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操场上广播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台下被长篇大论的批判念得昏昏欲睡的人们猛得醒过来。起先都是愣神,接着有人带头鼓掌,于是大家也都跟着亢奋,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台上的犯人估摸五十来岁,身材瘦小,肤色发黑,眼球浑浊,下巴拖着一束顶到胸口的胡子,身上绞着七八根粗麻绳。比起人,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捆秸秆,仿佛随时都可以扔进火堆,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味道太大又被拉出来批判一番。他的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的字被改了好几回。最先写上的应该是“盗窃犯”,因为这三个字最大,也在最中间;接着是“盗窃杀人犯”,因为“杀人”二字是在“犯”的前面画了个增补号添上去的;不过“盗窃”两个字后来也被划了叉,改成了“反革命”,于是对他最后的定罪是“反革命杀人犯”。
死刑的判决下达后,他身后站着的那两个威风凛凛的士兵快步上前,一人架住一边肩膀,麻利地把他往台下带。这个人没做半点反抗,好像对即将要发生的事完全无所谓。也许是胳膊被捆得太紧,他走路有些不方便,但他的步伐一直很稳,每迈一步,胸前的胡子就跟着晃动一下。正走着他突然微微侧过身,躲开了地上的一滩积水。原来他不是完全无所谓,至少,他不想自己沾上肮脏的泥垢。
在犯人到达操场中央的刑场之前,人们必须坐在木扎上,不得起身。先前有处决决一名老师,正押往刑场时一个女孩突然冲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嚎啕大哭。女孩被拖走时已经神智不清,听周围人说,她是这名老师的女儿,也是举报人。至于那名老师,自始自终都面无表情。那次之后,维持秩序的警卫每个人都背上了一杆枪。
人们的眼睛死死地扒在犯人身上,嘴巴却一刻没闲。他们议论着他走路的姿势有多丑,猜测他会不会吓得尿裤子,打赌一会儿开枪的会是他身后的哪一个……终于,犯人被带到了刑场,十来名士兵在旁围成了一个圈。随着一声哨响,维持秩序的警卫侧身让出通道,人们立马向操场中央跑去。男孩们冲在最前面,生怕抢不到观看的好位置。姑娘们也彼此挽着手一路小跑,面颊扬起明朗的绯红。
又一声哨响,一名士兵上前朝犯人膝盖后面的凹槽踢了一脚,他立刻跪在地上。士兵后退了几步,站在大概不会被鲜血溅到的距离外,端起步枪,等待最后的命令。人们屏住气,兴奋地浑身发抖。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狗叫,一条金毛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它狂叫着冲向这里,在人群周围上窜下跳了一会儿,接着倏地扑向犯人,伸出舌头不停地舔舐他的脸。犯人嘴唇颤抖、面部抽搐,像笑,又像哭。
人们都惊呆了,一动不动地干杵着,甚至都没有人想着去抓那条狗。大概半分钟后,台上的人狠狠地一拍桌子,“抓住那个死畜生!”一名士兵立刻上前,挥舞着步枪试图把它赶走。但金毛却冲着他狂吠,不让他靠近。士兵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砸向它,它来回跑跳着躲避,好像在和士兵做游戏。突然有一颗砸中了犯人的脸,他低沉地哼了一声,金毛立刻定住,疑惑地看向他。士兵瞅准时机,上前用绳子死死地勒住它的脖子。它奋力挣扎,却已不见刚才的神气。金毛被拖走后,犯人的表情恢复平静。
行刑继续。犯人在闭眼前又看了一次这个世界,他用力地瞪大眼珠,似乎要将它们挤出眼眶。这一刻,他的血液还在流动,他的鼻子还在呼吸,他的细胞还在更新,他的身体器官都还没有抛弃他——除了他的手。因为被绑得太紧,已经没有血液能流进那双手了。这是唯一一个在他死之前就已经提前死去的东西。
闭眼后他突然开始大喊:“真理!真理!真理!” 声音不慌不忙,很有节奏,就像钟声。被拖走的那条金毛听到他的喊声后,也在远处跟着哀嚎起来。
“行刑!”台上的军官近乎愤怒地叫了一声。“砰——!”他消失了。士兵上前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人群中传来几声“啧啧”。那张脸已经没了形状,前额出现了一个比碗口还大的洞,裂开的嘴巴还在惯性地重复着“真理”。
行刑结束,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连勒住狗绳的人都松开了手。金毛蹿跳着往中央跑,可还没跑到跟前就突然停住,接着转身躲进草垛,胆怯地望向人群,低声呜咽。
人潮散去,夕阳下的操场,红得格外安详。