随手扔了一个银行卡大小的“纸片”，在极短的时间里使太阳系从三维空间跌落到二维空间（在一个平面上的内容就是二维，在一张纸上的内容就可以看做成是二维）。如果时间足够长，可能使宇宙全部跌落到二维。那时，三维世界里的一切都将死去，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活在厚度为零的二维空间中。
我妹听不懂。
通俗来讲，就是包括邱佩、地球、太阳在内的宇宙中的一切，像夏日里的雪糕球一样，融化，摊开，从球体化成流体，从立体变作平面。我们的地球，地球上的万物，都残忍地变成了一幅画面！就好比红色T恤胸前印着的那颗星球，地球、太阳、宇宙，是扁的！是平的！是没有厚度的！
听起来，你或许以为这就像是用压路机把人碾压成薄片一样血腥——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想象力——但其实，跌入二维空间后，我们会死得十分凄美。你将分崩离析，全部血肉在平面上互不影响地铺展开来，而非挤压或者叠加。每个细胞，每件器官，完整保留，纤毫毕现。人类如此，万物皆然。
更要命的是，根据小说描述，二维空间的逃逸速度为光速，除非被攻击文明拥有可以达到光速的飞船，否则任何物体均无法幸免。
而这一切都拜那张恐怖的”小纸片“所赐，对了，它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二向箔。淘宝有售，价格从4209369.98元到99999999.9元不等。是的，你没看错，最低只需420万，你就能灭掉全宇宙。
你说，二向箔厉不厉害。我妹说：我感觉你二得很厉害。
我妹不为所动，但我读到这一节时，却想起了很多年前，我虚心地触摸裸露的电线的瞬间。心脏剧烈抖动，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浑身猛地一个抽搐，变得沉重。仿佛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是强劲的水泵吸入了铁水又突然凝固。
手被弹回后，我陷入了伤感之中：我差点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原来死亡的门槛这么低。看过《三体》之后，我更加伤感了：十几亿人可以如此轻易地一起死掉，没有一点一点防备和反抗，没有一点点正经和严肃。
并且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太阳系受到的维度打击是顶级攻击方式，怎么说呢，这也算是地球文明的荣誉吧，动用维度攻击是看得起你们。在这个宇宙中，让人看得起已经很不容易了”。换言之，我们要为如此高规格的毁灭感到荣幸。
真是让人难堪又伤感，但这种尺度下的灾难带来的伤感也不会太长久。因为，一个人的死，那是悲剧。亿万人的死，只是一个数据。以宇宙级别的灾难为背景，“人”只能被冠以“碳基二足生物”这个没有血肉、没有意义的冰冷字眼。
这几乎让我信以为真而倍感恐惧，但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妹比我更恐惧。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俩睡在屋顶的露台上。夜空繁星密布，偶有流星缓慢滑过。我倒没有让她闭上眼睛许下愿望，而是跟她讲：地球是个漂浮在太空里的球体，无所谓前后左右和上下。即便“掉下去”也永远不会“落地”。而且，你知道吗，你看到的星光，其实几百年几千年的光。那滑过的星星，搞不好还会掉下来砸死我和你......
我妹先是拍我打我，后来开始掐我。我才停止了对她的科普与启蒙。
而我卖弄的这些超纲的知识则来源于校图书馆。那时我正读五年级，年轻帅气、身上总有好闻的香水味的语文老师每周五下午都会带着全班同学，去落满灰尘的校图书馆排队借书。
那段时间我读了很多关于外太空的书，那时太阳系还有九大行星（2006年，冥王星从九大行星里被除名，我也为此伤感良久），我背过它们的大小，以及距离太阳的远近的顺序，也曾背过从地球步行到月亮和太阳的时间......
我实在没想到，大李营村之外的世界之外，还有这样的存在。现在想想，那是我混沌初开的年代。
不过，那时的自大要多于伤感。你想想看，当他们弹玻璃球的时候，我已经在研究地球了。并且，在看完《三体》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然自大如故，直到上个月，我还跟一个女生讲起了气态行星和类地行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觉得我很酷。
反正我感觉自己很酷，在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只“碳基二足生物”后，反而变得豁达无比，仿佛开启了上帝视角，睥睨芸芸众生，俯瞰你们人类。
科幻就是这样咯，让你以为自己是离普通人最远的普通人，夜里不忘抬头看星空，在白昼里扮作正常人中的一个。
扮作一个正常人的时候，当然有正常人现实的烦恼：父母不同意、仰卧起坐总是把屁股磨破、广州最近总是下雨、工资上不去......可既然作为一个科幻迷，当然要有点超现实主义。
就像刘慈欣的另一部小说《球状闪电》里所说：
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人在宇宙漫步，星空是他们最后的坟墓。相比之下，你那点考试、升职、亲子关系、家庭问题就像屎壳郎找不到合适的粪球一样卑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